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带(短篇小说)

作者: 钟正林

燕燕走了。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到这里来了,茂哥你就不要等我了。”当时茂茂莞尔一笑。这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初夏夜,在湖城庐山路上的隔离带,她偎在他怀里。凌晨两点多吧,喧哗与骚动如海绵上的水泡样消失了,街道空荡而清寂。

身为山乡穷孩子的他与她,都是大学生,不过他俩没毕业就开始跑外卖了。他是没办法,打工的父亲瘫痪在床,而母亲自从父亲卧床后,就再也没回过家。她是可以不跑外卖的,父母亲的意见是,成年以后就可以说个人家,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可她却不,坚决不,宁愿跳大渡河也不愿在汉源的山宕里待了。在网上了解到与她一样的彝族女孩在城市边读书边打工养活自己的方式,她就当家教跑外卖,甚至星期天兼职做服务员,收入还算可观。可是呢,她进了大学,去了一家酒吧做兼职,情况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就遇见了他,一个黄昏,他的瘦脸,山脊线一样的鼻梁,鼻线两边的一对明眸,让她印象深刻。她后来在凌晨的隔离带,在阴凉的构树下,昏昏然说,她跟他跑外卖,是喜欢。

庐山路是贯通这个城市的南北大道,在茂茂的眼里真是太美了,比他们就读的工程学院门前的大道美得多。八车道,中间一条一米宽的绿化带将双向各四车道隔离,从南到北三公里,一律种上了紫薇和月季。在茂茂眼里,构树比紫薇美,虽没有紫薇实用,但这种家乡山野的贱树,在哪里都能生长。这里种的明明是紫薇和月季,咋会有构树呢?他想,是鸟儿与风的功劳吧。

那个初夏夜,他跑了三十九单,她跑了三十一单,多数都不同路,但会在某个十字路口遇见,她向他摇摇手,他向她摇摇手。同是蓝白色条纹的头盔,同是白色的电瓶车,这显然是两人的情侣色,白色头盔下的笑颜就是两人心里清凉的风。一般要到午夜以后,风驰电掣的电瓶车终于可以歇歇了。车身车板是滚烫的,连车把手都是热的,当然最热的是自己经得住折腾的年轻的身体。安静了,十二点前车灯闪烁的隔离带安静了,那些打夜牌的,海吃海喝海唱的,俗语骂的“夜不收的”,都回家了;不回家的,也去宾馆、旅馆等地方了。犹如海潮退去的小岛般,隔离带安静了下来。他把电瓶车停在街沿上的停车位上,走向隔离带,走向两棵叶子茂盛的构树与紫薇树,抬眼就能看见白色的电瓶车,尾座上有个帆布箱,一般是黑色或灰色,那就是外卖的标志。她已在那里了,他一过马路就看见了她的白色身影,她比他早完工。他躬身进去,她的手就如软藤样牵住了他。坐在黑色大理石片上,真凉快。这石片是她不久前发现的,片石被丢在修复的人行道上,是裁切下来不要了的边角料。没人要,她就捡了两片,安在隔离带的软土上,夜里坐,正适合他俩。她汗津津的,之于他,就是香的;他汗津津的,在她贴向他柔唇的翕动里,就是她喜欢的少男的味道,这个喜欢就是自己的独享吧。凌晨两点多的隔离带,通向天边的绿色林荫,之于他俩,就是私密的幽会地。两个人身体里最炙热的火焰过后,她偎在他汗津津的怀里,一声轻叹,若午夜的一缕清风,从黑黝黝的构树与像她的腿一样光滑的紫薇树间穿过来的风。当然她是穿了裙子的,此刻从她仰视的角度看,紫薇树也是穿了裙子的。她风一样的叹息他能感觉得到,即使两人的激情还有余温,还沉浸在昏昏的潮水中。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到这里来了,茂哥你就不要等我了。”

她说得极其小声,后面还缀了句,蛐蛐声起,金属叶片般的震颤,掩盖了她的最后一句。那一句是:“你就永远不要等我了。”与从构树和紫薇枝杈间穿过的一缕轻柔的风差不多,她以为这样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小声得好像是在自己肚皮里说,肚皮外的人听不见。其实他是听见了的,她是依偎在他怀里的,她身体里的任何异响,包括肠胃的蠕动。胸膛里的心跳,他都是听得见的。

他俩不是没有租住的地方。有的,是十六个人的拼租房,两室一厅,带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八架双人床,上下铺那种,与住校中学生的架子床无二。客厅四架,上下铺八个跑单哥;两个卧室各两架,八个跑单妹。架子床是十六个人掏钱合买的,每月两千四百元的总租金当然也是均摊的。先前安架子床,房东两口子都不同意,说是东西要保持原貌。茂茂与安安说了好久,并说:“可以先交三个月租金,入住时房间的墙壁啥样,将来不租了也是啥样,不会弄脏的。老板你可以随时来查看。”安安递过一支烟,帮中年男房东点起,房东才勉强点了点头。

