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扣(短篇小说)

作者: 杨合

这是第三次了。我和三叔一人挑着一担苞米去香村。

香村和我们凤村连着一条乡间小路。这小路像一截被人胡乱丢在大地上的线,又细又弯又长,走在上面,需要不停地上坡下坡,还要不断地拐弯,似乎只有山重水复,没有柳暗花明。

四月的春风里,我们走过了叶子翠绿的油茶林,走过散发出松香味的松木林,还走过刚刚长到与我一样高的木薯林。有的路旁,是尚未开垦的野树野草,草木茂盛,花朵鲜艳,散发着清新的花草味。

香村就在前方,那里有三叔的同年老庚李知新,按辈分我叫他同年叔。

我有两位同年叔。三叔在乡里高中读书时,与他班上两位同年同月出生的同学,结为同年庚。按我们当地话说,结为同年庚就是打老庚,“打”不是“打架”的意思,是“结交”的意思,就是与异姓人结拜为兄弟。我们那地方有规矩,同一个民族是不能打老庚的。我们村是汉族村寨,祖上都是从湘西一带迁徙过来的。附近分布着原本就繁衍于此的壮族村寨和瑶族村寨,我们就和壮族人、瑶族人打老庚,一辈一辈沿袭下来。

三叔的两位老庚,一位是住在香村的壮族李知新,一位是住在劳村的瑶族罗道平。凤村、香村、劳村同属一个乡,要是在它们之间画一条直线,它们几乎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罗同年叔秉承瑶族人的风格,幽默、风趣,爱吹大炮,也爱唱歌。每次到我们家,祖父就会把自己酿的苞米酒抱出来,与他共饮。三两碗苞米酒下肚后,他就站起来,举起盛满酒的大碗,晃悠悠地在祖父面前唱起来:

哈哈,呵呵

我的同年爹啊

我和您老三是最好的弟兄

我们上山打死了一只老虎

我们下海缚住了一条苍龙

我们像雄鹰飞过高山

我们像狂风刮过天空

呵呵,哈哈

这十里八村哟

数我们是英雄

祖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我当时还不太晓得他唱了些什么,看着大人笑,我也跟着笑。我笑的当然不是他唱了什么,而是笑他那夸张的表情。他已经醉了,而举在脑门前的一大碗酒,在身子不断晃动的情况下也一滴不洒,让我佩服不已。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他们瑶族传承的“笑酒”歌谣。不同歌谣的格式、曲调可以不变,但里边的内容可以随时根据现场情况即兴改编。

劳村在我们凤村去县城的公路边,我们两个村来往比较方便,至少比去李同年叔家,要便捷多了。每次来我们家,罗同年叔都会拉来一马车的柴火。他家住在土坡上,没有水田,但四周都是野生林木,柴火很多。每次送来柴火,他都要大醉一回。待他醉得睡着后,我们一家人便把他抬上马车,祖父还顺便抬上一坛酒,抵消一车的柴火钱。

罗同年叔家那通人性的马,随着祖父的一声吆喝,便独自迈腿回程,无须人去催促,会安全把主人拉到家。我后来学到“老马识途”的成语时,情不自禁想到了罗同年叔家的那匹马,而且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匹毛色轻红的马。

每次他和马车的到来,都让酿酒的爷爷喜欢,让喜欢听他“笑酒”歌谣的我也喜欢。又一次酒酣之际,罗同年叔举起酒碗:

哈哈,呵呵

我的同年爹啊

你同年仔是天兵天将下凡

托塔天王是我的结拜兄弟

闹东海的哪吒是我的侄辈

…………

还真别说,罗同年叔好像真是天兵天将似的,关键时候,他总能从天而降。

我父亲患有严重的胃病,久不久就会出现胃胀气。有时候,就吃那么一点东西,肚皮也会鼓起来,让他坐立难安,疼痛几个小时后才能恢复平静。他去医院检查,总是检查不出名堂。如此反复,折磨得父亲开始厌食、精神不振、气力减弱,慢慢变成一副瘦骨嶙峋、虚弱不堪的模样。就在全家人不知所措时,罗同年叔来了。他在父亲肚子上拍拍打打一阵后,便背起背篓上山找来了半篓草药,吩咐母亲煎水给父亲喝。父亲在草药的调理下,不出五天,便胃气顺畅、食欲正常、精神大振。

