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光

作者: 西窗

这件事,在那个年代,相当于不久前网上说的萨尔马特洲际导弹试射失败引起的震动。我双手架在键盘上,左手食指在F键,右手食指在J键,准备给你讲这个故事。

一九七六年底到一九七七年春节之间的一个晚上,我们公司的全市唯一一台外国进口二十八吨液压汽车吊,发动机缸体冻裂。一台新车,下船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故,案情一级级上报到了市科技协作委员会那里。科协主任来到现场。他看了看活儿,吊车不能发动,起重臂举不起来,这台车就是一堆废铁。他打了一圈电话,不一会儿,一辆一辆车开进了吊装队院子,相关专业的工程技术人员、能工巧匠,聚集在喷涂有“起重臂下严禁站人”警示标语的起重臂下,掀开发动机大盖,像一群狼在撕咬一头猎物内脏,各种眼神盯着缸体侧边那一拃长的裂纹。工程师目测和磁力探伤仪检测得出一致的维修方案:手工电弧焊,电焊。

从东院机修车间来了电焊大拿于师傅。于师傅一九六五年随公司开拔陕西支援内地建设,八年后随队归来,一直干电焊,平面焊、立面焊、仰脸焊,样样都拿得起来。于师傅把电焊机二次线拽到车边,零线搭在焊接位置附近,下一步就是电弧闪闪,就像抹灰工往墙上的砖缝里抹水泥砂浆一样简单。于师傅看着这台橘黄色车身的大吊车,车门上喷有“旅大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字样,它走在道上,呼地一溜风,辣眼,站在工地,高高在上,展扬。而公司那台老款履带吊,几台匈牙利却贝尔大货车、苏联克拉斯翻斗车,从旅大到陕西,又从陕西回到旅大,牙口老得不行了。

于师傅看着缸体侧边的裂纹,琢磨半天,放下手里的三根专门用来焊接铸造构件的生铁焊条,竖起两只手掌在身前摇晃,说这活儿他干不了。以我对于师傅的了解,能猜透他心里怎么想的,这个场面太大了,市里领导亲自监工,一旦失手,谁都不好说话。科协主任点点头,理解。主任是从工人堆里走出来的革新大王,当然懂得耍技术的人脸面有多重要,就跟于师傅聊天:再厉害的外科医生,做不了家人的手术,女护士给自己的父母、孩子打吊瓶,针头都扎不到血管里去。安慰了于师傅,主任给锅炉厂打电话叫人,又叫高压釜厂派个大工码过来。

即使于师傅不怯场,也不能马上扣上电焊帽开工,因为焊接前需要铲坡口。给车上这道裂缝铲坡口,是要顺着裂缝用尖铲剔出一道角度与深度都合适的V形槽,电焊机二次线强电流产生的电弧把电焊条在V形槽里熔化,同时也把V形槽周边的缸体局部也熔化,铁水互相融合,填满V形槽,封死裂缝,冷却后像盖了个鼓肚朝上的圆括号,这事就算成了。

车间领导派我来铲坡口。

我们机修车间是个五脏俱全的机械厂,主要承担公司的建筑施工机械维修和制造。钳工班二十一个人,当时我是最嫩这茬的一级工,月工资三十三块六角钱。进厂头一个月,我左手成天包着纱布,老师傅们看见,知道了我不是左撇子。

进班组第一天,班长张师傅对我说,钳工,干到老学到老,脑袋一半手一半,你得先把手上功夫练到家。张师傅从钳工案子底下拿起一个铁饼子夹在台钳上。案子下面摞了一堆气焊枪割出来的像发面火勺的铁饼子,大概二百个。他让我用手锤和扁铲给铁饼子圆周两边铲坡口,他说将来四块铁饼一组焊在一起,上车床加工成滚轮。张师傅给我讲了讲工艺要求、动作要领,做了示范,撇下我去忙别的。

我右手拿锤,左手握住扁铲,开始铲坡口。一磅的手锤,常见的式样。扁铲,火车车厢底下的弹簧钢在烘炉里烧红,在铁砧子上碾打,再烧红,水里淬火,砂轮机上打磨,像一根尺八长的甘蔗。前头是剁斧样子的刃口,后头是挨打的顶,锤子砸上去,前面的刃口就把挡住去路的铁铲掉一块。铁饼子外缘两个直角,铲掉一个直角还剩三个角,铲掉两个直角还剩四个角……用手锤扁铲铲坡口这种简单到家的操作,单调得让人反胃。

