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骨人(短篇小说)
作者: 欧阳华丽最后几位食客抚腹而去。王奎擦净灶台,熄火落锁,走出狗肉店,抬头见夜色泼墨,倦云遮月,唯余数点孤星明灭。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院门前,黑子闻声蹿跳。王奎倦意顿消,门刚开了一条缝,黑子便蹿出扑蹭。王奎一下舒展开来,疲惫如衣褶被熨平,笑骂:“狗崽子!”黑子忽然抬起头,触到他眼中的怜爱,立刻雀跃欢叫起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腿,尾巴急促摆动,如同摇晃的节拍器,把黑夜搅得叮当作响。
王奎手腕轻轻晃动,塑料袋顿时绽开银亮的脆响。这声响如同精准投出的诱饵,瞬间击中黑子。黑子的耳朵像两根灵动的天线,迅速支棱起来,鼻尖耸动,贪婪地捕捉塑料袋中食物的气息。它的身体如满弓之箭,蓄势待发,喉咙溢出一阵老旧留声机的音符,似在诉说着期待与渴望。今天生意不错,王奎心情很好,给黑子带回几块带肉的狗骨头,到家掏出来放进食盆,黑子趴在一旁闻也不闻一下。王奎拍拍它的头,“嘿嘿”两声,说:“黑子仁义啊!”又拿出两根排骨举得高高的,逗着黑子。黑子立刻跳起来,两只前爪在空中乱抓,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王奎嗔骂道:“跟那死丫头一个德行。”在王奎的印象中,女儿芊芊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乐器、绘画、舞蹈,还没有去学几次就没兴趣了,唯有不吃狗肉这件事,从小到大从没有动摇过。
王奎是十里八乡有名望的敲狗匠,经营一家叫“绝味狗肉王”的狗肉店。芊芊还小的时候,放学后就径直来店里吃饭,她一勺一勺喝汤,一口一口嚼肉。一顿饭吃完,芊芊就开始脸红身热,然后碗筷归拢,抹净桌面掏出书本写作业。
一次,芊芊看《忠犬八公的故事》,被八公对主人的忠诚和痴痴的爱感动了,从此再不吃狗肉,再也不去店里吃饭。王奎一开始还不习惯那张小桌被客人占用,他跟芊芊说:“我们仙人镇的人祖上就吃狗肉,嗜狗肉成风,你这么做岂不成了仙人镇的另类?”芊芊说:“狗是人类的好朋友,以后我不吃朋友的肉了。”王奎笑着说:“你吃鸡鸭鱼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慈悲呢?”芊芊眼一瞪,说:“鸡鸭鱼就是人吃的菜,狗是看家护院的,不是让人吃肉的。反正我不吃了。”气得王奎差点挥起竹烟管敲她的头。
孩子大了,主意越来越忙,王奎想开了,也不必强求。当年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一直是自己心尖上的肉,随她去吧。谁知芊芊得寸进尺,不但不吃狗肉,上初中后还领了一条黑狗回来。她有故意跟她爸爸对着干的意思,还天天“黑子,黑子”地叫着,给它喝牛奶、喂牛肉、洗澡,常带它去野地里撒野,到河边捉鱼。天气渐凉,她还买了一堆高档狗衣裳,把黑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芊芊抱着黑子对爸爸说:“爸爸,你看,黑子的眼睛会说话呢。”王奎看着芊芊认真的模样,又瞥见黑子湿漉漉的眼珠正瞅着自己,“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可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狗哪会说话?芊芊别跟着黑子学傻了。”王奎满脸嫌弃,嘴里骂骂咧咧,嫌黑子被打扮得人模狗样。倔强的父女俩为黑子不知怄了多少气。这真怪不得王奎,他敲狗、卖半辈子狗肉,离开这个行当,他啥也不会做了。
