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感的困局与微光

作者: 梁乐欣

小说《街市如昼》以首都北京为背景,聚焦男主人公邵瑞的婚姻危机,穿插回忆、对话与充满隐喻的象征性场景,将都市青年的婚姻生活置于“如昼”的强光下,勾勒出一幅鲜活的都市情感图。

叙事类型:婚恋题材的时代书写

都市婚恋题材在文学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这一类型的文学创作逐渐成为观察现代人内心情感世界的重要窗口。小说往往从普通人的情感纠葛切入,在柴米盐油的生活琐碎中,映照出消费压力、职场竞争、代际冲突等现实重压下的众生相。《街市如昼》正是一部这样的作品,以北京新青年邵瑞的婚姻危机为主线,对都市情感关系进行时代书写。

小说由邵瑞的晨起拉开序幕。梳头、叩齿、弹耳等机械重复的晨起动作,表面上是如康德般追求理性、自律和秩序,实际上却暴露出邵瑞的精神世界已垂垂危矣,他不得不通过刻板行为构建安全感,用以对抗情感世界的失控。随着情节发展,邵瑞和雅辰从热恋到矛盾激化的过程徐徐推进,婚姻生活中情感的挣扎、被掩盖的创伤和压抑着的痛苦,在这场离婚大战中显露无遗。

三个发小在胡辣汤店的聚会上互诉衷肠,星言“静水深流”的婚姻,方喆“痛下决心”的离异,邵瑞“同等报复”的困局,三人迥异的婚姻轨迹构建出婚姻的不同样态。小说照见繁华都市掩映下青年人的情感暗伤,探寻婚姻的出路与亲密关系重建的可能性。

文本设计:巧妙的伏笔

与深层的隐喻

作者在小说中展现的叙事技巧,以伏笔的草蛇灰线尤为巧妙。开篇雅辰“不去民政局的话,就法庭上见”的威胁,既奠定了矛盾冲突的基调,又预设了离婚大战的两种走向——好聚好散的和平分手抑或撕破脸皮的对簿公堂。婚姻走向何种境地,取决于邵瑞和雅辰两人的情感浓度,然而结尾却指向了第三种可能——民政局里雅辰的缺席给双方留了余地,释放出和解的信号。

这一结局虽然出乎意料但在情理之中,前文许多细节早已埋下伏笔。离婚前的公园会面中,雅辰精心打扮,化了跟领证那天一样的妆容,似是对这段感情还有留恋。会面中雅辰突然提起“大瑞”这个称谓,前文埋设的伏线被唤起:“大瑞”是发小星言、方喆的专属称呼,两人为挽救好友的婚姻暗中联系雅辰。而收梢之笔中,邵瑞从早到晚焦急等待最后的“审判”结果,最终等来调解老师的一句“没来,大瑞同学”。由此可见,雅辰接受了来自外部的劝说和调解,最终选择和解。这种精心设计的细节呼应和意料之外的反转,使文本呈现出戏剧化张力。

文本的象征体系由多处隐喻构建而成,使邵瑞和雅辰的情感危机和现实困境获得具象化表达。“同等报复”作为小说的核心隐喻,贯穿邵瑞和雅辰恋爱、婚姻的始终。婚前两人就经常展开拉锯式博弈,不管是提及前任的言语交锋,还是视频次数的量化控制,最终都陷入“以牙还牙”的恶性循环中。婚后,两人的相处方式依旧如此。“连续四次逼迫离婚,否则将诉诸法律。相当于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或者,判了四次死刑。”开篇对于“四次”的数量强调,与结尾处调解老师询问邵瑞“提到离婚的次数”遥相呼应。此时,雅辰的“同等报复”逻辑终于浮出水面——她用四次离婚逼迫强势反击邵瑞的四次气极之言。看似“等价”,实则暗藏危机,冰冷的算计加速了感情的消磨。

小说中的多处意象描写暗含隐喻。拆迁中的新发地杂乱无章,恰似婚姻的细碎和离婚拉锯的胶着。邵瑞身心俱疲,他渴望破局——“是时候要拆迁扩路了”。更具深意的是街市如昼的隐喻。喧嚣的街市里,霓虹灯与电子屏彻夜通明如昼,邵瑞内心却是漫无边际的空旷。都市繁华的外衣下,现代性孤独在悄然滋生,“街市如昼”不仅是对现实街景的描绘,更是以城市的喧嚣反衬个体内心的精神荒芜。

