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的燃动

序章 机器人的手

在一曲《欢乐颂》的高潮乐章，市长拒绝了机器人向他伸过来的手。

这可是城市科技园“设计大赛”的开幕礼啊，现场还有很多入驻园区的公司代表，大家都看着周市长。科技园和研究所的经理都蒙了，难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领导这是要整哪出？

机器人第一时间也愣在了那里。市长没给他们留思考时间，他转身面向组织方提问了：“这个机器人我认识，去年来过吧？相关技术是不是三年前就已经成熟了？转化成产业链条了吗？”

组织方的阵容中间首席新闻官赶紧站出来，他是科技园的林副总：“有关项目正在洽谈，就快要……”

市长说：“每次说到科技成果转化，说到新质生产力，你们就整个高科技的小玩意儿换个壳儿来哄我。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投资是哄不来的。我们需要的是产业生态、产业链，那样才能把上下游项目和若干创新成果链接起来，打造链首企业，要不然咱们浑身叮叮当当东西不少，但都是别人产业链上的，没有根，这样不行。”

新闻官轻声辩解：“领导，您看，我们已经有科技园，也有高科技专利成果了，只差中间环节了，我们有信心……”

市长笑了：“小伙子，先有壳还是先有瓤？你们是不是觉得搭上架子人家就成群结队来了？这发展理念是不是有点儿简单粗暴，想当然了？我建议大家回去把这些年的文件和报道都好好再读一读，想一想。”

观众自发地报以掌声。掌声中，“小伙子”林副总郑重地点了点头。

市长来到科技园展示厅巨大的落地窗前，遥指城区方向的夜空：“看这万家灯火，这些加班的地方，这是不眠之夜，一定有人在做我们需要的事情，要相信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年轻人，根据他们的需求搭建平台。这不是唱高调，这才是最要紧的工作……”他发现机器人仍然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低声温柔地叮嘱他“注意脚下”，有感而发：“我不是反对机器人，而是不能接受你们刻舟求剑。什么时候客人一过来都是机器人接待，你们都去该忙啥忙啥了，那才是对了，那才是我们需要的产业生态！”

第一章 小毛奇遇记

1

远远看去，城市的夜光丰富而又律动，天际线灯火通明，一队队飞行巴士穿梭而过。侯馨妮自己则正在高空中飞行。在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的反射下，她能看到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只机械巨鸟。这时，迎面飞来一艘黑色空天母舰，指示灯不停闪烁，挟着强大的气流轰鸣而至，馨妮操纵坐骑赶紧腾空闪避，闯进了一片混沌翻涌的雷雨云中——

她一下子醒过来，身上还有很多汗水，昨晚卧室门口的灯没有关，晨曦已经穿透窗纱射到床前，显得房间里的一切像是裹在舞台般的氛围里。这是一个梦。最近，因为节目的档期排得极满，“经纬杯”工业设计大赛的外围采访任务包给了她。案例一个接着一个，她基本上全天候连轴转了，像刚才那样做个梦都是难得的奢侈。

“点关注，不迷路，欢迎访问、登录《小毛说工业》！”闹铃声又是在她醒了之后才响起，她此刻已经在操作间里忙碌了。馨妮的自媒体节目是工业智创主题，“小毛”则是她的绰号。在理工大学读新闻专业时，她在校刊新闻社里上下奔忙做专访扛设备的疯劲儿，像极了《马达加斯加的企鹅》里那只没有痛感的小小鼠狐猴，再加上她姓侯，头发因为疏于打理也常毛茸茸的，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

她第一个不能“放过”的人就是蓝胖子，本名蓝码，青年数学家。

“胖子，在哪儿呢？起床了吗？”她开始电话查岗。他们经人介绍，刚交往不久，算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男女朋友。“早起来了！小毛同志。我现在加强运动、轻断食，要给你证明‘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这个真理。”蓝码戴着渔夫帽，全身运动装，挎个环保袋，正在河边徜徉。他享受着河风，观察着几个钓鱼老大爷的手法和收获。他看上去并不像那种严谨安静的数学家。

“胖子，昨儿下午留的作业完成没有？”小毛撕着面包片，端起一杯咖啡。“当然完成了，小case①。我这就把他的资料推给你。”蓝胖子秒推。

“现在长本事了呗？不敲打就不主动交作业。”