跑单的年轻人都是没靠山的,但凡亲戚朋友里有一个能依靠的,也不会挣这辛苦钱,所以日常开支能俭省一点是一点。家里人不指望他们挣钱回去,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好,能在城里结婚生子成家立业,那就是烧高香了,父母就宽心了。茂茂的情况不一样,他是独生子,父亲得他养,病得他医。跑单的困了能打个盹,接单就得秒速出发,老板和顾客才会满意。这还得看谁的脚快,平台不是只有你一个跑单的,先看到信息秒接单还不行,若在规定的几分钟内没提货,平台就会重新改派。茂茂对过时间,客户下单后到被接单一般不会超过五秒。可以说二十四小时都有单接,打牌、唱歌、加班、撩妹、耍朋友、刷屏至深夜点外卖的大有人在,只是零点以后配送价格更高,点外卖的也少了。跑单的是没固定睡眠时间的,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见缝插针。等接单的时候,他们就窝在那里,供货方的附近吧,离得远的单自然不会接,几分钟内赶不到,单子就重派了,所以跑单也是分好多片好多块的。他们一般是在某个避雨遮阴处,眯一会儿,打一会儿盹,手机随时挂在胸前。有电源插座处,手机可以随时充电;没电源的地方就用自己的大功率充电宝,信息畅通是赚钱的关键。

叽叽的几声叫,蛐蛐的几声叫,金属的质感,就是业务来了,手指一点一戳就表示你接单了,不需要说什么,平台就知道你接单了,商家就会把货摆在店子的货栏里。不同的店子、餐馆,他们早已是轻车熟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但是在货栏里或篮子里,抑或是在柜台上,却又有不同,小旮旯里潜藏着大学问。比方说千寻生活馆,女老板就把派出的货整齐地排在吧台上,一眼就可以看见贴纸上机打的收货人姓名、电话、小区楼层甚至街道号,一目了然;比方说穿城河边的可和壹饮品店,温婉可人的几个女孩子轮流值班,等跑单员进门后,值班女孩会笑眯眯地亲手把派送的浆果、香草、蜜糖等递出去。夏天时会微笑着说:“缸子里有凉茶,随便喝一点。”茂茂心里就一片清凉;冬天时她们则笑说:“缸子里有奶茶,随便喝点。”茂茂心里就暖融融的。不光是茂茂和安安,跑单小哥小妹都喜欢跑这个店,可和壹的生意特别好。

可和壹的东边就是穿城河,三十年前长满了桑树与野茅草、菖蒲,只有雨季黄汤汤的水才翻滚咆哮。后来河道上筑了两道拦水坝,修了彩虹桥、岷江桥、黄河大桥,水被蓄了起来。逢节假日或大的活动什么的,还从人民渠买水注入,穿城河就变为了浩渺一景,人们叫它旌湖。据说与古时的县令许旌阳有关,为纪念辞官回老家给母亲治病的许县令,穿城河改名旌湖。茂茂喜欢给可和壹跑单,就在它附近待着,即使离其他派货的店铺远一点。他待的湖边,是旁边长着一排大黄葛树的白帆亭,说得再确切点,就在美丰公司玻璃大楼边。那真是个好地方,稍宽的斜坡,居高临下,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湖边路,波光粼粼的旌湖就尽收眼底。一张不亚于真正帆船的白帆绑在五根钢柱子上,中间摆了一张铁条桌,铁条之间有手指宽的缝隙。茂茂想,这样就不会积水潮湿了吧。七八个人围坐着,再大的风雨都不会淋湿衣衫。瘦高的茂茂和矮墩墩的安安没单时一般都在那里。亭子的四周是敞开的,湖风轻轻吹,再热的天,人坐在帆里都凉快。对面的湖边也有个这样的白帆亭,茂茂敢肯定,它与美丰玻璃楼边的这个是孪生设计。有时候,他们的包子、馒头或方便面等简餐也是在白帆亭里吃的,好美的湖水,好大的桌子,自有餐馆不及的自在与空阔。

对了,就是那么蹊跷的一天,茂茂遇见了燕燕。湖边路的北坡段,骑着电瓶车送单的茂茂上坡。在薄薄的暮色里,一个杏黄色的女孩下坡;如果上下坡的人换位,那天电瓶车就把人撞翻了。跑单的车开得都野,即使人潮再汹涌,他们也会游鱼般穿梭自如,心里只想着把这单货尽快交到顾客手里,这样于己于平台都好。呜的一声,电瓶车急转弯,杏黄色身影的女孩如影视片里的镜头般闪现。自行车道本来就窄,到了这里与湖边路抢道,就细如带子样。避让不及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捏住刹车。因为是上坡,虽然电瓶车刹车被捏住了,但还是后溜了一点,他条件反射叉开双腿撑住了。女孩子避让不及,杏黄色的身子一下子趴在了电瓶车的前壳上。他“唉”了一声,心想这一单白跑了,自己跑了一个月也算白跑了。殊不知杏黄色女孩也“唉”了声,抬起乌发拢着的头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在考虑是去八角井那边的电子厂应聘,还是回汉源老家嫁人。”他绷紧的心就松了下来,对方能说话说明无大碍,更承认是她自己不好,像她这样的女孩就是品行好的人。

