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如昼(短篇小说)

作者: 杨永磊

醒来之后就坐在床上,摆出打坐的姿态。调匀呼吸,邵瑞开始用手指细细地向后梳头。梳三十下,停半分钟,再梳三十下。开始叩齿,叩三十下,停半分钟,再叩三十下。叩齿结束后是弹耳朵,用食指或中指同时弹拨左右耳廓,弹三十下,停半分钟,再弹三十下。弹完,双手搓面三十次,停半分钟,再搓三十次。搓完,揉按太阳穴三十次,停半分钟,再揉三十次。全部流程进行完,邵瑞下床,倒两杯水,放在桌上凉着,去洗漱。洗漱完,热开水变成温开水,邵瑞把两杯水喝掉,下楼散步。走二十分钟,到早点摊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提着回来。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逐渐康德化。邵瑞想。生活规律得可以让邻居对时钟。跟四爷晚年的习惯一模一样。四爷当年也是每天早早起来,不紧不慢地把动作一项不落地做完,并且雷打不动。几年前,九十六岁的四爷在睡梦中安然离去。四爷终身未娶,虽然打了一辈子光棍,但年轻时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也算不枉此生。上天给你关上了一道门,就给你打开了一扇窗。给你打开了一扇窗,就给你关上了一道门。总是这样。真是奇妙的平衡术。

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连续四次逼迫离婚,否则将诉诸法律。相当于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或者,判了四次死刑。雅辰说:“想想你的岁数吧,在法庭上耗个一年半载,真没必要。去趟民政局,好聚好散,对你我都是解脱。”邵瑞说:“咱们先冷静半年吧,半年之后如果你仍然坚定,我也不会再留恋。”雅辰说:“做梦,老娘可没心情拖,不去民政局的话,咱们法庭上见。”

邵瑞惊异于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慵懒地坐在床上,一边梳头、叩齿,一边想着康德的作息和四爷的一生。邵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的情景,但很快听见自己说:“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最近邵瑞发现自己经常自言自语,而且是听到声音后,才发现刚刚在自言自语。行为先于意识,仿若灵魂出窍。好在自言自语都发生在一个人的时候,不至于在公共场合,把身边的人吓一跳。其实无所谓,心理暗示外在化而已,谁没点心理暗示呢?

事到如今,雅辰第一次提出离婚时邵瑞的震恐也已成为过去。仿佛经历了一次死亡,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之后就会变得更加皮实,更能经受岁月的重压和鞭打。病危而已,还没有咽气。判死刑而已,还没有执行。起来呆坐,邵瑞入定一般回忆着两人刚认识的时光。金色,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是金色的。第一次见面,等她到来的时间里坐立不安,去了好几趟洗手间。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丁点咀嚼的声音。粉色略显宽松的衬衫,淡蓝色薄款牛仔喇叭裤,白球鞋,披肩发,淡妆,会笑的眼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去见她的路上,风都是甜的。刚说再见,就开始想念。每晚睡前,脑中复盘无数遍两人恩爱的瞬间。做梦都会笑醒。醒后回味无穷。也有无数细密的矛盾和争吵,不过总会在三两句话之间或者半天之内解决。为什么十年前没有相遇?

一切都快得猝不及防,从热恋到领证。“如果父母反对,就跟他们断绝关系;如果朋友反对,就跟他们绝交。”刚刚坠入爱河的邵瑞如此向雅辰表明心迹。雅辰说:“空口无凭。”邵瑞说:“咱们订个协议,你来起草,或者你说我写。”签完协议,雅辰说:“行胜于言。”邵瑞说:“现在咱们执行协议的第一款内容,去买三金和钻戒。”雅辰说:“还没见家长,你急什么?”邵瑞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关键时刻。雅辰却极为淡然,在一个周六早上突然宣布她爸妈将在西单商场接见他,时间是下午三点。邵瑞立即从温柔乡里挣脱出来,起床,洗澡,挑选衣服,理发,修面,练习微笑,拉着雅辰提前两个小时到达指定地点。雅辰爸妈的和善消解了邵瑞的不安,聊天一个小时,雅辰爸妈说:“同意你们交往。看得出来你想早点结婚,但明年是你本命年,本命年不能结婚。要么今年,要么后年。”邵瑞一阵眩晕,恍惚感觉自己置身梦中,口中喃喃着:“就今年,就今年,咱们现在把订婚和领证日期定一下。其他的,全部按照婚前协议来执行。”

