《回响》:从小说到电视剧的叙事差异
作者: 游明由著名作家东西长篇小说《回响》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迷雾剧场播出后,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和关注,再次将文学作品与影视作品之间的关系紧密勾连起来。事实上,小说与电视剧分属不同的艺术领域,各有其适宜的传播媒介和遵循的艺术规律。电视剧对小说的改编,本质上是一个艺术再塑过程,它要求创作者在尊重影视艺术审美的基础上,巧妙地融合并创新。因此,电视剧改编往往采取不同于小说原著的叙事策略,而这种叙事策略主要是基于个人创作和大众艺术差异的考量①。简而言之,尽管电视剧《回响》由原著作者东西亲自改编,但其在小说原著与荧屏呈现之间仍存在着显著的差异。
一、审美主题的转变与侧重:从开放到内敛
主题是作者通过其作品深刻传达的核心思想或情感意蕴,它巧妙地隐匿于人物塑造、情节编织以及语言运用等构成元素之内,并借助这些艺术手段的运用生动地呈现出来。电视剧对小说进行改编,本质上是对小说的一种解读。电视剧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体,前者以视听符号取胜,后者以语言符号见长。小说的核心结构原理植根于时间维度,而电视剧的基本架构则侧重于空间布局。小说往往遵循情节的时间序列,构建出一个虚拟的空间叙事框架,通过时间的逐步推进,在读者心中勾勒出空间感的心理幻象;相对而言,电视剧则巧妙地运用空间的编排与画面的蒙太奇技巧,搭建起一个虚拟的时间叙事体系,借助空间的动态变换,在观众的意识中创造出时间流逝的心理错觉②。因此,相较于小说原著,改编后的电视剧在主题内涵的呈现上,往往与之存在一定的距离和差异。无论改编后的电视剧在何种程度上再现了原著的精神,其间的叙事区隔均构成了一种广泛而普遍的文化现象。
《回响》作为斩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其文学创作蕴含了深远的、多层次的意蕴。从学术视角看,小说《回响》至少可提炼出三个深层的主题:首先,它深刻剖析了心理与社会维度下人性的复杂面貌。小说巧妙地将案件侦破与两性情感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通过对荒诞现实与复杂人性的细致描绘,展现了一个幽暗隐秘而又深远辽阔的心灵世界。夏冰清之死引发的“大坑案”成为导火索,女刑警冉咚咚凭借近乎本能的直觉、敏锐的洞察和严谨的推理,逐步揭开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一过程不仅揭示了生活的繁复与深邃,更让每一位“嫌疑人”的生命困境逐一浮出水面,从而呈现出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同时,冉咚咚在追查案件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丈夫的两次开房记录,这一发现使她陷入了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困境,冉咚咚情感世界的展开过程,进一步加深了小说对人性隐秘的探讨。其次,小说触及了情感层面的爱与信任议题。爱与信任作为潜藏于文本之下的重要主题,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贯穿小说始终。小说借助冉咚咚与慕达夫等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呈现出的爱是复杂的、多面的。这种爱不仅是单纯的情感表达,还涉及责任、牺牲和包容等多个层面。如冉咚咚在突破“嫌疑人”及罪犯心理壁垒的过程中,采用了一种近乎一致的策略,即以爱为解锁之钥,这既包含了以爱感化的温情手段,也暗含了以爱作为筹码的微妙胁迫③。信任在小说中被巧妙地构想为危机的形态而得以展现,其核心尤为显著地体现于夫妻及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之中。以冉咚咚和慕达夫之间婚姻危机的深刻描绘为例,冉咚咚对丈夫开房记录的锲而不舍探究,表面上是对事实真相不懈追求的体现,实则是对潜藏于当代社会中信任危机的一次深刻而细腻的剖析。作者借此笔触,不仅直击了当代人精神世界的敏感痛点,更彰显出其对社会现象透彻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批判精神。再者,《回响》这部作品在哲学维度的探索尤为显著,特别是其对于自我认识这一核心议题的精妙剖析④。小说匠心独运地引入了“回响”这一富有哲理的概念,不仅作为贯穿全文的隐喻,更是作者深刻洞察自我认识奥秘的载体。通过这一概念的巧妙运用,作者引领读者踏上了一场关于存在与认知、他人与自我关系的深刻反思之旅。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主人公冉咚咚在案件的逐步侦破中,其内心世界的隐秘角落与深层欲望被层层揭开,这一过程不仅是对案件真相的追寻,更是一场对自我认知边界的勇敢探索。冉咚咚的心路历程,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人类在面对自我时可能遭遇的困惑、挣扎与顿悟,进而促使读者在共鸣中重新审视自我,思考何为真正的自我认识。
