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绣旗(短篇小说)
作者: 顾艳一
西弗吉尼亚康科德学院历史专业教授宋阳,收到鄂尔多斯一个学术会议的通知。鄂尔多斯让宋阳想起草原,想起诈马宴、那达慕马术、篝火晚会、马头琴,还有手抓羊肉、奶茶。与宋阳同时被邀请去鄂尔多斯开会的,还有宋阳的大学同学,蒙大拿州立大学的黄新雨。他们虽然多年未见,但同赴一个会议,心里都很高兴。黄新雨告诉宋阳他要先回北京看父母,然后再去鄂尔多斯开会。父母听宋阳说要去鄂尔多斯开会,就让他早点去。在他们眼里凡事都要认真踏实地去做,表现好才能顺利晋升终身教授。为宽慰父母,宋阳买了第二天去鄂尔多斯的高铁票。
“你去哪里?”坐在宋阳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问。“鄂尔多斯。你呢?”宋阳说。“我也是。”火车开动后那人问宋阳,“你到鄂尔多斯干吗去?”“开会。”宋阳说。“看你像个知识分子,你去开什么会呢?”那人又问。“有关历史方面的学术研讨会。”宋阳说。
这个中年男人问得萝卜不生根——枉费一园土,宋阳心里叫他“阿背哥”。“阿背哥”很健谈,他东拉西扯的,宋阳就“噢噢”地应着他。“阿背哥”问:“你喜欢草原吗?”宋阳说:“喜欢。你是内蒙古人?”他说:“不是。我从小生长在新疆伊犁,这回来上海是开订货会,去鄂尔多斯则是讨一笔货款。你是上海人吧?”“嗯,是的,我是上海人。”宋阳见他这么坦率,就问,“草原上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那当然。我年轻的时候是军人,有一次去距阿尔泰不远的一个村子采风,额尔齐斯河从村子后面流过。据说李白当年就是沿这条河而上,从碎叶城进入内地的。”“阿背哥”接着说,“这故事挺长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听。”宋阳说:“爱听,讲吧!”“真的,你不嫌我啰唆?”“阿背哥”这么一说,宋阳却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我洗耳恭听。”
“阿背哥”喝了一口矿泉水,开始讲起来。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父亲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边防战士,曾在阿尔泰服役。父亲惊叹那里夏天酷热、冬天寒冷,几乎有半年的时间,人们的毡靴和大头鞋是立在冰雪上的;另外半年成团的蚊子从芨芨草和茂盛的芦苇丛中飞出来,如蜜蜂一般密密麻麻地落满房间的角角落落。晚上熄灯号吹过后,人们钻进蚊帐需要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能将蚊帐里的蚊子消灭干净。
据说边防站建于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铁骑踏进阿尔泰草原期间。那年强盗头子巴铁的势力相当大,成吉思汗不得不使用招安的办法给他封了职务,又在荒凉的边界地带建了这个边防站,令其驻守。巴铁结束了强盗生涯,带着他漂亮的妻子和队伍到边防站就职。他们白天巡逻、夜晚站岗,因为抬头能见阿尔泰山,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但也不算太寂寞。边防站是一座结实的土坯房,一溜竹竿拦成篱笆。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很浅,巴铁的妻子每天早晨都来这里打水。她是边防站唯一的女性。那些野性未泯的男人,虽然惧于巴铁的威严,但还是深深爱戴草原上这个花一样的女人。
女人使他们有了丰富的想象力,女人使整个边防站充满了活力。当然女人本身绝不是仅供人欣赏的,她并没有靠男人吃饭。她放牧着一群羊,和几百头在荒原上游荡的奶牛。在她眼里这些畜群和那些男人,都是她不可割舍的爱。她是一个母性十足的女人,也是一个单纯、天真可爱的女人。
“我叫萨依图娅,你叫什么?”巴铁的妻子总是热情地问那些新兵。新兵往往红着脸,给站长妻子打一桶水就跑开了。萨依图娅知道新兵中有一名汉人是江南富商巨贾的后代,是被蒙古人的铁骑掳来的人质。这是蒙古人控制江南富商巨贾的一种手段。这些消息,萨依图娅是从她丈夫巴铁那里听来的,她还听说那个汉人的名字叫刘旭东。刘旭东长得白皙秀气,一副书生样子。他个子不高,在萨依图娅眼里却是最具男人魅力的。萨依图娅对他很有意思,总是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诱惑他。每个周末她都会悄悄地将他的床单收拢起来,拿到河边洗干净。只是有些斑斑点点不容易清洗,仿佛是刘旭东某个晚上从梦中流出来的液体。
二
“阿背哥”早就知道父亲作为一名中国边防战士生活的经历,年轻的军人“阿背哥”到达边防站的第一天,就听士兵们讲起许多有关边防站和阿尔泰山的故事。其中成吉思汗的故事,比巴铁的故事更令他激动,成吉思汗说:“不许上山,朕的眼睛在这座山上。”