我推开键盘,左手抬到眼前,左手食指靠近手掌那个关节内侧,皮肤颜色灰中带黑,摸上去,粗糙得像角质化了。类角质化皮肤下面,有一块凸起,坚挺着,非专业认为那是手指经历了无数次击打后,应激反应增生出一块肉瘤或是肉筋。手上的小小的异常,几十年一直这样,外人看不出来,唯有它的主人知道为什么会这般。

篮球教练要求小学员,带球走时要把眼睛从球上解放出来。张师傅告诉我,打锤时眼睛要盯住扁铲刃口,不要看扁铲顶上;手锤举起来,要靠手腕控制方向和力量;握扁铲的左手,靠近扁铲顶头,既要握住,又不要掐得太紧,离得远、掐得紧会伤了骨头,离得近一点儿也就破点儿皮。不要怕打手,上手就是一锤,不含糊。我明白了,铲坡口一定会伤到左手。

我动作笨拙,手眼不配合,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没几下,一锤跑偏,砸在手上,掀起一块皮,接着就出血。我赶紧上医务室。

医务室在厂院的一间小房里,里面的东西都是白的,一个阿姨也白,大家都叫她孙大夫。孙大夫从部队转业回来到地方,在医务室继续从事她的专业。医务室平时开点儿止痛片,包扎磕磕碰碰什么的,再就是老工人在公司卫生所开一些清血管的药,拿回来在这里打吊瓶。锤子砸在我手上,流出我的血,孙大夫当然不疼。女人不怕见血,尤其部队出来的女大夫,见惯了战士身上铁锈味儿的红色液体,我手上这点儿,在她眼里不算什么。她给我剪掉呼扇起来的那块手皮,伤口抹红药水,一块纱布敷在上面,用胶布固定住,好了。

回到班组,我重新拿起手锤和扁铲。左手危险地区有块儿纱布,相当于戴了手套,我抡起锤子胆子就大。没想到,立志当个机械工程师,先得掉块儿皮、出点儿血。张师傅说钳工脑子一半手头一半,他说得对,钳工是万能工,我把手头把式练到家,其他工种看看就会了。脑子那一半,张师傅管不了,我在农村青年点儿那几年,是戴帽中学民办教师,教六年级数学和七年级物理、化学。回城有了正式工作,我买了《钳工工艺》《机械设计》《机械制图》《金属切削手册》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晚上在家偷看。

又是一锤,这一下砸得狠,胶布飞起一条在手上耷拉着,又有血把纱布染红,可能是骨折,我右手掐住左手腕,一溜小跑来到医务室。孙大夫像是在枪炮声、硝烟中抢救过伤员,她不慌不忙,让我活动活动手指给她看,也不说骨折没骨折,重新给我抹药水、包纱布。

左手上包纱布,中午吃饭没影响,青椒炒肉抑制了疼痛。下午继续,我看脚边这一堆铁饼发愁,这得什么时候能干完啊。又一锤打偏,我一生气,锤子扁铲往案子上一扔,不干了。凭什么,新来了三个学徒工,偏偏叫我遭罪,班长偏心眼儿。我走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看谁都不待人亲。看见孙大夫,我不敢奓刺儿。孙大夫见我脸色不对,她一边揭掉上午的纱布,一边和我唠嗑儿,“右利手的人,凡有艰险危难脏乱差,下意识左手首当其冲。”我说,小学课本里有铁杵磨成针、烈士的鲜血换来今天的幸福课文。

其实,孙大夫说的话我没听懂。她看了看伤口,把我当成新兵连的战士,问我,回去还练吗?我说,练!她说,那就不用包了,下班前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处理好,注意不要沾水,不要自慰。

我天天见血,张师傅既不安慰也不鼓励,尤其不心疼。他动不动就过来拿起一块铁饼转圈儿看,看完了并不说什么,放下东西就走。

那阵子我每天下班前都要来一趟医务室包扎,后来就不去了。二百块铁饼,我用了差三天满一个月,把一百块两面铲了坡口,一百块单边铲了坡口。我的锤子功练得也比较可以了。孙大夫一摇三晃来钳工班找我,“看上哪个女工友,跟我说,我给你们缝线。”两年后张师傅退休,我当班长,像他一样,也给新来的做示范,锤子翻飞,扁铲在工件上平稳推进,我闭着眼,已经不打手了。