忠实于原著是影视作品改编的基本原则,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对其进行刻板复制或原封不动的移植,而是要求改编者在尊重原著精神的基础上,进行富有创意的转化与再创作。小说作为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艺术创作形式,在本质上是作者个体的观察、思考和言说,表达的是作者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洞见,其精髓在于对理性思考的深度挖掘,从而彰显出深刻性、反思性与批判性的独特魅力。与之相对,电视剧作为一种面向广泛大众的艺术媒介,旨在触动观众的情感,引发共鸣,或者提供某种形式的审美享受,因而往往需更加侧重于迎合观众的审美偏好,从而展现出鲜明的感性审美特质。在这一背景下,《回响》电视剧的改编巧妙地实现了叙事主题的通俗化转型。电视剧通过细腻描绘女刑警冉咚咚的探案历程与婚姻危机的交织,直观而生动地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家庭与社会之间的复杂价值冲突及普遍存在的现实问题。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电视剧在呈现家庭关系、婚姻生活等话题时,其表现方式往往趋于模式化,缺乏足够的深度。许多情感困境与人性难题在电视剧中被简化为原生家庭问题或个人心理问题,这种简单化的处理方式无疑削弱了小说原著在反思现代都市家庭和情感问题上的深度与力度。原著中那些细腻入微的人性刻画与深刻的社会洞察,在电视剧的改编过程中未能得到充分的展现和传达,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电视剧的艺术价值和思想深度。
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其主题的深刻升华往往都凝聚在结局的集中呈现之中,成为整部作品的点睛之笔。小说《回响》的结尾具有开放性、人性探索、情感共鸣、哲学思考和双线合并等特点,这使得小说的结尾极具内在张力。与小说相比,电视剧的结局无疑是剧组在综合考量多种因素、权衡各方力量之后所达成的一种策略性妥协的产物,它极大地强化了小说的社会伦理和道德观念,因而电视剧的结局较为温暖,但这并不是说电视剧所引发的心灵启迪和思考会逊色于小说原著给人的心灵冲击与震撼。在剧中,冉咚咚对于邵天伟的真挚告白,以明确而坚定的态度予以拒绝,她坦言邵天伟无法将爱情镌刻成永恒。这一抉择之后,冉咚咚与慕达夫重修旧好,并通过深刻的心理独白,袒露了自己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了如何为自己的爱情与幸福筑起坚实的防线。在此,家庭与婚姻的主题得到了升华与深化——婚姻幸福的真谛在于信任与坚守。相比之下,这些深刻的情感与主题在原著小说中则显得较为隐晦与含蓄。电视剧《回响》通过对冉咚咚婚姻生活的细腻刻画,不仅使整部作品的主题更加鲜明突出,也极大地增强了观众对这两位核心人物的认知与共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以说,《回响》这部作品,无论是其作为小说形态所体现的作者匠心独运的个人创作,还是经由改编跃然于荧屏之上所展现的广泛共鸣的大众化叙事,均达到了触动情感本质、触及灵魂深处的艺术境界。
二、人物塑造的精炼与超越:
从人性复杂到个性鲜明
小说与电视剧,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根植于各自独特的符号系统之中,这一根本差异赋予了它们迥异的艺术语言风貌。在小说所构筑的文字符号世界里,能指与所指之间孕育着无限的阐释余地与微妙的差异,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而电视剧则依托于影像符号,严格遵循“直观即真实”的美学原则,其所呈现的意义直观明确,聚焦于外在表现或表象化的心理活动,以一种更为直接且具象的方式传达信息⑤。因此,电视剧的改编过程实质上是一个以视觉符号为媒介,对文学人物形象进行重塑的艺术实践,其核心在于精准捕捉并生动再现人物内在的思想精髓与精神风貌,同时需兼顾大众的审美需求,以激发观众的共鸣。
小说《回响》以“你能勘破你自己吗”这一卷首设问开篇,与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箴言“认识你自己”遥相呼应,深刻揭示了作品所探讨的“回响”之多维与不确定性,它关联着心灵与世界的深度对话,精神与实在的极限探索。在这一背景下,作者笔下的人物仿佛置身于一场场激荡人心的表演之中,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展现着人性的壮丽风景。冉咚咚,作为小说的灵魂人物,集女警官、妻子、母亲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其性格复杂多面,内心世界充满挣扎与痛苦。作者通过深邃的心理剖析,揭示了她在多重身份下的内心纠葛,以及试图通过侦破案件逃避现实情感困境的悖论。冉咚咚的偏执型人格与原生家庭的伤痛记忆,使她在婚姻与情感面前显得格外敏感脆弱,而作者对其他人物的深刻心理描写,同样丰富了人物形象,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多样。
相较于小说文本,电视剧《回响》中的冉咚咚形象则更加鲜明立体。电视剧运用多维叙事结构与旁白式的心理剖析手法,深刻凸显了她在侦破案件时的卓越才能与沉着推理,以及在婚姻关系中展露出的细腻敏感与偶尔的偏执面向。镜头语言作为塑造这一复杂人物形象的关键媒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特写镜头精准捕捉冉咚咚眼神的微妙流转,细腻传达其内心波动;而动作镜头则生动展现了她作为专业人士的精湛技能与决断力。这些视觉元素的精心编排,不仅极大地丰富了角色的表现力,还使观众能够跨越屏幕,直观洞察并感同身受其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电视剧通过冉咚咚从信任到怀疑、从痛苦到释然、从执着追求到个人成长的心路历程,成功塑造了一个在工作中坚毅果敢、在情感上饱经沧桑的角色形象,这种塑造方式不仅增强了角色的真实性与感染力,也让观众在跟随冉咚咚的心理轨迹时,更容易与之产生深刻的情感联结,从而提升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共鸣力与艺术感染力。