仙人镇虽不见仙人,但弹丸之地日日闻得狗肉香,家家都有一手烹煮狗肉的本事。很早以前,仙人镇就有狗肉街,短短的老街有二十多家狗肉店,日夜食客盈门。但最热闹的莫过于三伏天吃狗肉喝狗肉汤,三九严寒吃冬令狗,食客汹涌而来,场面壮观,令人叹为观止。狗肉本是带燥性的冬令补品,但仙人镇不拘时节,男女老少,四季大吃,还美其名曰:“三伏天以热制热,三九天补阳驱寒。”
暮色漫过仙人镇时,狗肉汤的膻香在檐角凝成淡黄雾霭,王奎正准备去看看狗肉汤炖好了没有,刚到房间就看到芊芊正在看《忠犬八公的故事》的光碟。芊芊眼睛发红地看着风雪中的秋田犬八公,他端着狗肉汤进来时,芊芊正用校服袖子猛擦眼睛。
“关掉这些洋把戏!”他故意把瓷碗磕得脆响,“咱镇上的狗可比这畜生有造化。”“你又要把三百年前那套鬼话搬出来?”芊芊按下暂停键,八公凝固成雪白的雕像,“什么神仙托梦杀狗破城,根本就是老祖宗嘴馋找的借口!”王奎的竹烟管在陶瓮边磕出清响,瓮中陈卤泛起三百年前的涟漪:“你该去读县志!嘉庆年间的月亮照着义军铁甲,狗群彻夜狂叫泄了天机——”烟锅里的星火忽明忽暗,在他瞳孔里烧出个佝偻的神仙轮廓,“那夜神仙踩着瓦当上的霜说话,说天地有杆秤,万犬吠城是因秤砣坠着太多冤魂。”
芊芊突然掀开砂锅,蒸汽顶散了传说。三块带骨髓的狗骨在琥珀色汤中沉浮,像未超度的亡魂。“那您敲狗时怎么不学学神仙?所以咱家灶王爷供的是杆血秤。”芊芊突然转身,瞳仁里跳动着影碟机的蓝光,“您可好,竹烟管一敲就完事,和偷狗贼张大强有什么区别?称几钱狗魂换几两银子。”
王奎的竹烟管在空中划出残缺的八卦,却拼不全传说里那个慈悲的圆。月光突然变得黏稠,他看见芊芊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狗形,正对着三百年前的自己狂吠,八公的呜咽声正从音响里渗出来。他忽然发现芊芊耳垂上闪着银光——那是去年清明节给亡妻烧的纸耳环,不知何时被芊芊偷偷戴在耳朵上。
三百年薪火淬出的绝味狗肉王店在仙人镇老街巷底。酒香不怕巷子深,狗肉香也一样。王奎烹制的狗肉一出锅,整条街肉香弥漫,像长了铁钩似的牵着人们的鼻子往狗肉店里钻。
说这香味勾人绝不夸张,这与王奎从挑选活狗到敲狗、烹煮不无关系。选择什么样的狗历来十分讲究。在王奎看来,黑狗第一,黄狗第二,花狗第三,白狗就排到最后了。王奎一般都是选用当地黑土狗,狗只敲不杀,放了狗血的狗肉就不好吃了。王奎敲狗很是讲究,买回来先喂养十天半月,直到某天狗朝他摇尾巴了才拿出敲狗的竹烟管。烟锅前一寸处镶嵌一块指甲大小碧绿的和田玉,玉被精心雕琢过,昂起蛇头的地方就是敲狗鼻的地方。王奎敲狗前从烟袋里捏烟装锅,点上火蹲在一旁慢慢吸,不慌不忙眯缝着眼耐着性子瞅着狗。机会一到,烟管一挥,吧嗒一声,似以指弹瓜,蛇头已敲中狗鼻梁,狗嘴咧开,一声不吭,倒地而死,无半点痛苦。被敲死的狗用稻草包裹,点燃煺毛,待狗皮被烤得焦黄并开小裂时,开膛破肚,洗净剔骨剁成大块,再用麻绳将狗肉捆紧后放进泡满草药的大砂锅里炖煮。砂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煮好的狗肉捞出晾凉,用纱布盖上,随用随取。狗肉连着皮,没有骨头,刀切后肥瘦间夹,片片薄如纸,码得整整齐齐,吃起来很有韧性。