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的AI
作者: 武小奕终于拿到自己的甲状腺癌症诊断书,安好在秋日阳光里开心地笑了。
这是小说开头的两句话。安好看了很惊奇,细细品味又觉得很满意。她把自己的日记输入给AI后,AI输出给她的小说初稿。作为高三学生许安禾的妈妈,想写小说的愿望由来已久,但是每次提起笔写了个开头就停下来了,现在她不吐不快。
当初闺密庆芬得意扬扬地推荐给她这款AI中文写作测试版:“这是我那个英国帝国理工大学毕业的大儿子大宝研发的。你可以把关键字输入给AI,然后它就会帮你写出小说,瞧你,使那个牛劲儿干什么?这是什么时代啦?智能时代,你拼得过吗?借力打力,站在它的肩膀上干自己的事。”
在安好看来,庆芬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伪心理学家,天天在网上声嘶力竭:“这是我的大儿子大宝,从躺平到英国帝国理工高才生,孩子的问题,其实是家长造成的,我来告诉你一个一击即中、解决问题的秘诀宝典。”被孩子折磨得无可奈何的父母们像信奉先知一样互相推荐购买她的课程。只有安好知道,人家大宝天赋异禀,能力超常,一路开挂,哪里躺平过?他来这个世界的使命仿佛就是帮助人类去火星。躺平的是庆芬从高三开始就不成器的二宝。二宝每天就干三件事:吃饭、睡觉、打游戏,而且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和空间,一句话:存在即是不存在,怎么舒服怎么来。二宝不简单,在网络上找了个部落群的工作,居然还当了官儿,成了虚拟网络“摸心校尉部部长”。庆芬为学霸大宝取得的耀眼成绩欢欣鼓舞,再经历学渣二宝牢牢锁定的班级最后一名,她决定把大宝和二宝的人生整合成一个人,一个从末位到首位教育成功的模板,由此她也“转世”成百万粉丝网红心理大师。庆芬觉察到这样的有效流量群体很庞大,她这样的重量级大咖也需要他们贡献的粉丝。于是她又开设了另一个公众号“跟着内心走”:“孩子们,我爱你们,和我一起听心,那是花开的声音。”庆芬在网上一喊,那些无力抵挡升学压力、慌乱无措找不着出口的孩子们便互相引流,心安理得地崇拜着庆芬。
“你这是干什么?”安好曾经这样问庆芬。庆芬回答:“流量为王,聚合点儿经济,在这风口上熊瞎子都能飞起来,此时不干,更待何时?”两个儿子简直成了庆芬在智能时代的贵人,她只需轻轻地把他们的人生交换错位排列组合,就在网上火得一塌糊涂,卖课程收得盆满钵满,有时候还间或售卖给那些急病乱投医的家长一些心理咨询书和包装得仿佛能让孩子顿悟的各种小商品。安好不认可庆芬,但是对她的借力打力之说也无力反驳。就在她沉浸在思虑中的时候,AI看安好一直没有反应,直接又输出了第二个小说开头:
会议正在进行,纪检组办案人员走到安好面前:“我们是专案组人员,需要了解基金会资金流失问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安好站起来,脸色陡然紧张,然后又如释重负,迈着轻快的步子,甚至哼起了歌儿。
安好有点震惊,自己在日记里确实写过“难道只有我不在了,许安禾你才能明白懂事”这样的话。AI很能发挥,不在家了就是留置了?而且还给了她二选一的可能。仔细想想,作为文学作品,这样的峰回路转还是蛮好的。庆芬曾对安好说:“你和老公许归一、儿子许安禾整不明白了,就把心里话输入给AI,请它按照小说格式写出来,如果对你的焦虑能起到疗愈作用,我也可以在网上创新一门AI心理写作疗法。到时候我的粉丝数会呈几何倍数增长,现在高三可是热点中的焦点,困惑迷惘的流量庞大。”
安好说:“那你的课程会卖得更火爆啊!”
庆芬很大度:“到时候你在网上实打实地现身说法,我们就可以渡人渡己,大赚一笔。”
想到这里,安好输入两个字:保留。
然后点击:继续。
第一章 原委
儿子许安禾高三了,变得像个抱着火药桶的魔鬼。问他一句:“你吃晚饭吗?”他无厘头地果断回答:“我郑重声明,我一天绝不补四节课,只能是三节,三节!你听见没!”面对儿子训斥般的口吻,安好只能忍着,她轻声细语地说:“可是,你的同学每天从早到晚,都上十五节课啊。”作为母亲,安好在儿子面前如同奴仆。
许安禾躺平了吗?没有,他还在学习,只是不肯去学校按照早六点晚十点的时间表,他得在家里等一对一老师敲他的卧室门,然后再慢悠悠起床,慢悠悠洗漱,而所有这些慢悠悠都包含在补课费中,就连慢悠悠上厕所也是要计算在补课的有效时间里。儿子,你算算一分钟是多少钱?大便、小便5分钟都得40元呀?安好在心里急得如火上房一般,她想质问儿子,可当面却什么都不敢说。高考进入倒计时了,儿子忽然把她当成了倾泻愤怒的垃圾桶,她只要言语一刺激到许安禾,他立刻就给补课老师打电话,“这周我感冒了,停课!”