小毛看了一眼采访对象的资料：陈赛，业界人称“大菠萝”，材料学专家，手握多种发明专利，从小是学霸，奥赛拿过全国名次。性格粗犷，不修边幅，言辞激烈，是个很不善于与人沟通的社恐型理工男，这次作为工业设计大赛的种子选手受访，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的色彩。小毛预备针对他的性格弱点进行迂回式启发式钓鱼式的提问，并在互动环节中尽快建立信任感。约好的专访时间是上午九点，地点在大东区佐治巷一家咖啡馆。

“小毛同志，你堕落了，知名工业记者，咋能用这么污的词儿——”“坏银想歪了哦！见面儿收拾你。”蓝胖子还没抗议完，小毛就挂断了电话。她已经收拾好装备，戴好黑色美瞳，将咖啡一饮而尽，出发。

陈赛身材高挺，衣着整洁，发型一丝不苟，言辞彬彬有礼，受访有问必答，信息点清晰而且生动。

采访间陈赛喝水的空当，小毛的大眼睛狠狠瞄了一下作陪的蓝胖子。人畜无害的蓝胖子也正看着她，眼神非常清澈。

小毛想问的问题，陈赛仿佛都准确预判，就像超级学霸拿到初阶试卷，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迅速阅卷审题，然后手到分得，唯一诉求是不失误，每句话都是得分点——

“传统的工作室都是以点为单位攻坚，然后实现转化，我们的宗旨则是实现全产业链的适配市场。”“这不是我为自己的专业辩护，材料才是一切产业升级的真正基础元素。”“恰恰相反，我们设计生产线首先是要最大程度去自动化的。”“要想提高单位时间产能，必须将人移出舒适区，台积电砸600亿元在美国亚利桑那建厂，却遭遇多轮延期开工，就是因为当地工人拒绝三班倒的‘爆肝’工作制度，而公司也没有能够拿出变通的方案。”“过去的工业是向自然索取财富，未来的工业是根据资源的流向梳理财富。”“我们需要更多的像蓝码这样的应用型数学家，来帮助我们制定数学模型，测试和解释生产线的习性，从而实现产能的精准投送。”

……

说到这里，专访已经接近尾声，陈赛整整衣领站起身，跟小毛握手道别，意味深长地看了蓝胖子一眼：“蓝码，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啦。Good luck， Mr. Lan.”①蓝胖子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陈赛离去，小毛摘掉胸麦，蜷在咖啡馆沙发里，盯着蓝胖子。蓝胖子说：“他这不是说得挺好嘛，我感觉比上次你采访的那个孙总强多了，那人全程端着，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

小毛若有所思：“都对，但我就是感觉他没有讲心里的话，没掏心掏肺。”

“除了我，谁能跟你掏心掏肺？”蓝胖子油嘴滑舌起来。

“那这个采访就是不成功。他跟我讲的和跟别人讲的没啥区别，高级的照本宣科流水账。”小毛认真地说。

“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小心出道即巅峰哦。你看你累得肩膀都僵了，我来帮你捏捏肩。”蓝胖子说着，贴心地过来动手动脚。

小毛起身，躲开他的小胖手，“别整那些没用的。我得赶紧回工作室看素材片儿，残局你收拾一下，别忘了结账！”

小毛喊着摄像和助理迅速撤离现场。蓝胖子给陈赛发去微信：“大菠萝，我就说嘛，这些东西唬不住她。”陈赛回他：“知道了。”

小毛的电动汽车在路上疾驰。微信备注名叫“血滴子”的传来语音：“小毛，第二个点位快到了吧？这个人跟之前几个又不一样，好不容易能堵着他一次，看你运气了。”

“我的运气必须好。”小毛说着已经在路边停下车子，喊她的团队：“你俩还等什么呢？到了！快下车呀。”

他们下车一看外景，只见这是北大营附近的一座旧仓库，仓库大院子入口还有门卫。

小毛一进场，就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他处不同。这座仓库内部空间很大，能够看出基础设施相当齐备，各种新新旧旧的设备正在装配，吊装和拖拽的车辆、工人忙碌着穿梭其间，有些设备在临时轨道上滑行，各个区域的降噪音乐则此消彼长，给人一种强烈的未来朋克感。

