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年年回来

作者: 王诗畅

“我心里装着好多乌钦(达斡尔族曲艺故事)和扎恩达勒(达斡尔族民歌)。”

“我都听见了。”

“我不咋会写,想倒却倒不出来。”

“倒不出来我也能看见,你心里的鹤精灵给山林染色,让湿地发光。”

——题记

1

东晓的上喙一阵刺痛,在进入无意识世界的瞬间脑海中漾起片片涟漪。早晨的阳光漫过湿地,起风了,晚秋的凉意渗进沼泽地,不远处的嫩江露出宽阔的河床。第一场霜降停留在枯黄的塔头尖儿上,露出水面的黑土泛着油亮的光。一个模糊的黑点儿渐渐清晰,那是老黑划着桦皮船穿过芦苇荡,停靠在浅滩处。天空把保护区内的水域映得湛蓝,老黑抬起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眯起眼,眼角的三道鱼尾纹更深了。老黑手举破草帽向鹤群使劲挥舞,东晓带领48只丹顶鹤同伴缓缓起飞,在湿地上空排成“一”字长阵,鸣叫着跟老黑道别。很快,老黑模糊成一个黑点儿,连同广袤的松嫩平原被鹤群留在脚下。在接近七千米高空时,东晓一声长鸣,鹤群迅速变换成110度夹角“人”字阵型,在北国飒爽的秋风里,依依不舍地飞向南方。

东晓是一只雄性丹顶鹤。十二年前的初夏,在北纬47度扎龙自然保护区,东晓破壳而出。它的名字是养鹤人老黑起的,老黑想起这事就会念叨,那天早上东方的鱼肚白闪着金光,朝霞也比往常鲜亮。

两天前,东晓带领鹤群降落在一条小河边,饮水捉鱼补充能量。总共十二个家庭,每个家庭各有分工。它的伴侣叫暮云,跟飞得最高最快的大高,负责找歇脚的地方,东晓带着塔头、云朵两个孩子去觅食。

塔头飞到小河对岸,又飞了回来,向东晓演示它的飞行技术。东晓扇扇翅膀,表示赞赏。云朵见状,快速叼住一条小鱼,炫耀地冲它俩抖抖。东晓举头向天,“咕咕”鸣叫,为两只小丹顶鹤感到自豪。

突然,传来丹顶鹤惊恐的嘶鸣,东晓赶紧飞过去,只见暮云凭一条腿的支撑艰难地站起来,扇动翅膀却无法起飞。暮云比其他丹顶鹤纤弱,受伤的左腿根部肿得像块青色的鹅卵石。迁徙的鹤群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个体的意外不会影响大部队行动。眼看冬天就要来临,如果因此延迟起飞,鹤群会面临危险。东晓是头鹤,痛苦地低下头。丹顶鹤们默默从河里衔来足够多的小鱼,放在暮云面前的滩涂浅水内。塔头靠近暮云,云朵也挤了过来。

暮云深情地望着东晓和同伴,依旧气定神闲,随后用一侧翅膀摆了半个“亮翅”姿势,那是邀请鹤群起舞的动作,也是丹顶鹤间分手时最隆重的礼节。东晓率先腾空而起,群鹤在低空盘桓三圈,高声鸣叫,是呼救也是告别。

鹤群向南方御风而行,东晓惦念着暮云。

暮云背部有几片深色的羽毛,是不易分辨的蓝黑色,像夜幕快要降临时天空的颜色。暮云的名字也是老黑起的,这个名字深邃而美好。

又一阵刺痛袭来,东晓的大脑一片空白,它听见人们的叹息、惋惜、焦灼和愤怒。

“这是从黑龙江扎龙飞过来的丹顶鹤,有远红外脚环标志。”

“监控发现,这只丹顶鹤拼命保护同伴,同老鹰搏斗,才伤成这样。”

“动物不像人,知道明哲保身。”

“错,是有些人不如动物!”

“有道理!”