我来给吊车铲坡口时还不是班长,但我知道了铁碳合金的金相组织、奥氏体、马氏体,知道了制造汽车发动机缸体的铸铁成分。我过来看看活儿,回去在砂轮机上磨好两把尖铲,吊儿郎当地就爬上来。片刻,坡口铲好。

铲下的残渣,有人拿去上柴油机厂化验。

锅炉厂电焊工有在于师傅面前显摆一下的意思,拿起电焊帽来到车边,立刻,他脑袋上方冒出一股浓烟,那是电焊条药皮熔化时的产物。旁边的闲人,一律转过身去,不往这边看,怕被电焊弧光打眼。电焊打了眼,又磨,又疼,怕见光,流眼泪。我经历过多次,每次孙大夫都不给我滴麻药眼水,叫我忍着,三两天就好。她找哺乳期的女工,挤点儿奶装在眼药水瓶里,叫我隔三岔五往眼里滴两滴。

一会儿工夫,不冒烟了,锅炉厂电焊工把“手把线”扔到地上,说明大功告成。大家伙儿围上来,果然好看,去掉药皮渣,电焊肉像山坡上的地垄沟,一道一道密集排列,都是月牙弯。我拿起手锤和尖铲,回车间。不等走出吊装队门口,有人在身后喊:“小,小,小学徒,别走!”我以为领导要请大家喝庆功酒,就踢踢踏踏回来了。喊话那人不知道我姓李,叫我小学徒,我心里不服,锅炉厂电焊师傅之所以焊缝儿好看,都是我坡口铲得均匀,你家小学徒有我这么过硬的手艺?!

根本不是喝庆功酒,我得再铲一次坡口。锅炉厂电焊师傅的焊缝儿,在冷却过程中,焊肉和缸体连接的部位,发现细小的裂纹,上磁力探伤仪检查,果然有两道裂隙。锅炉厂电焊工说,我手把没问题,是不是缸体材质不对?大家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都闲下来,等化验结果。

一帮外人在院子里占上风,我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自然而然抬起左手,看了看早已不再挨锤打的地方。孙大夫像个大仙,她说右利手的人,凡有艰险危难脏乱差,下意识左手首当其冲。在她说这话之前和之后这几十年,我一辈子偏向右手,吃饭,写字,摸人摸宠物,民兵训练实弹射击,把篮球投进篮筐,举手同意,加入组织宣誓,都是右手。而左手,孙大夫像跟在我身边亲眼看见似的:小时候故作勇敢上山抓蛇,被花带子蛇给我中指指肚咬了一口;家里烀嫩苞米,我啃了一穗没解馋,再来一个怕啃不完,就拿菜刀剁下一半,同时也把无名指指肚肉剁掉一块儿;在生产队和社员上地里割豆子,我不知道应该先把豆秸朝前压着再动镰刀,镰刀在豆秸上一滑,我看到了自己食指中间关节的骨头;一个苹果两个人分着吃,身边没有刀,就把食指垫在苹果上,另一只手握拳往下砸,苹果就分开了。所有的磨难,都发生在左手。听了孙大夫的话,我下决心从此要对左手好一点儿。可是手不听我指挥,受苦受难的还是左手:我带队外出安装设备,机器没放稳,眼看要倒,我冲上前,身体倚,两手扶,机器保住了,中指浸泡在血液中;给自己家房子装修,踩着铁腿凳子安装顶灯,凳腿打滑,我凌空而下,手指首先着地,我站起来一看,我天,中指最前端那一节九十度反向折叠,摞在第二节上,明显骨折了,也是急中生勇,我上手一捋,它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也不疼,也不出血,我一连三天等着它发作,可它没事,干啥都不耽误。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人手的生理机制到底怎么回事。我更不明白,左手都这样了,可它从来不叫苦,不抱怨,不指责我对它不公平。

科协主任进屋接了电话,出来对大家说,化验结果出来了,缸体铁碳含量和掺加的微量元素硅、锰、硫、磷,跟国产柴油机缸体材质没多大差别。可以再焊一次。

我再次上车铲坡口。这回有点儿硬,但再硬也硬不过我的尖铲。坡口铲好,我下来,高压釜厂电焊工上来。知根知底的人说,他是厂里电焊班班长,八级大工匠,他的焊缝儿,没有夹渣,没有气眼儿,质检员手里的磁力探伤仪每次都略它而过。高压釜电焊班班长也是很快就完活儿,他站在车边等着看结果。