建学校的厕所时,三叔搬起的一块石头砸在脚背上,脚背瞬间粉碎性骨折。躺在床上的三叔,痛得哼哼唧唧,也让祖父一筹莫展。

想不到,罗同年叔又一次从天而降,还带来了一大包草药。用他的草药才敷了十天,原来动弹不得的三叔,竟能下地走路了。村里有人称赞三叔:“你打到了一个天下最好的老庚。”三叔不停地点头,生怕点头慢了,这位老庚就会跑掉。

年关迫近,祖父发酵了五坛酒酿,准备上锅蒸馏时,才发现柴火不足。祖父便念叨:“我那同年仔呢?都大半年不见他了。”祖父牵挂罗同年叔不上门送柴火,也牵挂他不上门来唱“笑酒”歌谣。三叔已经从代课老师转为正式老师了,先是调到了乡小学,很快又调到了乡教育组,工作一下子变得忙碌,没有顾得上家里事,与两位老庚也少有接触。受了祖父提醒,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吃完晚饭后,三叔交代我,让我明天陪他去劳村。想着明天就能看到罗同年叔,我心里泛起了波澜。天刚擦黑,想不到,李同年叔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我们家,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来的目的,跟罗同年叔有关。李同年叔先是找到乡教育组,知道三叔已经回家了,便又从乡里赶过来。他说罗同年叔出事了,差点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后来才弄明白,罗同年叔所出的事跟他的草药有关。与其说跟他的草药有关,不如说跟他的语言有关。我们那一带,汉族人全是讲汉语,但只有少数人略知一些壮话和瑶语;壮族人全是讲壮话,但大多数人会讲汉语,很多人还懂瑶语;瑶族人全是讲瑶语,但大多数人也会讲汉语和壮话。

罗同年叔认为自己的壮话说得很牛了,在他被香村人请去看病时,他翻译都不用,直接入户与病人交谈。没想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错判了一个词语,就用错一味药,害得病人上吐下泻,差点丢了性命。就在对方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时,他才不得不说:“你们认得李知新吧?”一提李知新,大家才停下来。

当看到有人点头,罗同年叔便趁机解释,自己是李知新的老庚。李同年叔闻讯后,急忙赶到病人家,帮自己的老庚说尽好话。答应赔钱后,病人家属才肯甘休。问题是,他们一时拿不出病人家属提出的那么多钱,李同年叔便想到了三叔。三叔迟疑着还没有开口,祖母已经发话了:“这钱我们来出,先让人回家过年。”

祖母把钱递给李同年叔,还让他带上一袋苞米、一袋黄豆和一壶酒。李同年叔独自裹着夜色回家了。待他走出好远了,三叔才大声说:“让他连夜回家,我明天去看他。”

第二天,我和三叔乘坐拖拉机,在尘土飞扬中赶往劳村。到达劳村时,我和三叔被公路上不断飞扬的尘土裹满全身,像两个雪人,让罗同年叔笑弯了腰。我没有笑,三叔也没笑,而是有些气恼地数落着:“这大半年,你疯到哪里去了?”

罗同年叔笑够了,才用脸盆端水给我们洗头发、洗脸。待我们收拾干净了,他才慢悠悠地说:“往事不堪回首,一言难尽啊。”

沉默了一阵后,罗同年叔走到三叔跟前,拍着三叔的肩膀说:“还是有老庚好。”

三叔知道,没有行医资格证的老庚,这样出来行医,胆子太大了,也太危险了,便说自己有个朋友,在县中医院工作,近期刚好举办行医资格证培训。过年后,罗同年叔便拿着三叔的介绍信赶到县中医院,顺利进入培训班,也顺利考取了中医的行医资格证。

去香村的路,越走越远,担子也越来越沉。扁担压在肩膀上,几乎把我肩膀上的皮磨破了。换作平常,我估计得又气又恼,甩手不干了。但为了这个叫李知新的同年叔,再辛苦我也心甘情愿。早几年,逢年过节他都会去我们家。春节时他会挑来一担糍粑,三月三他会挑来一担五色糯米饭;端午时他会挑来一担粽子;青黄不接的四五月,他时不时会送来一担大米;七月节,有时他还会挑来几只水鸭,担子上的水鸭,一路嘎嘎嘎地来到我们家,让村里人羡慕不已。李同年叔瘦高个子,皮肤白皙,不像做农活的人。但他像魔术师,总能变出糍粑、糯米饭、粽子,还有那不用菜就能让人狼吞虎咽的大米,还有那些只有依靠河流才能喂养的水鸭。