阿尔泰的眼睛也就是成吉思汗的眼睛。成吉思汗也许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一双女性似的猫眼。那猫眼除了对敌人赶尽杀绝,对违反纪律的官兵也绝不会有丝毫宽容。当年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穿过辽阔的亚细亚大地远征时,在欧亚草原施行了一次极刑,将一名青年刺绣女工处以绞刑。“阿背哥”觉得正是成吉思汗这双猫眼,照耀着骏马和骑手冲出阿尔泰,席卷了亚欧大陆。
那年秋天,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干涸的湖都灌满了水,使征途上的战马有了充足的水源,使远征大军马不停蹄、势如破竹地向西挺进。大军后面紧跟着辎重营,辎重营里安顿着妇女和家属。成吉思汗单枪匹马走在众人前头,他不喜欢被卫士和侍从簇拥着。他要独自沉思,极目远眺。他胯下是他心爱的坐骑遛蹄宝驹胡巴,那健壮光滑的身躯、雄伟有力的胸脯和肩隆,以及雪白的鬃毛、乌黑的马尾,跟随他东征西伐,几乎走过了半个世界。
成吉思汗是征战谋略家,有远见卓识。为进攻欧洲,他深思熟虑,该预计的他都预计到了。凡是他的大军所经之地,居民的习俗、宗教信仰、职业营生,他都了然于胸。他反复思考在征途上会遇到的各种有利和不利因素,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有铁的纪律。此时,他正为一件事苦恼:是否允许军人在军中生育子女。
成吉思汗勇猛剽悍,已磨炼成铁石心肠。他的父亲孛儿只斤·也速该被敌人毒死,部落里的人也背叛他们孤儿寡母。但他一次次从险境中逃脱,变得凶狠起来。在与邻近部族争战时,其爱妻弘吉剌·孛儿帖又被蔑儿乞人掳去逼为外室。这就是他取得政权后无情地镇压部族间内乱的原因。为了军事胜利,他终于下达诏令,严禁大车队的随军妇女生育子女。他说:“当我们征服西方诸国,勒住战马,迈下马镫之时,愿我们大车队的妇女们想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孩子。可在此之前,朕的耳朵不想听到有关孩子在军中降生的消息。”
三
成吉思汗大军出征后,边防站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萨依图娅为了活跃气氛,又唱又跳,把大家弄得神魂颠倒。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那是一个夏天的黎明,刘旭东正在站最后一班岗。他在院子里转悠来转悠去消磨时间,看见萨依图娅朝他走来,迎上去轻轻地说:“你真漂亮。”萨依图娅听到这句话,眼里闪烁着光。刘旭东却低下头,脸红到耳脖根。
黎明的边防站静悄悄,只有萨依图娅清脆的嗓音在空中回荡。刘旭东不知所措,正想离开,却忽然被她牵着手,飞快地来到小土坡后边的草堆上。她拥抱着他躺下,在撩起裙子的一瞬间,她感到刘旭东的激情正在被她唤起,就像大海中的巨浪撞击岩石一样。萨依图娅知道她做了一件会让巴铁宰了他们的事,可她爱刘旭东,刘旭东也爱她。事后,刘旭东觉得后果不堪设想,跪倒在巴铁面前哭着请求宽恕。巴铁朝阿尔泰山瞭望着,既没有处罚他,也没有收拾萨依图娅。巴铁的眼前浮动着阿尔泰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告诉他不能杀掉这个汉人。他沉着气,夹着一条被子离开毡房,住进了站长工作室。工作室的西边有楼梯可直达房顶,巴铁站在房顶瞭望阿尔泰山,瞭望他那土肥水美的故乡和礼义之邦的臣民。从此,巴铁再也没有跨进毡房半步,从别人手中夺到漂亮女人萨依图娅,实际上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士兵们对巴铁没有处罚刘旭东感到惊讶,他们不知道巴铁的眼前浮动着阿尔泰的眼睛,更不知道巴铁在面对哭倒在地的刘旭东时,攥着马刀的手都是汗。但巴铁的声誉和威严,反而比原来增加了。从巴铁发青的面孔和布满血丝的眼里,大家明白作为边防站站长的巴铁作出了很大牺牲。
刘旭东感谢巴铁的不杀之恩,再也不愿与萨依图娅在一起了。萨依图娅的毡房成了没有一个男人敢进去的地方,但她依然漂亮,而且越来越神秘莫测。她知道巴铁再也不会靠近她,这种既不伤害她也不理睬她的态度让她生不如死。每次见到巴铁,她都感到他怒发冲冠,但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克制住自己不拔出刀。
