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枝郁金香(微篇小说)

作者: 刘雪美

小寒后,永城浸在晨雾漫过的寒气里,薄薄的晨光像稀释的蜂蜜涂满银河广场的玻璃幕墙。王永真嶙峋的背脊被黑色呢大衣裹紧,贝雷帽檐下一缕银发被北风撩起,一束白色郁金香在他臂弯里微微颤动,仿佛初雪凝成的十九只铃铛。

“师傅,去时代小区。”老人落座时带进一缕松针暗香与消毒水混杂的气息。出租车碾过薄霜的瞬间,刘大志从后视镜捕捉到那一束白。方向盘急转带起雪末纷飞,车轮在路面划出半道弧光,像割开晨雾的手术刀。老人怀中的郁金香像某种神秘的召唤,让他想起姑姑客厅花瓶里那些永不凋零的白色郁金香,两者竟如此相似。

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老人的絮语如晨雾弥漫车厢。

刘大志意味深长地问:“您家住时代小区呀?”

老人微笑着说:“我家不住那儿,我是去看一位五十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前不久在微信群里联系上了。”

刘大志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您老怎么还带着花呢?”

老人轻抚花束,神秘地说:“我们插队那会儿一起共过事,当年她总说白色郁金香开得最像医用纱布。去见她当然要买郁金香了。”

刘大志又问:“老爷子,时代小区有东南西北四个门,您是去哪个门?”

老人说:“北门8号楼。”

刘大志说:“好嘞,老人家您坐好了。”

老人和刘大志都嘿嘿地笑了几声。

老人上车时,刘大志瞥见他捧着花的布满褐斑手,不禁试探:“您那位老朋友……难不成是医生?”

老人抚着花束说:“她总说白色郁金香像医用纱布。”

车轮碾过薄霜,刘大志没再追问,只将空调调高了两度。

老人摸了摸郁金香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是有缘分还能走到一起,就去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办个义诊所,尽我们所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刘大志“嗯”了一声,点点头说:“老人家,您真有爱心啊!”

老人微笑着看着窗外,刘大志微笑着望着后视镜里的老人,喉咙里滚动着某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到达时代小区的北门8号楼下,老人掏出手机说:“我微信付款。”

刘大志扭过头急忙说:“大爷,您这么好的人,我不能收您的钱,这趟车费免了,我请客。”

老人不解地说:“那怎么能行?”

刘大志手扶方向盘,坚持说:“要不这样,就算您搭了一次顺风车。”

老人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呀,你这小伙子,真是的。”说着抽出一枝郁金香递到刘大志手里说,“这枝郁金香,送给你爱人。”

老人抽郁金香的动作,像在手术台执手术刀一样郑重。那枝郁金香脱离花束时,刘大志看见花茎上渗出的汁液,像绿色的泪痕,似五十年前被暴风雪打断的告白,此刻正在他掌心重新抽芽。

刘大志接过花想都没有想,连忙说:“大爷,您把这枝花送给我,那您不就少一枝了吗?”

老人说:“我买了十九枝,是天长地久的意思,也恰好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年龄。现在还有十八枝也很好,象征着我们曾经拥有的花样年华,哈哈哈……”

刘大志也笑了起来,问:“大爷,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面带微笑说:“我叫王永真。”

刘大志点点头笑着说:“好啊,我记住了,希望下次还能遇见您。”

刘大志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将那枝郁金香插入车载花瓶。晨光透过花瓣在挡风玻璃上投下一道淡绿色的阴影——恰如五十年前冰封河面的裂缝,年轻的王永真跪在河面用手术刀撬开冰层取药,而裂缝尽头站着攥紧纱布不敢递出的刘舒琴。他拿出手机,发出一段语音:“姑姑,永真叔叔进小区了,他人挺好的,祝福你们啊!”

电梯在机械的嗡鸣中攀升,王永真凝视捧着的郁金香——它们像五十年前医务室窗边未送出的白色郁金香。此刻绸带在掌心发烫,扎紧药箱时的风雪呼呼声与电梯缆绳的摩擦声,在耳畔重叠成一声叹息。

门开的刹那,郁金香裹挟着冬日碎金流淌进去,搅动刘舒琴鬓角银丝缠绕的往事,她却仍保持着当年接诊时的仪态:左手扶门框,右手下意识地理了理并不存在的护士帽。

坐在沙发上的王永真掏出那半截绸带,刘舒琴正从厨房端出搪瓷缸,当年的云南白药气息在室内弥漫。“当年你说白色郁金香像医用纱布。”王永真手拂搪瓷缸,凝视着刘舒琴说,“其实它更像……”话音被突然响起的视频电话打断。

屏幕里滇西村民的欢呼声涌来,王永真和刘舒琴一起进入屏幕,他俩那布满老年斑的指节在虚空中轻轻相触。镜头摇晃着划过村里的诊所,他俩看到诊所前孩子们层层叠叠的笑脸,仿佛一枝枝郁金香,他们好像又回到他们十九岁时那一段岁月。他俩忽然对着镜头笑着说:“十九枝白色郁金香,这不就齐了吗?”

屏幕里十几个黝黑面孔挤作一团,滇西口音的欢呼声浪涌来:“刘老师,咱村义诊所挂牌啦!您和王爷爷啥时候来?”

【作者简介】刘雪美,女,湖南邵阳人。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潇湘晨报》《百花园》《文艺生活》《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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