“艰于呼吸和视听。”邵瑞又听见自己说。想做午饭,又不想做午饭。做饭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一进厨房就会想起雅辰。雅辰喜欢吃丝瓜炒青豆,且对口味要求极高,要求邵瑞最大限度还原她小时候奶奶做饭的味道。邵瑞每天做两顿,严格记录所用调料配比和火候数据,做好后恭恭敬敬地呈送到雅辰面前。雅辰满意的地方继续巩固,不满意的地方坚决改进。但无一例外,雅辰吃两口就会放下筷子,剩下的全部交给邵瑞。连续半个月,邵瑞常常在睡梦中变成一粒青豆,遨游在浩瀚的太空中。想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终究要化为尘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成为江河湖海的一部分,进入无限的宇宙大循环中。彻底消失,又永远不会消失。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完整地回到这个世界。能量守恒。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伤。设想过无数次离婚后的场景。和平分开或者对簿公堂。微笑离去或者歇斯底里。再续前缘或者老死不相往来。孤独终身或者桃花运不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兮,伏羲伏羲。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蹦极。跳伞。登山。跑步。饸饹面。烤鸭。小园香径独徘徊。群山之巅。野性的呼唤。

微信响了,邵瑞从迷狂中惊醒过来。星言和方喆在群里发了消息。这个群只有他们三人。说来也巧,三人来自同一所高中,考进同一所大学,毕业后都在北京工作。求学轨迹相似,婚姻却大不相同。星言高中时代就寡言少语,低调沉稳,工作之后,在北京遇见了自己的初中同学,两人悄悄恋爱悄悄结婚,悄悄生了两个孩子。用星言自己的话说就是,结婚多年,他的婚姻已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方喆说:“一潭死水不至于,换个词。”星言说:“死水微澜。”邵瑞说:“死水微澜也可怕,再换个词。”星言说:“静水深流。我的婚姻进入了静水深流期。”

方喆一到高中就凭借壮硕的肌肉和高燃的扣篮技巧吸引了一大拨女生,大二有了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女友比他小五岁,两人异地恋九年,最终分手。方喆痛不欲生,女友却光速嫁人。沉寂几个月,方喆放下面子,接受相亲,女孩叫晓露,比他大四岁,成熟稳重,善解人意。方喆与这位姐姐交往不到半年就火速结婚,结完婚才发现两个人并不合适。争吵,冷战,分居五六年,方喆终于痛下决心,妻子倒也干脆利落,两人顺利办了手续。之后又有人给方喆介绍对象,方喆一概拒绝,说此生不会再踏入婚姻半步。

跟方喆相比,邵瑞的感情历程更为辛酸,每段感情时长绝不会超过半年。跟雅辰的感情也只维持了半年。邵瑞又一次惊异于自己的发现。婚前感觉雅辰有千般好万般好,婚后这种感觉像红酒洒在地上的气味一样,一点点衰减直到完全消失。现在想来,邵瑞最中意雅辰的地方还是她的简单和纯粹。邵瑞不适合太成熟、太复杂的女生,这么多年在感情方面受过多少次伤、上过多少次当,邵瑞心里最清楚。而雅辰幼稚得要命,小糊涂一样,惹人怜爱。想倾尽所有去呵护她。沉浸在动漫的世界里,偶尔看综艺,刷鸡汤文字,这就是她全部的精神世界。按时上下班,对所有人充满善意,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和平,热爱大自然和整个宇宙。没有任何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只想抓住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确幸。不张扬,不攀比,不眼红。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标准的小女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周六晚上,老地方,胡辣汤店,吃完饭去新发地买水果。大瑞、大喆都没问题吧?”星言在群里说。方喆马上表示赞同。听到“大瑞”,邵瑞蓦然感到浑身一阵发热。工作这么多年,称呼他什么的都有,但只有“大瑞”是星言和方喆对他的专有称呼。想探起身子,又发现身子有千斤重,就说:“不想动,没心情。”星言说:“是去给你解决问题的,你必须过来,爬也得爬过来。”邵瑞盯着手机,半天,回复一个“OK”的表情,重新躺下。

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但见到星言和方喆会好受些。到周六,爬起来去赴宴。颤颤巍巍走路,弱不禁风骑车,邵瑞竟然有一种人生忽已晚的感觉,要“揾英雄泪”。抬眼望去,新发地到处都在拆迁扩路。轧路机的滚筒像擀面杖一样,不辞劳苦地把铺在地上的沥青擀轧平整。全国各地的瓜果蔬菜源源不断地运到这里,再从这里分拨出去,流进各大商场、超市,供应给北京市民。之前去新发地最大的感受就是拥堵。密密麻麻的水果蔬菜交易区,密密麻麻的货车,密密麻麻的进货商,密密麻麻的饭店和楼栋。要犯密集恐惧症。一如他的密密麻麻的婚姻。一如很多人的密密麻麻的婚姻。太细碎。太黏稠。是时候要拆迁扩路了。