刘旭东具有很高的智商,几乎能揣摩巴铁的心思。所以巴铁后来不仅原谅了他,还很重用他。巴铁明白萨依图娅如果不遇上刘旭东,也会与其他士兵发生关系。巴铁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却无法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巴铁想起好多往事,心中忽然腾起一股英雄之气,觉得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事业。他抬头看见阿尔泰山青色的岩石闪闪发光,翠绿的雪松将山根和山腰围住,而山顶由于终年积雪,像一个戴着白色头盔的巨人历经沧桑,却屹立在阿尔泰草原之上。
边防站又一次开始巡逻了。这是成吉思汗率大军出征一个多月后的第八次大巡逻。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河前进,小河就是界河,它曾春潮泛滥又冰封雪裹,但如今完全干涸了。阿尔泰山融化的雪水,无法穿过漫漫荒原到达额尔齐斯河。
在唐朝,传说一位女子用清澈的春水洗她乌黑的发丝,不慎将头巾掉落河里。她望着河水发呆,不知所措。一位路经这里的男子,好心跳进河里去捞那条头巾,却被突如其来的激流卷走。为了祭奠这位不知名的男子,当地人就叫它男河。男河成了界河之后,这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就逐渐被人们遗忘了。
天气炎热,整个草原像个大蒸笼,狼狗走在地面都觉得爪子发烫。它们聪明地一纵身,就跃到马背上了。马翻翻白眼抗议,但狼狗有巴铁的爱抚,马只能垂下头继续前进。这时候,骑在马上的巴铁忽然隐隐约约看见界河对面一队斡罗思巡逻兵正朝着界河边境走来,巴铁猜想他们是趁大军西征来侵略边界。
四
成吉思汗踏上西行的征途后,一直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精神状态。一个多月来,大汗和往常一样表面上保持着威严和冷漠,宛如一头静息时的雄鹰,但内心却情感丰富。他一想到“朕的眼睛在这座山上”,便觉得自己的眼睛是阿尔泰的眼睛,而阿尔泰的眼睛就是力量的象征,他忽然吟诵:“阴霾的夜间/有如一道烟幕遮掩/我的护卫军守护着我的营帐/令我在金帐安然入眠/今日征途上,我想一表谢意/我饱经风霜的守夜护卫军/使我登上汗位……”
成吉思汗平时决不轻易吐露感情,很少有人知道他那双女性似的猫眼里藏着浓浓的诗意。征途中的将士,谁也未曾留意到,成吉思汗的眼睛已是一座山的眼睛了。草原大军的统帅,率领这支军队去对世界作新的征伐,他明白阿尔泰眼睛出现的伟大含义。他相信西征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很有必要的。他要用剑与火,建立梦寐以求的世界帝国。
远征一天天过去,成吉思汗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精力旺盛,渴望行动,渴望向目标奔驰,仿佛他就是不知疲倦的遛蹄神驹,有节奏地奔驰,身躯和精神如百川归海,几乎与奔马融合在一起。骑手和战马相得益彰。他牢牢地坐在马鞍上,脸庞晒成古铜色,双腿蹬着马镫,显得倨傲而自信。他骑在马上亦如端坐于宝座,腰板挺直,头颅高昂,眼睛细长,脸膛上显出岩石般泰然自若的神情。一种率领千军万马走向荣耀和胜利的伟大统帅的权势和意志,在他身上呈现。
征战途中,一直与成吉思汗同在的还有那面大旗。擎旗的三名旗手,因受此荣任而显得庄严自豪。三个人骑着一式的乌骓,居中一名高举旗杆,旁侧两人斜举长矛分随左右。赫绸金线绣成的黑旗,在风中飘扬。旗幅上,嘴里喷火的金龙,护卫着大汗的征程。金龙飞舞腾跃,那对目光如炬、洞若观火的阿尔泰眼睛,随着旗幅的飘荡来回转动。
无论多么晚,临睡前成吉思汗都要走出行帐,到附近巡视一番。荒漠上到处燃起了篝火,近处烈焰熊熊,远处星火点点。兵营、辎重营和赶牲口人的歇脚地,都被灰白色的烟雾笼罩。此时,人们汗流浃背,大口喝粥,尽情吃肉。一会儿,士兵们都睡过去了,只有巡行守夜的巡逻队在严格地执行任务。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们的使命最终将被引向唯一的最高目标——绝对地、忠心地献身于成吉思汗。如果与这一目标相悖,就会遭到惩罚,因此后来发生了一起欧亚草原的惩罚。
五
斡罗思巡逻老兵阿赫托马夫,领着他的队伍踏上了边界。这无疑是两国边防军的一次交锋,结果会怎样谁也不知道。阿赫托马夫像个梦游者,他刚才重新骑上骏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他感到了内心的苍老、疲惫、痛苦、孤独和空虚,似乎不知何处是归宿。表面上他和往日一样严肃而沉默,但马儿明显地感觉到主人比往日重了不少。他的屁股似乎已不能随着它的跳跃而在鞍上颠簸。他的手倒是重重地磕了它的两个马刺。它由小步走,变成了大步走。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按照惯例,看见对方的巡逻队,应当设法避免直接打照面,实在避不开打个招呼一走了事。可今天当他眺望远处地平线上的人们时,加快了步伐,没过多久两支巡逻队就平行着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