那一刻安好的心如同被卡车碾过了一样。
安好跟丈夫许归一在电话里说这件事。许归一慢悠悠地回答:“那不正好,省了补课钱了,他是他,你是你,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他去吧,啊!”安好的火立刻就上来了:“他是你的身外之物吗?就是随你,我简直就是在和你的基因过日子,懒惰、自私、不负责任!”安好气得一口气喘了半天才喘匀,许归一那边早就把电话挂了。
安好冷静下来想,从生物繁育角度看,儿子许安禾可不就是丈夫许归一的身外之物吗?许归一可以置之不理,但她不行,那是她身体里孕育了七个月就早产的孩子。医生劝她放弃,她偏要拼死拼活地签一摞子承诺书,即使是个残疾儿也要生下来。十七年的呵护啊,从投入产出比来分析,儿子确实比她的生命还贵重,她精打细算惯了,从来舍不得给自己投资,网上相中了一个品牌包,放到购物车里三年也没敢出手拍下。
和大多数夫妻一样,许归一离家不离婚。为什么要给外界留下一道伤口呢?两个人就这样过着。一个表面上完整实际上已经破碎的家存在的意义,只有安好心里清楚。
与租住的学区公寓一墙之隔就是学校,每天安好看到儿子班级的灯光通明瓦亮,再想想自称有病就呼呼大睡的儿子,心里一片漆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从不看谍战片的安好自学成才,变成了007,她拿着放大镜在家里的每个垃圾桶里寻找发现许安禾的蜘蛛马迹,这是侦破儿子心理密码的手段之一。前几天她居然发现了许安禾写神鬼通灵小说的草稿:一具僵尸为保护她的母亲,向天神用生命承诺,永世安心作一具僵尸!她又伤心又感到一丝慰藉,她没有想到这个面对母亲永远像债主一样的儿子,心底会存在着对母亲的怜惜。这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面对这个棘手的儿子,她该怎么办呢?儿子啊,妈妈宁愿死,也不愿意你变成僵尸。她被儿子笔下的情节刺激得辗转难眠。
孩子的事儿能和谁说呢?安好虽然惊诧于闺密庆芬居然混成了网红心理师,又不得已请教这位伪心理学家。庆芬直截了当:“你就闭嘴,实在必须说时,你先看看他的脸色再决定怎么说。”
安好火了:“他是我祖宗吗?”
庆芬说:“这个时候他就是你祖宗,你想想他要是考不上大学,还不是啃老拖累你一辈子?算算账,你是当高考前的几个月孙子,还是当一辈子孙子?再说从出生到现在,你天天窝里定点喂鸡喂鸭一样,现在把他放到山林野外抢食吃,他还能活下去吗?他也是有压力的,心里想考好,又没能力头悬梁、锥刺股,只有你,让他心里最有底,怎么折腾你,你都会不计前嫌对他好,不和你发火留着你做什么?他知道只要你不咽气不离开,就永远会给他的人生兜底。”
最后这句话直击安好心底。她想,必须得咽气或者离开儿子才能让他苏醒吗?没有别的办法吗?怎么样才能咽气而不死,离开而不离去呢?唉,干脆吧,去开具一份癌症诊断书,证明自己已经有了咽气的趋势和可能。况且她也确实因为生气加压力,甲状腺有了四个加号,只要再前进一步,不就是甲状腺癌了?安好认为甲状腺癌是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癌症,可以真实地吓唬许安禾,真的得了也有治愈的可能……或者自己被纪检组带走调查,让许安禾遭受一次没有妈妈庇护的恐惧进而瞬间开悟?
唉,安好有点儿可怜自己了。
安好知道这两个法子目前她都够不着。她的B超检查还不够癌症;她工作的单位虽说是基金会,但实际上她这个岗位想贪污也贪不着,纪检组才懒得理她这种购物车上挤着一大堆商品却从不肯下单的网络穷买手呢。就是说,想要做这两个局,非常艰难。但是许安禾一犯浑,安好就开始向这个方向思考,而且越来越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安好读到这里感慨万分。她是真心喜欢上研发这个写作AI的大宝了。人家的孩子怎么这样出息呢?自己的儿子如果能这样,那该是她人生多大的幸福呀!
