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
作者: 石琇究竟什么原因导致我现在这种状况?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感觉心里总是窝着什么东西,堵着,紧得慌。
应该是从去实验高中报到的那个周五开始,不,是从进入那扇漆黑的铸铁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莫名地烦躁,那是一种需要用极大的控制力才能压制住的烦躁。我习惯性地沉默着,尽量不发出声响,找一个角落坐下,侧着头环顾教室,大概只有我在听教室前方右侧斜上角的音箱里传出的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曲调轻快调皮,是我喜欢的那种调调。我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随着旋律的变换,我仿佛看到几个蹦跳着的小人儿,我猜他们可能是和弦精灵……他们跳着跳着就被一个比比画画的瘦高个儿挡住了。瘦高个儿指挥着给一团乱麻的人群安排座位。你先去那边……你坐第二座……对对对,就那儿就那儿……刚进到教室的同学到我这领取学生证。他大声说道,一手捧着一摞蓝本本,一手挥舞着。有一些人聚集到他的身边,报出姓名,领走学生证。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摞乱糟糟的蓝本,有一种冲动想过去帮他摞整齐了。我没动,我只想等到所有人都领完了,剩下的自然是我的。
我把头侧向另外一边的窗外,正好能看到北边的食堂,食堂和教学楼中间是一片小林子,那些树大概是槐树吧。老宋总想把那些植物的名字塞进我的脑子里,可我对枝条和花瓣有着天生的抵触。宋香群是我妈。从上初二开始,我自己在心里说话的时候就管她叫“老宋”。其实老宋一点儿都不老,她的化妆术和服饰搭配令很多老阿姨折服。虽然我和老宋相差25岁,但我和她的审美能保持基本的一致。我俩同行总会有人误以为我们是姐弟,她常常为此自鸣得意。起初我以为是我长得老成,后来在老宋不厌其烦地调教下,我承认了是她年轻。在我同学们的印象中,老宋也一直有女神范儿,家长会就是老宋的走秀场。逐渐地,我偶尔也会在啧啧赞叹声中迷失一会儿,毕竟有很多女同学会因此在我身边围绕。虽然时间很短暂,但头顶光环的感觉令人心驰神往。
那片树木高大但不强壮,它们的树干与树冠并不匹配,就像一个细长脖子的人顶着一颗巨大的头,我担心它经不起阵风的强劲,随时折断。落在草地上的花尾巴喜鹊扒拉着草棵,有人从食堂走出来,路过林子,喜鹊应声飞上枝头,躲进树枝里,看不见了。我想使劲盯儿着树冠,想把那只喜鹊盯出来。你是宋澔吗?随着话音,一本蓝色封面的学生证扔在桌子上。我抬头看看瘦高个儿,没说话,算是默许。中考状元就是有排场啊,就你不来领呗。我听出瘦高个儿的话里有几分挑衅和酸味儿。谢谢你。我收起蓝本,继续侧过头看向那棵树,一心想等那只喜鹊从茂密的树冠里飞出来。
王一泽,赵博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有人在门口喊。瘦高个儿急忙跑出了教室。至于之后教室忽然安静下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短发女老师站在讲台上讲了,在黑板上写了电话号码,似乎还说了很多,我都没太听清楚。只听到最后一句:“现在可以放学了。明天开始军训,穿好服装,按时到校。”纷杂的桌椅碰撞的声音,椅子腿儿划过瓷砖地面磨擦的声音,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嗡嗡声,在我朝外的一侧耳边鸣响着。
直到我站起身,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那只喜鹊也没有出现。王一泽走在我的前面,忽然一回身,我本能地向后退缩几步。胆小鬼!他不屑的睥睨并没有激起我的愤怒,你知道喜鹊去哪儿了吗?什么喜鹊?就在那儿。我用手指了指那槐树的树冠。他也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停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神经病。他嘟囔着转身走了。
走出黑漆漆的大门,《C大调奏鸣曲》隐约还能听到。老宋站在她的红旗车前,站得笔直。她习惯站得那么直,她习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习惯穿高跟鞋和各种款式的蓝黑色裙子。她有很多习惯是不容改变和冒犯的。坐上车,她就开始了她一如既往的喋喋不休。班主任姓赵,我见过她了……我和她说了,你不能参加军训……该买的服装和行李我都买了……她看上去有点儿刻板,不过还算好说话……听老宋自顾自地说着,我断断续续地听着。我回头看了看教学楼红色的屋顶以及顺着房檐垂落下来的一条条彩色的迎新条幅,一股烦恼好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侵袭了我的头、我的脸、我的皮肤,扎得我不想睁开眼睛。