门卫队长领着小毛他们，搭乘内部转梯来到二层半的挑空指挥台上。这台上有三个人正在指指点点，不时用手台指挥着整个现场。其中一个大块头，三十多岁的样子，虎背熊腰，穿着连体工装，胡子拉碴，剃了个光头，特别显眼，看见小毛，大怒，说话时东北口音浓重：“你们是什么银（人）？谁样（让）你们进来的？”

小毛指了指大块头身边的那个大叔：“成叔安排我们过来的。”成叔五十多岁的样子，穿搭很精致，身材保持得不错，戴副无框眼镜，轻轻点了点头。大块头见状转过脸，不再搭理他们。成叔招手喊小毛到近前，将她介绍给指挥台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个人。

那是个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的男人。他光脚盘腿坐在一把旧皮椅子上，脸颊、身材瘦削，细长眼睛，招风耳，头发打绺，衣着随意。看着小毛，他脸上一直泛着小孩子搞恶作剧时顽皮的笑容，眼波流动，似乎带着一阵阵的邪劲儿，把小毛看得有点儿心里发毛。她之前从来没采访过这个风格的工业人物，无论是劳模、工匠、企业家、工程师还是蓝码那样的应用数学家，都没有这样的人。这人倒像是个长年摆地摊儿卖旧书、鱼虫、乌龟的那种小贩，又像成天价坐在公园里看热闹起哄的闲人。但这个人，却又恰恰是她此行的采访对象：“经纬杯”工业设计大赛的另一个种子选手，赛博实验室的创始人。

傅一搏，33岁，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小毛费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整清楚他的籍贯和学历。这人没有成家，住在实验室，据说有很多很疯狂的念头，又因为他是自动化专家，所以被业界称为“仿生人”。成叔则是赛博实验室的财务主管和傅一搏的“管家”。

傅一搏喊道：“成叔，冷了，空调开得有点儿大。”成叔递给他一件旧的米色风衣，他笑着披在背上。

大块头叫熊忘，赛博实验室的现场总指挥，在工厂人力管理与生产线维护方面天赋过人，是工作狂魔，号称“时间之敌”，被同事称为“Lord”①。傅一搏吃睡都在实验室，熊忘则废寝忘食。“在这个地方专访……好吧好吧。”傅一搏和成叔面前，熊忘不好发作，但是非常烦躁，手台和手机在两手之间倒来倒去。

“Lord，你去库房找点儿电解质水补充补充，也给我带一个。”傅一搏支开了他。“嗯呐。”地板一阵震动，熊忘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2

面对小毛的采访，傅一搏思路明显很混乱，看上去完全没有事先准备——

“我们组这个实验室……成叔说上回项目弄完之后，我没有睡觉的地方，Lord也失业了，那就给我们整个活儿干呗。”“实验室的名字？跟我的专业没啥关系，实验室其实用不上啥自动化理论，要是走哪儿都行，我还用自己干吗？”“学历？成叔学财会的，Lord是技校毕业的，我的大学……我是大学没念完，就出来干活儿了，我老师告别时不让我说我是哪个学校的，就像《西游记》里那个教孙悟空七十二变的老神仙，跟他说的一个样儿。”“业务？有活儿就得干哪，差一天都不行，有时候我给咱家七大姑八大姨都喊来，一起帮我们干活儿，我老姨是钳工，我二姑不会干活儿，就给咱们做饭。”“过去的工业？我研究过去的工业干啥呀？以后的活儿咋干还没整明白呢。”“朋友？我认识蓝胖子，咱俩是有一回上医院排队，蓝胖子老搁那儿琢磨用数学办法，咋排队能先挂上专家号，我就跟他学，果然快。数学家，挺厉害！”

……

小毛的采访逻辑就这样被整得稀碎。她的心情也不好，采访完没有喝成叔递过来的电解质水，就想告辞。不料她的摄像小谷想跟傅一搏要个签名：“傅总，我妹妹马上高考，她也想学自动化，您作为成功人士，能给她签个名儿吗？”说着，小谷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这是在沈阳故宫买的那种集章打卡本，在后花园的集章页后边有个空页。

“可以啊！我找一下笔。”傅一搏爽快地答应了。他伸出脚，从椅子左边地上的一个工具箱里刨出一支笔，用脚趾夹起来，交到左手里，在本子空白处慢慢写了“自动化是个好专业 傅一搏”几个潦潦草草的大字，下面还署了日期。“谢谢您！”小谷在接过傅一搏递过来的本子时不易察觉地迟疑了一小下，但脸上的喜悦和感激倒不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