王奎还调制了一种秘制调料,调料蘸水装在一只瓷碗里,里面放着辣椒和新鲜的薄荷叶,以及一些带着奇怪香味的白色小颗粒。把锅里的狗肉汤舀一勺放进碗里,搅拌一下,调料顿时变得红彤彤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镇上很多狗肉店的老板都订制竹烟管,也镶嵌玉蛇头,但敲狗时不是被狗咬了就是连砸几十下砸不到,无一人能做到王奎那样似以指弹瓜,一敲毙命。也有人提着烟酒上门请教诀窍,王奎也不驳面子,笑着收下,细心教导:“狗有精、气、血、脉,精聚气游血走脉流。敲狗要观子、丑、寅、卯,下手时得认真查精气血脉,比如,丑时脉上血下精横气竖,则命门在耳门穴。看了精气血脉还得看狗的呼吸,吸气下手慢,吐气得快;还得看狗的眼睛,它要是睁着眼,则得下劲,闭着眼则悠着点力道……”一大通说得神乎其神,来人听得似懂非懂,摸不着头脑,所以一直没人学到这绝活。
王奎敲狗虽是绝活,但还是有两条狗躲过了他的竹烟管。一条是邻村李阿婆送来的大黄狗,她要去城里的儿子家养老,便将这条大黄狗卖给了王奎。王奎喂了整整一个月大黄狗也不对他摇尾,便将它放了。另一条是黑母狗,他买回来喂几天发现是带窝母狗,便自认亏本。除此之外,所有的狗都不会超过三日,便自动对他摇尾巴,当然死期也就到了。
王奎敲狗无数,唯独对黑子另眼相待。芊芊去省城上大学后,黑子被留在了家里。黑子已出落成矫健的猎犬模样,漆黑的皮毛如浸透月色的绸缎,前襟抖落半幅雪原,四爪镶嵌着新雪,仿佛浮动的云絮。脊背处油亮的墨色随肌肉起伏流淌,利爪踏地时犹带风雷之势,俨然荒野里游走的黑色闪电。
芊芊去省城上大学后,黑子好几天不吃不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王奎回来就闻闻他的鞋子,又用脑袋蹭蹭他的小腿,然后抬起前肢站起来搭在王奎的腿上,嘴里呜呜地叫,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倾诉。王奎想起芊芊小时候也是这样,她扑在他身上,小手不停地拍打,眼里闪着泪花,嘴里唧唧哝哝。看着眼前的黑子,他心里的某一根弦被拨动了。
仙人镇狗肉需求量大,催生出专门偷狗的闲汉,其中张大强便是此中翘楚。他游手好闲,十几岁就开始偷狗。每年入冬后,他要偷二十多条狗杀了吃。他常年偷狗,吃狗肉喝狗肉汤,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眼里透着邪光,再凶猛的狗,只要一见到他就夹起尾巴赶紧逃窜。
一条流浪狗在黑市能卖出数百元的高价,一些油腻腻的狗肉店老板早与偷狗贼达成心照不宣的契约。王奎总是冷眼拒绝这些肮脏的勾当,他宁肯啃冷硬的馒头,也不愿碰那些泛着血腥味的钞票。不过最近张大强来得勤,王奎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就不客气地说:“有事直说,少跟我拐弯抹角。”张大强喉咙干咳一声,说:“是有件好事呢,我有个老主顾,是个大老板,想跟你买些温阳补肾的好东西。”
王奎除了有一手敲狗、烹狗的绝技,还有祖传的绝活。平时他把处理好的狗鞭焙干后加上中药泡酒,能温阳补肾,专治男子不育,尤其阳痿的男子服一段时间能恢复雄风。特别是用大黑狗的鞭炮制的药酒,吃上十天半个月,男子就会雄风重振。
“这有什么难开口的?五千块钱一坛,你拿去就是。”王奎指着店里的玻璃罐子说。“不过,”张大强嬉皮笑脸道:“王哥,大老板看中你家黑子了,人家出七千,让你炮制好。”王奎一听,竹烟管往桌上重重一敲,瞪着眼骂道:“放你娘的屁!黑子是我女儿的心肝,给座金山也不卖!”