她胡思乱想,要是自己能复制与重生个大宝多好。这大宝看起来无所不能啊!安好拨通了大宝的电话,大宝的声音沉稳冷峻,理性中有一点点客情和忍耐。
大宝说:“安好阿姨,听说你在用我们的测试版写小说,很顺利吧?有什么有价值的感受可以随时反馈给我们。”
安好说:“哎呀大宝啊,你研发的写作AI真的太了解人的心思了,日记上几行有感而发的文字,输入给它,就能输出这么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小说,还很有新意,关键是能抓住我的心呀。”
大宝轻声笑了:“阿姨,你还有什么改进的意见或者建议吗?”
安好加快了语速:“阿姨只是突发奇想,有感而发,和你聊一聊啊,给你的研究方向提个建议。你不知道你安禾弟弟这高三读得多鸡飞狗跳,多不让人省心。你能不能继续研发打印复制技术,为母亲们多复制几个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你说他高三了还写神鬼小说,你这AI现在能不能把他的想法灭了?阿姨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你能不能再研发个高三西游取经版游戏程序,把文化课有趣地融合在各个关口中,让躺平在家的孩子,每个人都能变成孙悟空,比在学校还爱学习、能学习?”安好一激动,话说得天马行空。
大宝恢复了原来的冷静:“阿姨,你这个想法很有创意。”
安好兴奋起来了:“你别笑话阿姨啊,这都是发散思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这也是被气的。”
大宝说:“您说的项目早就有人在研究,只不过不是游戏版的学习通关,而是一个集合全部知识的芯片植入大脑,到时候辩证的学习无用论可能会大行其道。”
安好听到这些话,心里又剧痛起来,这要是让许安禾知道,那还了得。不学习是绝对不行的,一个AI写作就灭了一个人的写作理想,一个芯片更会超越你掌握的全部知识。安好不解道:“那人类同龄孩子喊一二三,一起植入芯片吗?要不然,家长不是又开始卷谁先安谁后安了吗?”
大宝的回话波澜不惊:“阿姨,这个是未来的技术伦理,不属于我的研究范畴,我正在深入研究怎么获得一个满意的AI妈妈,这个测试版是第一部,我会以写作小说的路径,尽可能征集更多母亲和孩子输入他们的故事,然后反向大数据生成一个生逢其时的完美AI妈妈,这也是我心中的愿望。哦,我还有个会,再见了阿姨。”
“等一下,”安好急忙说,“你的意思是说要研究完美AI妈妈,然后呢?你妈妈庆芬都给你送到世界前十的大学了,还不是完美妈妈?”
电话里都是忙音,大宝早就放下电话了。
安好愣住了,真是没想到啊,庆芬引以为傲的成功儿子大宝,居然在刻苦钻研制造AI妈妈?他要是再突发奇想地发布到网上,是不是儿子们就可以自己找妈了?那妈妈就“失业”了吗?这样想着,安好觉得她天天抱怨还真有点儿矫情了,没准儿哪一天人家不用自己当妈妈了呢。这世界怎么了?庆芬知道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干什么呢?
她这样想着,AI继续输出小说,她带着疑问,回到自己的沉思中。
第二章 原罪
许安禾总是把自己周考月考期末考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成绩,归结于他不热爱这些以后根本用不着的科目:“学这些有什么用,天天吃喝拉撒睡用函数计算吗?”安好反问他:“那你热爱什么呢?”许安禾回答:“我喜欢围棋,但是你不让我下专业围棋。”安好把这句话说给庆芬听。庆芬说:“让他下,只要不把天捅破就顺着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初许安禾学习了十年围棋,安好一边忙工作一边接送了十年,至于学费就更不敢和许安禾计算,因为只要她一说,儿子没了应对的话就会有应激行动:“从现在开始我自学。”安好心想:当妈的怎么混成这样了,儿子不花钱,自己反而心里更痛苦。实际上儿子心情不好横躺在床上,睡醒了就刷短视频,刷累了再接着睡。而自己从小就陪着儿子学习,谢绝了所有的娱乐,儿子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有形成自学这种习惯。想起这些,安好就很怀念自己小时候,每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第二天老师收作业,打上红红的对号再返回来。而儿子从小就减负,减到了高三都没有记下一本完整的笔记:“看,网上都能买到状元笔记,还记什么?”安好看着他直勾勾瞪着眼睛看,一走近,发现那状元笔记是倒拿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