语言特色:在天马行空

与哲学思考之间

《街市如昼》的语言风格颇具特色,文本在现实与幻觉、具象与抽象之间跳跃穿梭。文章多用短句,语言有力而信息量密集。如邵瑞和雅辰初见时,“粉色略显宽松的衬衫,淡蓝色薄款牛仔喇叭裤,白球鞋,披肩发,淡妆,会笑的眼睛”,短短数语勾勒出雅辰简单纯粹的小女人形象,一见钟情的美好跃然纸上。恋爱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去见她的路上,风都是甜的。刚说再见,就开始想念……做梦都会笑醒。醒后回味无穷”,热恋的温度力透纸背。婚姻濒临破碎时,“病危而已,还没有咽气。判死刑而已,还没有执行”,黑色幽默中透露出邵瑞精神世界的崩塌。

在表现人物心理时,作者常以跳跃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超现实意象,凸显人物内心与外表的极大反差。邵瑞的想象极具卡夫卡式荒诞:“所有人都飘浮在空中,所有人都会看到其他人,所有的行为都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的定格后,所有人都会急速坠落,发出阵阵尖叫声。”类似的变形书写在离婚前日达到高潮,车辆和行人都在逆行,高楼大厦轰然倒地,老人飞奔,小孩蹒跚。光怪陆离的画面不仅是邵瑞脑海中疯长的杂念,也显现出他精神世界的失序和混乱。

一方面,小说以客观角度观察邵瑞的言行举止,记录离婚进程;另一方面,又潜入邵瑞的内心世界,从主观角度呈现其心理创伤。两个叙事角度相互补充,透露出邵瑞在理性与感性、秩序与混乱中挣扎,也指向一些哲学思考。如果说“终究要化为尘埃……进入无限的宇宙大循环中。彻底消失,又永远不会消失。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完整地回到这个世界”是邵瑞重压之下对存在的叩问,那么“婚姻越来越像一个空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穿过它”则是痛定思痛后对婚姻本质的思考,而“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伤”这类箴言式独白则是重建内心秩序时生发的顿悟。

此外,“能量守恒”“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等哲理性短句的运用,也为文本注入形而上的思辨色彩。个体在遭遇极致伤痛时,往往会因无力和空虚追问生命本质、探寻存在意义。邵瑞正是在现实重压下梦到自己变成一粒青豆,化为尘埃投入无限的物质大循环中。他从宇宙运行、自然万物中寻找慰藉,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调侃稀释痛苦,希冀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豁达心境对抗纷扰,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广阔境界。

主旨表达:婚恋关系的不同轨迹与出路

围绕邵瑞和雅辰的离婚大战,辅以星言、方喆的婚恋轨迹,小说对当代都市青年的婚恋境况进行了多维度解剖。星言婚前低调稳重,婚后虽儿女双全但业余时间被育儿琐事填满,婚姻看似风平浪静却暗流涌动;方喆在轰轰烈烈的校园热恋结束后,试图用婚姻填补情感空洞,然而情绪价值错位(晓露的成熟稳重与方喆的热血张扬不匹配)加速了婚姻的惨淡收场;邵瑞历经恋爱坎坷后与理想型对象闪婚,却因房产纠纷、赡养支出等现实矛盾不可调和,在离婚拉锯战中苦不堪言。三种婚恋轨迹共同指向一个核心问题:在自我意识强烈、利益纠纷重重、社会环境复杂的当下,都市青年婚恋关系的出路何在?

作者通过星言之口给出自己的思考:“婚姻越来越像一个空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穿过它。穿过它的同时,也在完成着自己的生命历程……穿过空间的方式无外乎三种——她在你前面,你在她前面,你俩手牵手。刚穿过的时候难免蹦蹦跳跳,慢慢就会越来越稳重,再到后来,变得步履蹒跚。你在这个空间里能看到无穷无尽的色彩和变化,这个空间也处处打上了你的,哦不,你们的烙印。”婚姻没有完美的模板,只有成熟的范式。它不仅容纳爱和责任,也满含矛盾和纠纷,有时候会“让人窒息”,但也不妨“开窗透气”。“穿过”揭示了婚姻的动态本质,它是两个不同个体各自生命历程的组成部分,需要双方携手前行。打上两人的烙印强调夫妻双方的共同经营,而非某一方单方面的主导和控制。从“蹦蹦跳跳”到“慢慢稳重”再到“步履蹒跚”,既是个体从垂髫小儿成长为耄耋老者的生命历程,也符合婚姻从激情、稳定到最后皓首的情感演进,这也许是大部分人的必经之路。

至于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婚姻的结局,作者在留白之余仍埋下微光。困局中的转机,也许来自发小笨拙却赤诚的相助,抑或得益于民政局老师的专业调解,更可能萌发于公园会面中的某个瞬间,邵瑞的真情流露唤醒了两人相爱的记忆。当雅辰身着邵瑞喜欢的旗袍赴约,以“领证日的妆容”出现在公园时,大概意味着婚姻需要突破现实的重重争吵、算计和纠纷,重新回归初心和爱情的本真状态。

【作者简介】梁乐欣,女,一九九〇年生人,哲学硕士。有若干作品见于报刊。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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