三天后,大老板登门,将两万块钱往桌上一甩,说:“王老板,这些钱够了吧?”王奎慢条斯理地吐口烟,瞧都不瞧一眼桌上的钱,说:“我王奎再穷,也不稀罕这点臭钱。黑子你想都别想!”张大强在一旁急了,恶狠狠地威胁,说:“王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奎挥起竹烟管指着张大强的鼻子吼道:“你敢动黑子一根毫毛,老子跟你拼命!”王奎舍钱财护黑子怕闺女的事很快传开,仙人镇的人都说他傻,把财神往外推,到手的钞票怕烫手。
王奎到十里八村的人家买狗都很顺当,可没想到黄家榜的狗很有野性,老远见了王奎就开始叫,真是一呼百应,大狗小狗、老狗幼狗都围着他狂吠怒咬,群起而攻之,那些狗张口真咬,毫不客气。王奎挥舞着套狗杆,咒骂着,但寡不敌众,被群狗围堵得从田埂上翻倒在水田里。村里人哈哈大笑,都笑他狼狈不堪的熊样。跟他一样狼狈不堪的还有离他不远的菜地里的一个女人。她正在给菜地浇水,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嘴皮发白,浑身筛糠似的打哆嗦,手上的水瓢也握不住,掉在菜地里。王奎看得心生怜悯,狗群散去后,他替女人收拾起地上的东西,目光被这女人牢牢锁住。她眉眼间的温婉,恰似春日暖阳,直直照进他的心底,令他不禁心旌摇曳地问:“这些狗都是冲我来的,你……你……怕它们干什么?”女人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被狗咬过,现在听到狗叫声就害怕。”说完低首轻步向村里走去。王奎眼睛死死地追在后面,痴痴地看着她脑后的乌黑发髻,耳垂下轻盈的耳坠,杨柳一样的腰身,只觉得整片田野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
王奎从黄家榜回家半个月,仙人镇的王婶子去绝味狗肉王店里八九回。王婶子一跑得勤,人们就在猜测她又要给谁说媒了。渐渐有了风声,她是要把黄家榜的带着八岁男孩的寡妇水秀说给王奎。
镇里的好心人,那些嘴快心善的婆娘,不知道给王奎说了多少门亲事,不是他嫌镇上的女人娇而馋,就是嫌乡下的女人上不得台面,做不得店里的老板娘,要不就是女儿死缠烂打不同意。不过黄家榜的水秀王奎打心眼里中意。王婶子趁势三天两头来,她在王奎家吃狗肉吃得肚子圆滚滚,临走不是提走一串香卤狗肉,就是抱走一两罐上好的家酿米酒。这天,王奎给的红包她麻溜地揣进兜里,心里头乐开了花,一边盘算着要是说成这媒,往后狗肉可以随便吃,一边哼着跑调的小曲儿,脚底生风就往女方家去了。
到了女方家,王婶子那嘴皮子抹了油,啪啪啦啦就开讲:“妹子呀,我跟你说啊,男方家那条件在咱这片儿是数一数二的。跟着他你和狗蛋指定有福享。”一会儿拍拍胸脯保证,一会儿又比画着王奎家狗肉店有多大,说得有鼻子有眼。没几天,王婶子就像领自家闺女似的把水秀带到了仙人镇。别看水秀是寡妇,但长得水灵灵的,眼睛像能说话,红扑扑的脸蛋跟熟透的苹果似的。再看她手脚,一刻都闲不下来,帮王奎收拾东西那叫一个麻溜。王奎这回细细看着水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鸭蛋,嘴角不受控制地往耳根子咧,那模样活像捡到宝了,满脸的笑意藏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