如果这样的场合还迟到,那就太没礼貌了。早到二十分钟,正好可以归纳一下前尘往事,从细枝末节中理出头绪,总结出一些规律来。胡辣汤店不大不小,全是地道的中原美食。上下两层,一楼是点餐区、取餐区和长条形的就餐区,熙熙攘攘,但井然有序。几位师傅在烟雾缭绕中忙碌着,熬、煎、煮、炸、蒸、焖、卤、炒,专心致志。二楼是正方形的就餐区,整整齐齐摆满了桌椅。会有美味的食物放在桌上,被食客享用,变得杯盘狼藉,再由保洁人员收走,恢复桌子整洁如新的模样。会有情侣、夫妻、故交、新朋、一家几口坐在这里,欢声笑语,空腹而来,饱腹而去。当然也会有邵瑞、星言和方喆,三个将至中年的男人坐在这里,谈论悲苦与喜乐。

可以喝酒,也可以不喝酒。酒后未必吐真言,却有可能耍酒疯。没有点酒。点了小菜。饸饹面、胡辣汤、水煎包、揽锅菜上齐,星言和方喆恰好到店,商量好了似的。

坐定,星言说:“我每天忙得脚打屁股蛋,两个孩子一天到晚能把人烦死。”方喆说:“咱们很容易陷入互相羡慕的境地。你羡慕我有闲情逸致,我羡慕你儿女双全。邵瑞羡慕咱俩,咱俩羡慕邵瑞。”邵瑞说:“我现在谁也不羡慕,不羡鸳鸯不羡仙。”星言说:“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了?”邵瑞说:“已经收拾好行头,准备去找宋公明哥哥了。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跟警察打交道了。之前我俩吵架,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总是以她报警、警察耐心细致地批评教育我们一番结束。我向她道歉,她问还敢不敢再惹她生气,我说再也不敢了。可没多久,我俩又重蹈覆辙。互相伤害,恶性循环,永无止境。”

邵瑞继续说:“我突然想到一个词,能恰当地概括我俩的所作所为。”“什么词?”方喆问。“同等报复。”邵瑞幽幽地说,仿佛有了一个重要的科学发现。“同等报复?闻所未闻。”方喆说。邵瑞说:“婚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端倪,当时感觉雅辰年龄小,这样做很正常,另外女孩任性一点,会显得更加可爱,就没在意。没想到婚后她变本加厉。我每天都小心翼翼,饶是这样,还是会做错这样那样的事,一旦有错,她就会施加同等的报复,让我感受到切切实实的疼痛。当然,这里的‘同等报复’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等量报复’,也不能跟‘加倍报复’画等号。”“展开说说。”方喆来了兴趣。“比如,我俩聊天的时候,如果我无意间提了一句前女友,她必定会提十句前男友。我心里感到疼痛后,会找机会再提一句前女友,以此消弭一下疼痛,她立即强势反击,再提二十句前男友,直到我俩订立‘休战合约’,约定不再提前任为止。见不着面的时候,我们约定一天视频三次,但只要我少视频一次,接下来的三天她都会拒绝跟我视频。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喜欢实施‘同等报复’的人,我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很可怕。”邵瑞说。“你俩能幼稚成啥样?”星言冷笑一声,喝了一大口胡辣汤。“婚前全是小打小闹,婚后却是真刀真枪。”邵瑞说,“而且早已经螺旋升级,不再是之前的模样了。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个旋涡——只是没有概括出这个词语——想退出这个旋涡,但已经来不及了。”

星言叹了口气,目光审视着邵瑞。店里依然熙熙攘攘。

方喆不作声,默默吃着水煎包,过了一会儿,说:“你俩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实质性矛盾的?有没有一个节点?”“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就像天一点点黑下来,又一点点亮起来一样,浑然不觉。”邵瑞说,“刚才我说的‘同等报复’,权当一道开胃菜,真正的矛盾都在后面。也许从一开始就有很多无法搁置的争议。热恋到达顶峰的时候,雅辰起草了一份婚前协议,说不签就不可能结婚。我签了,但很多条款我实在无法苟同。比如赡养老人,我习惯定期给父母一定的钱,但雅辰说,父母七十五岁之前让他们自食其力,顶多给他们买一些生活用品。再如房子问题,雅辰要把她的名字写在房产证第一位,我同意了,但我俩结完婚才知道,我们单位分的房子不能写她的名字。雅辰说我骗了她,让我放弃分房,多花四百万元买商品房。我当然不同意,僵持了几个月,冲突一再持续,分居半年,她终于提出了离婚。”“没有人退一步吗?”星言问。“你以为我结婚十几年靠的是什么?都退了一步,但仍然无法达成一致。”邵瑞说,“我跟她说,即使单位分的房子没有她的名字,也是我俩婚后的共同财产。她说,除非写她的名字,否则她坚决不住。分居半年,她就可以提出离婚,法院即使第一次不判离,第二次也可以判离。”方喆说:“这方面我经验丰富,如果想离,冷静期过后,几分钟之内就能离;如果不想离,拖上个三年五载也不是没可能。”“省省吧。”星言马上打断方喆的话,“现在不要提离的问题。还没怎么开始,为什么要谈结束?就像你当时还没做好准备,就盲目开始一段婚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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