老宋用那张医大出具的“先天性心脏间隔缺失,需预防艾森曼格综合征”的诊断证明,把开学周的军训兑换成了一周的假期。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宋无论是与人交谈还是自言自语,尤其是讲到我时,“艾森曼格综合征”是挂在嘴边的,使得小小年纪的我就能说出这么拗口的医学名词。她逢人就说先天性心脏病的起因和后果,如果有人顺着她的话头多问几句,那就正合了她的心意。我经常在她的描述中在不同的突发情况中“死”去,她完全发挥出她在师范读书时参加过话剧社的潜质,描述得惟妙惟肖的画面时刻提醒我要万事小心:我可能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被发现一睡不醒,也可能在和同学争执时因肺动脉高压晕倒,甚至被某处传来的一声大喊吓破了胆,又或是情绪激动大声说话之后血流方向逆转浑身皮肤青紫……总的来说,我会在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中死去,我的生命要比任何人都来之不易,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捋,我对待生命也要比旁人多出百倍的珍惜。我在家人老师同学邻居的呵护中成长。他们对我表现出的小心翼翼总让我感觉到羞愧,这种羞愧大多来自那些知道我底细的人在问候我的病况之余带上一句“你妈也是真不容易”。因为这句话我必须按时吃药,那些彩色的药丸是维系我心脏正常运转的药,是我妈辛辛苦苦用血汗钱给我换回来的生命力。
老宋很快发现了我报到后的焦躁和不安。当晚,她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打包了一包换洗衣服,用最快的速度安置婚纱店里的琐事。我要外出一周,带小澔去海边住几天……你把明后天的排单发给我,等我确定好再回传你。我听着老宋打电话,她永远是那一种腔调,就像一切都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不容置疑。去海边?那一定是去同一个地方。我有四年没去过那个地方了,整整四年里除了为延续我心脏正常跳动,老宋为我又增设了一项主题——一定要当中考状元。我被她安置在设定好的框架里不停地刷题。我对刷题并不反感,偶尔也会思考一直没想通的问题,一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人有必要争夺那些个第一吗?有书上说,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我应该不惧怕死掉,只是我妈希望我用目前的这种形式存在。我自认为,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我身上始终没有成功体现。
出发前,老宋又跑回一趟车库。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个大纸袋,扔进我身旁的后座上(她从来不让我坐副驾驶)。我顺着没有封口的纸袋子看,是一袋子崭新的漫画书,那是我曾经着迷的《阿衰》,每月一本,一年12本,这样算来这袋子里应该有48本。而此时的我已经不再热衷于阿衰和大脸妹的漫画,甚至反感。从当初老宋把我手里的《阿衰》夺过去,从她嚷着不准说谎不准说谎,从她边嚷边把漫画撕个粉碎开始,我就发誓再也不看漫画了,也就再也不会因为看漫画而撒谎了。余光扫到老宋正从后视镜盯着我看,于是我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本翻看起来。老宋也转过头去发动了车子。
早上的药吃了没?吃了。早饭吃得那么少,是胃又不舒服了吗?没有,挺好的。其实妈是想问你,昨天报到……你班有个叫王一泽……妈,昨晚我没睡好,想睡会儿。没等老宋说完,我拿过一个靠枕压在那摞漫画书上,蜷起腿,躺在后座上。老宋没了声音。
究竟什么原因导致我现在这种状况,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感觉心里总是窝着什么东西,堵着,紧得慌。
一切看上去都如愿以偿。
我真的困了,也真的睡着了。醒来看到窗外已经是二百多公里以外的海港码头,是那个地方。四年前的每个暑期都会来这里,这里有海鸥,有渔船,有贝壳和沙滩,还有花姨。沿着海港一直往南,再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就能隐约看到步云山。车子沿着山脚开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那就是花姨的花房和她的家了。
湿漉漉的风把我一点点地吹松散了,心里窝着的那个东西似乎也摊开了。花姨还是印象中的模样,乱蓬蓬的长头发,宽大的衣裙,漫不经心地趿拉着人字拖,从她的花房里走出来。哎哟,妥妥的我的大儿,可想死为娘了。她声音不大,却波浪似的传递过来。老宋嗔笑着看着她对我搂搂抱抱。透过她宽大的衣裙我感受她丰满的乳房贴在我的胸前,我浑身一紧,僵直着没敢动。侧过头看向老宋,老宋几乎没有这样抱过我。老宋身上的奶香味儿早已经停留在我一声声妈妈的呼唤里,自从我在心里管她叫老宋之后,叫妈的时候都有点儿拧巴。你别大声小气的,吓着小澔。老宋又转过来对我说,还不叫花姨,不认识了吗?叫什么花姨,都把我叫老了,叫花姐。花姨拉着我的手走进花房斜对着的二层小楼。我怎么会忘记她呢,她就是那个带我吃雪花牛肉的花姨,她还背着我妈悄声对我说,多吃点儿肉,这肉比你妈给你的药丸好用。当时的我听得半懂不懂的,只是和她一起偷着乐。怎么穿了这么多,不热吗?花姨边走边帮我把套在T恤外面的长袖衫脱下来。我妈觉得我冷。我小声说。花姨的手在我的肩头停了一下,顺势把我的衣领正了正,说,这边风大,那就穿着吧。