和锅炉厂师傅焊的一样,又有裂纹。

我注意到科协主任在犹豫。当领导本来就难,当技术上的领导更难,难就难在决策。决策对了,造福;决策错了,作祸。如果把发动机拿到国外原厂去修,价格高得吓死人,就三建公司那点儿外汇额度,九牛一毛。而且工期都是人家说了算,半年一年都是它。

主任再次进屋打电话。三个电焊工这才坐在了一起,于师傅给他俩发烟。

我又开始铲坡口。

等了有一会儿,一辆大客车开进院里,左边下来个司机,右边下来个穿一身白色小帆布工作服的人,即使他胳膊上不夹个电焊帽,也一看就是个电焊工。电焊工工作服本来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可他,像是钻在车底下睡了一觉,浑身都是油污,整个人好像还没睡醒。一会儿知道了,他是交通公司汽修厂的,姓邢。

邢师傅直奔车旁边,扑噜一把脸,看活儿。我紧跟着凑上来。他问,谁铲的坡口?我吓得腿儿软,担心前两次之所以没成功,都是坡口铲得不对。邢师傅看看我手里的工具,说,铲得不错,角度合适,深浅也对。我喜出望外,赶紧给他当帮手,用钢丝刷把槽沟里所有的铁渣清理一遍。

邢师傅焊把子上夹一根焊条,在脚下的铁板上打火,抬头叫我把电流往回倒一个小时。我一路带跑来到电焊机前。电焊就是一台变压器,箱体前脸有一个手摇把,电流往回倒一个小时,就是把摇把逆时针转一圈,让电流小一些。我转了。邢师傅在那边弧光闪过,又喊,再大十分钟。我依照吩咐顺时针转了两格,上面没有刻度,我大约莫转的。邢师傅又在铁板上打火,这回电流大小合适,他说,回来吧。

邢师傅叫我拿个电焊帽在旁边看着。电焊帽上那块暗玻璃,可以让人清楚地看到哪个红是铁水,哪个红是焊条上的药皮水。邢师傅焊了大约一寸长,放下电焊帽和焊条钳,拿起我的锤子,在焊口和旁边缸体上轻轻敲打。这个动作把我惊呆了,我也拿起尖铲,尖铲像铅笔粗细,手握的部位像记号笔粗细,我用尖铲顶端,像他那样敲打焊口这边。我说,这叫消除应力。邢师傅点点头,说,我外甥闺女二十一,长得挺好看。

敲打了一会儿,邢师傅继续往坡口里熔化电焊条,他整个脸埋在电焊帽里,说话闷声闷气,问我二十几。又焊了一寸长,再次敲打,嘴也不闲着,说他外甥女精明能干,贤惠手巧,扣上电焊帽就说他外甥女家里人个个忠厚。我不能跟他回话,因为我不想对他说我要考大学。就这样忙叨了一会儿,邢师傅下来,叫我抽时间一定上交通公司找他。

一帮人立刻围上来,一个个提着小心,事不过三,再出现裂纹,大家都不好办。焊口部位渐渐变凉,目测,没有问题;磁力探伤仪上场,也没有问题。大家回头去找邢师傅,邢师傅早上车走了。一会儿,大吊车也开出去干活儿了。

这件事没完。锅炉厂、高压釜厂和交通公司汽修厂三个电焊工,因为参与了市科协组织的技术救援,厂工会将他们的事迹记录在案,作为将来评先进、涨工资的硬条件。

在键盘上方,我右手五指张开,左手五指张开,左手靠近手掌那个关节附近的黑灰色皮肤和下面的凸起清晰可见。孙大夫说,右利手的人,凡有艰险危难脏乱差,下意识左手首当其冲。我不由得左手伸到衣服里去摸自己的右肩,那里肉厚且硬,而左肩,没挑过水,没抬过粪,没扛过钢管,皮包骨。

作者简介>>>>

西窗,原名奚铭,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评论、舞台戏曲剧本等作品散见于报刊。非虚构作品《五十年前的旅途》在《读库2405》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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