不仅我喜欢他,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喜欢他,尤其是我祖母,每次李同年叔的到来都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美滋滋地将美食分给大家吃。

但这几年,他变了。至少有两年,他很少到我们家走动了。青黄不接时,我和三叔已经为他们送了两次苞米,尽管才一年不见,我还真有些想念他。所以去他家,再累也值得,而且香村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十三岁的我,已经懂得欣赏美了。我发觉,香村有凤村无法比拟的河流,那河流弯弯绕绕、清清澈澈,村里人可以直接从河里挑水,可以直接在河里洗衣裳,可以直接在河里凫水嬉戏。香村有我们凤村无法比拟的稻田,那稻田一块连着一块,有时是亮晶晶的能倒映天空,有时是青悠悠的能让牛马冲动,有时是黄灿灿的能让人垂涎欲滴,有时是空旷的能让孩童自由撒野。因为有了河流、有了稻田,香村才有吃不尽的糯米,才有糯米做的糍粑、粽子、五色糯米饭,才有飘香十里的水鸭香味。

这么富有的香村人家,李同年叔一家为什么还要我们送苞米接济呢?第一年,三叔没有告诉我原因。第二年,三叔还是没有告诉我原因。第三年,不用三叔告诉,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终于把苞米挑到李同年叔家了,迎接我们的是同年婶。她羞答答地接过我肩上的担子,口中咕噜着壮话。她不会说汉语,我听不懂壮话。三叔能与同年婶进行简单交流。但三叔也讲得不顺畅,他一边讲话,还一边用手比画,我看着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我听我父亲说过,当地的壮族和瑶族,都打趣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汉族人讲壮话。”“跟山语,跟鸟语,莫跟汉族人讲瑶语。”正是这两句谚语,害得我一直不敢学壮话和瑶语。

我们坐下来歇气时,同年婶便出门去了。我揣摩,她应该是去通知李同年叔了。休憩的间隙,我抬头看见,他家楼上原本铺设的楼板,一块都没有了。原有的那些楼板,厚实、平整,散发着木香,第一次和三叔来他们家时,我们就直接睡在楼板上,那淡淡的木香沁人心脾,至今难忘。我便诧异地问了一声:“楼板呢?”三叔仰头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想必他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了。

“赌博,赌博,再赌下去,我看除了输掉粮食,输掉家财,下一步得输掉房子,还要输掉老婆孩子。”听三叔发出了一串抱怨后,我先前听到的传闻坐实了,这个李同年叔是陷入赌博泥潭而无法自拔了。

我问三叔:“怎么不劝劝他?”

“要是劝能解决问题,一年四季吃大米的他们家,能看得上我们的苞米?”三叔说。

想想也是。李同年叔回来了,一副不太心甘情愿的表情。估计今天的手气还是不好。见到我和三叔,他也只是假装笑了笑,毫无光彩的眼睛眨了眨。眼前的李同年叔和他的两位老庚,才刚刚二十八岁,正青春年华。为什么面容憔悴,眼神无光?因为赌博。

高中毕业后的李同年叔,长得清秀文雅,加上是高中毕业学历不错,很快就结婚了。家里帮着建起了一栋泥墙瓦房,还分到了一大片田地。人勤劳、思路灵活的李同年叔,与漂亮贤惠的同年婶,恪勤朝夕,精耕细作,大米、糯米、瓜果、油茶、沙木、鸡鸭等,应有尽有。我们家也沾了不少光。可惜他没有珍惜,沉湎于赌博。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恶性循环,无法自拔,以致与父母失和、与兄弟反目,财产尽失,还差点妻离子散。看到李同年叔,三叔立即站起来,与他打招呼。我也站起来。只见他眼光躲闪,不敢与三叔对视,只是打手势请我们坐下。

看见三叔坐下来,我也坐下来。李同年叔搬了一张木凳,选了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坐下后,垂着头说:“揭不开锅了,不好意思啊,老庚。”

“我们高中毕业多久了?”

“八年。”

“你就想这样混下去,过一辈子?”

“那还能咋样?”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看什么?”

“去你们村的学校看看。”

他们迈出门槛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出去。我记得,第一次挑苞米到李同年叔家时,三叔还赠送了他一本书。那本书就摆在他们家的饭桌上,我好奇地翻开书,看见三叔用钢笔签下的一行蓝色的字:

一本书就像一艘船,能带领我们从狭隘的港口,驶向无限广阔的生活海洋。

我三叔还在后面补充了一行:

——摘抄凯勒的名句赠送知新老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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