花姨还是从前那样,她和别人不同,她从来不问我的病,她也从不对我说“你妈不容易”。
我被花姨安置在一楼的一间客房里,之后,她和老宋就神神秘秘地进了大厅另一侧的茶室。整栋房子的一楼除了我住的这间套间和花姨的茶室之外,没有其他房间了。中央部分被设置成待客的大客厅,再往里面是被一面镂空的木质大画框隔断开的厨房兼餐厅。我喜欢花姨家的厨房,喜欢餐桌上的星空桌布。我住的房间紧挨着通向二楼的楼梯。大概是为了节约空间,楼梯没有做缓步台,而是直接通向二楼。楼梯是木质的,颜色偏红色,我印象里花姨喜欢坐在楼梯上,背靠个奶白色的垫子,长头发总是那么散着,老宋见一次说她一次,说她披头散发的不利索,没有了当年英姿飒爽的劲儿了。她听了就随手捋捋头发,高挑起眉毛,妩媚一笑,这样不美吗?老宋那保养得体的发丝一根根清晰地勒在头顶,挽成发髻,把她原本就光滑的脸颊绷得越发紧致。
我的房间的墙壁是淡蓝色的,床单和窗帘都是深蓝底色上纵横着不规则的淡黄色条纹,条纹的粗细不等,我仰面躺在那些条纹里,看向天花板的一角,就像盯着树林里那个树冠等待喜鹊出现一样。窗外哗哗的水声叫醒沉溺在天花板里的我。我跑到北面的卫生间,窗外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拿着白色水管给小楼后面的菜园浇水。粗壮的水柱呈喷射状,在西斜的光线里画出几条彩色的弧线。大奎叔,有彩虹啊。男人看向我,笑着招手,示意我出去。我忘记了老宋的“睡一会儿养养神”的叮嘱,忘记了我是一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人,紧走了几步,跑出房间,跑出小楼大门,跑到大奎叔的身边。大奎叔是花姨雇的园丁,说是园丁却做着远远超出园丁的工作,打扫庭院,莳弄花房和菜园,还有房屋的维修工和送花司机都是大奎叔一人忙活。我从记得花姨开始就记得大奎叔。他很少说话,他对花姨交代的事从不还嘴,也从不应声。我听到老宋不止一次对花姨说,大奎这人实诚,一心一意陪着你,你还不从了?花姨却说,我俩不是一路人,我可别耽误了好人。花姨虽然这样说了,却是一直耽误着大奎叔。至少我在刚刚看到大奎叔时还是这样想的。
大奎叔关了水阀,把长长的水管一圈圈绕在一根矮桩子上。一切都安置妥了,他才伸手拉住我,指向小楼后身的山坡说,带你上山,这会儿不冷不热的,去南坡。好。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四年前大奎叔提议带我去南坡,我也是一口答应了,却被跟过来的老宋一口回绝了:奎哥,别带小澔去了,他的病怕累着。大奎叔愣在原地,伸手搓搓我的头顶,那就在院子里玩吧,兔子还没喂,你去吧。
我看看大奎叔黢黑的宽脸,又回头看看小楼门口,并没有出现蓝黑色裙子。我轻轻晃了晃和我一样回头看向小楼的大奎叔,咱走呗。大奎叔的粗眉毛和黑眼睛都弯成月牙儿,白白的牙齿闪过一丝狡黠。
山路上的草被斜阳晒得有点儿萎靡不振,还有一点儿倔强,满地枯干的枝条不时地伸进我的裤管里,掠过脚踝,一根带刺的树条钩在我的裤缝上,我正纠结着是把它摘掉,还是拖着它走。大奎叔弯下腰把带刺的藤蔓甩掉,他把我的袜口提出来,套在外裤裤口外面。一小片花白的头发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大奎叔抬头看向我,窄窄的额头上刻着的几条深深的横沟更加明显了。几年不见,成大小伙子了,快赶上我高了。大奎叔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得多吃点儿,这身板太薄了。我看向草丛里散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大奎叔,花房里还有黄玫瑰吗?有啊,但和以前的品种不太一样了。那文武和虎妞呢?我咋没看到它们?哎,文武死了,我把它埋在杨柳依依下面了,虎妞整天整天都去那儿趴着,说啥也不回来,我就把狗窝给挪到那边了。走到山坡一半,大奎叔说,咱们回吧,别让你妈着急。我顺从地转过身,依然是跟在他的身后,沿着他踩出的脚窝走。小澔,不能这么低头走,抬头看看啊。我才发觉自己死死地直视着脚下,生怕走错一步掉进深渊一样。其实山路是平坦的,根本无须花费太多的精力关注脚下。我对大奎叔发现了自己过于谨慎胆小有点儿不好意思,假装不在意抬头一瞥。看到来时的草丛里散落的野花在回程的角度看下去竟然成了一小片花海,它们大多是白色和黄色的小菊花。来时好像没有这么多啊。我用手指着那片花。向上走时只觉得遍地荆棘,回身发现花开满地。我惊诧地看着粗糙的大奎叔。大奎叔憨憨地笑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花姨说的。听到他说花姨,我又不好意思了,我想到了花姨的拥抱,想到她紧贴着我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