他伸手揩了把额上刚才吓出的冷汗,说:“是我开得急。美女,撞着哪里没有?”“撞着了。”对方眨巴着眉眼,左手指指胸脯,杏黄色的薄春衣,在亮了的街灯下如鼓凸的辛夷花苞子。那几天正是三月里辛夷花开的时候,他的老家平武大山里的辛夷花开得正艳。今早他跑单发现,石刻公园和大风车边几年未打苞的辛夷花居然一夜之间开了,可在湖边飙着电马儿的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眼睛所及总觉得有什么不习惯。但一家茶楼催着要什邡米粉,他身下的电马儿快要飞起来了,就未来得及想那么多。

想到这,他脸上的乌黑眼睛就分外亮,英俊脸腮上抑制不住露出一丝笑,笑的自然是化险为夷,辛夷花的夷,花开吉祥。而在车壳前站直的她凝视着他,竟然有些恍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就说了一句:“我可以坐你的车兜兜风吗?”他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对男孩子说。

或许是撞着了别人不好拒绝,或许是少男少女的相互吸引,他扭头看了下车后空空的皮坐垫。一句“只要你不嫌挤”还没说出,她就已经前挪两步,抬脚就上去了。就在他扭动电开关,手一松刹车时,一道树杈状的闪电划亮湖的上空,继而轰隆一声响,天上开始落点雨了。她在他背后举起手哇哇叫起来。单子目的地不远,过了黄河桥,花雨树小区三栋一单元二楼。估计这束康乃馨是送给病人的,那病人不是上级就是好朋友,亲戚之间一般不会这样。往回走时雨点儿却密集起来,他一下觉得麻烦来了,这样的雨天,带她去哪里?

他说:“我送你回家吧?”“我在这城里没家。”她说,“才从汉源那边过来的。”“唵,汉源,远哦。”他说,“那咋办?”“反正今天交给你安排。”“唵——”

他是又喜又惊又忧。喜和惊,男人都懂。忧的是吃住都要钱,还要有时间,自己从事的行业都不允许有谈女友的时间。

“你把我撞着了,这里还是痛的。”她接着说,“想甩我没门。”

他猜她说的是胸脯上的花苞子。他陷入了沉默,沉默时他在想,还真是块牛皮糖呢。但他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不可能带去合租房,那么杂乱的地方。他一下想到了白帆亭。先去那坐坐,把她安顿好,自己去弄点烧烤之类的吃的,有单子的话,就让她先吃着。他沉默就是想到了好去处,之于她就是无声的应承和同意。电马儿呼呼就到了湖边的美丰玻璃楼附近。

往天老远就望得见的那张帆,被灯光秀照耀得发亮的白帆却看不见了。难道是被阴云遮住了?可玻璃楼霓虹灯带都闪闪烁烁的呀。走近了也没有看见白帆亭。昨天都还在里面坐过的,今天咋就不见了呢?他一下想起来了,今早就不见了,他早晨六点多去送什邡米粉,看着湖边的辛夷花开,从大风车水岸望这边,总觉得湖边有什么不对劲,眼睛所及有什么不习惯的感觉,原来竟是白帆亭不见了。白帆亭真的不见了。雨更密了,没有了往日的遮风避雨处,只有破费了。电马儿呼呼射过了岷江桥,桥面却是干的,天上没落雨。她又哇哇叫起来,并在车上揉着手。风从他的肩穿过她的肩。

“我叫燕燕,童小燕。”“我叫茂茂,苏胜茂。”风听到了一对初见人儿的对话。

这个被浅山围着的盆底形城市就是这样,茂茂已不止一次经历过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了。

现在燕燕走了,不会再来这个属于他和她的地方了,这片他与她才能领略并拥有的城市隔离带上的幽会地。

现在他孤独地坐在构树下,坐在她曾经偎着他坐过的黑色大理石片上想,这世间的一切,包括天上与地下的万物都是有感应的。比方说两个月前的那天早晨,他看见大风车边的辛夷花开,当晚自己就拥有了像辛夷花苞子一样美的她;比方说那天早晨他眼睛所及的不习惯,白帆亭就已在前夜里消失了。现在湖边的帆影只在自己的梦中,在隔离带如碧浪样延伸、无限漫卷延伸的星河上出现了。那暮色中的东边日出西边雨,为的就是他俩的遇见,也是一路情感多风雨的预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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