矛盾冲突在小说与影视作品的叙事结构中均占据核心地位,它既是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深层心理的利器,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源泉。在小说中,矛盾冲突背后往往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原因,如原生家庭的印记、侦破案件的压力、家庭婚姻的裂痕等,作者运用心理学知识,对这些承载着矛盾冲突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充满了理性与思辨的色彩,深刻揭示了人的成长经历与人性的丰富层次。然而,在电视剧中,受限于影像叙事的独特性质,难以完全还原小说中的内心戏,因此电视剧选择舍弃部分复杂的心理活动描写,转而通过角色的对话、行为与表情等视觉元素,以更为直观、具象的方式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转换使得人物形象以更为鲜明、生动的姿态跃然于观众眼前,虽舍弃了部分心理层面的深度挖掘,却在视觉呈现与情感共鸣上取得了别样的效果。
三、情节重构的走向与意旨:从松散到紧凑
在将小说转化为电视剧这一艺术再创造过程中,情节重构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鉴于电视剧作为视觉艺术的本质属性,与小说在叙事策略与表现手法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改编者面临着在忠实于原著精神内核的同时,对情节进行匠心独运的重构挑战,以期契合影视化表达的独特要求。情节重构的质量直接关系到剧作的艺术水准和观众体验。小说《回响》作为作家个人情感自由流淌的载体,其情节铺陈往往显得随性而富有诗意。相比之下,电视剧作为一种面向广大受众的媒介形式,则更加注重情节的饱满度、多元性、连贯逻辑与严密结构,力求在冲突与悬念的巧妙交织中,构建强烈的情感共鸣与感染力,从而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与情感需求。《回响》的电视剧改编,正是通过保留核心情节、删减冗余或次要元素、依据影视特性进行情节的丰富与拓展乃至创新性的调整与重组等一系列手法,实现了从文字到影像的艺术蜕变,赋予了作品新的生命力与观赏价值。
在情节压缩与简化方面,电视剧改编巧妙地调整了小说原著的叙事时空,以适应电视剧的叙事节奏和时长要求。小说《回响》以冉咚咚的视角展开叙事,借用了侦探小说的外壳,用力描写情感世界⑥,整体框架采用双线结构,奇数章写案件,偶数章写情感,最后一章将两条线索合并,形成了一种相互回响的互文关系。电视剧改编则打破了这一清晰结构,将案件与情感在每一集中都紧密地交织缠绕。这种情节重构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剧情的冲突和看点,但也使得小说原著中案件与情感之间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从而导致电视剧在某些情节上显得生硬。
在情节削减与优化上,小说《回响》时间和空间密集交织,以女刑警冉咚咚侦破一桩名为“大坑案”的恶性凶杀案为主线,同时穿插了她与丈夫慕达夫之间的情感危机问题。作者通过对“大坑案”告破过程的深入细致描写,集中探讨了现代社会中家庭与社会之间的价值冲突及普遍存在的现实问题,表达了对现代或后现代场景下人的生存困境和情感危机出路的思考。小说从现实出发,真实描绘了当下的社会环境和生存现状,并以此作为基点展开了一个作家在特定时代应有的想象和设想,表层描写的是情感与家庭,深层却写出了他对人性的细致观察。除此之外,小说构架独特,案件与情感交织,现实与虚构交互,既有广袤的自然环境,也有丰富的推理和心理探究元素,以及形象精准的语言,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小说《回响》的强大艺术空间和艺术魅力。
与小说相比,电视剧《回响》由于受到叙事时长的限制,难以将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及场景都加以呈现,所以不得不在原著的基础上进行删减和修改。电视剧修改了冉咚咚幻想出的郑志多和易春阳,虚构出的谢浅草等一些不必要故事情节,也对一些必要的情节进行了改动。徐海涛心理防线突破的根源、冉咚咚重进埃里的缘由和刘青自首的情节在电视剧中的呈现方式与小说有所不同。在小说中,冉咚咚的直觉和推理在破案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出于直觉她选择将曾晓玲作为审讯徐海涛的突破口,同样出于直觉她选择到埃里疗养,旨在从对刘青和卜之兰的观察中找到办案的切入点,终使“嫌疑人”在爱的感化或逼迫下予以交代。相较而言,电视剧的矛盾冲突集中,情节简洁明了,徐海涛由于心理崩溃道出真相,刘青在冉咚咚和卜之兰的联合压力下,选择了自首。电视剧更加注重场景的氛围营造和人物的情感表达,通过镜头语言、演员表演等影视手段,生动展现了冉咚咚等角色的心理状态和紧张氛围,使观众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剧情的张力。此外,小说对慕达夫向邵天伟吐露冉咚咚离婚缘由做了细致剖析,而电视剧则以邵天伟告白让观众直观地感受到了冉咚咚的果断和犀利,这种直观的表现是小说文本达不到的,这是影视作品的优越性和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