“别硬上价值啊,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本就是自然法则,有必要这么上心吗?”

“说什么呢,再说就把你开除地球!”

“快,先处理伤口,麻醉师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2

两千公里以外的扎龙,北风乍起,湿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水草被冻住,许多枯枝倒伏在冰面上,无法挺直身板。在土木结构的“雅曾格日”(达斡尔族茅草房)东面,老黑用砖头搭了一个火炉,洋铁皮炉筒子拐了两个弯直伸向天空。炉膛里的褐煤烧得正旺,他往通红的炉箅子上扔几个果实饱满的松塔,用炉钩子扒拉扒拉,松果“噼啪”作响,又把两个浑圆的麻土豆埋进炉膛下面的煤灰里,然后填两锹面煤,让火势趋于平稳。

老黑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一口小烧下肚,心里泛酸,对着空旷的湿地自言自语:“没有丹顶鹤的扎龙是个啥呀?就是一大片荒草甸子嘛!”又喝了几口,有股暖流在体内奔涌,祖辈传下来的“扎恩达勒”涌上心头。“呐呀咿耶,呐呀咿耶……”老黑用达斡尔语起调,紧接着就有了悠扬的旋律和唱词,歌声像远处山丁子树上的红果果,在风中轻轻摇荡。“嫩水江边有歌声,我急急忙忙走过去,以为我爱人在歌唱,水鸟对对双双飞,呐呀咿耶,呐呀咿耶……芦苇塘里有歌声,我急急忙忙走过去,以为我爱人在歌唱,鸳鸯对对双双飞,呐呀咿耶,呐呀咿耶,呐呀咿耶呐呀耶……”歌声穿透云层,飘向远方,那些飞走的丹顶鹤,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孩子。

老黑出身于达斡尔族“鄂嫩哈拉”一脉,汉姓“鄂”,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年纪差都是两岁,老黑是老大,高中没毕业就帮父母担起养育弟妹的重任。早先的老达斡尔人,主要靠打猎为生,春夏打鹿,秋天打狍子,冬天打紫貂。到他父亲这辈,以种地为主,春播秋收,冬天到嫩江上凿冰窟窿网鱼,春夏采山野菜卖给城里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不管多累,老黑每天都要看书,书是他的精神慰藉,书里有个不一样的世界。

老黑有个被翻得发皱的牛皮纸记事本,本子有三个普通笔记本厚,用棉线把三个本子缝在一起,老黑想最好能用一辈子。一旦有他认为重要的事发生,就会写上几笔,比如云朵第一次亮翅起飞时,他双眼潮湿,想到女儿刚会走路时张开小手摇摇晃晃的样子,他把这些瞬间记录下来。他知道不能跟报刊上的文字比,却是无价的。那种一定要写点儿什么的感觉,就像广阔湿地上变幻莫测的光影,美得让人想留住些什么,却又好像正在失去。他知道自己出不了书,也走不出这片湿地,写点儿东西是他想跟神灵们说说话,想跟湿地上的丹顶鹤们说说话,想跟能吃人的沼泽、低而不朽的万年塔头墩子、长疯了的芦苇柳蒿芽说说话。记事本的三分之一处,有一页纸被他斜着折起,这一页只写了三个字——博物馆。那是十年前的中秋节,他去省城博物馆送一只寿终正寝的丹顶鹤做标本,在博物馆的第七级台阶处,他的命运被改写了。

“咕噜噜”,老黑灌了一大口小烧。“噼里啪啦”,几个烤熟的松塔发出爆裂的响声,老黑用一块石头沿松果裂纹处一敲,奶黄色的松仁便冒了出来,扔进嘴里,比松鼠吃得熟练。松仁香喷喷的,与小烧的辛辣融合,生出一种迷醉的味道——青涩中带着甜香,他想这可能就是杜松子酒的味道。柳芽说过,她偶尔去省城那家最有名的西餐店用餐,店里没有家乡的红松子酒,只能点一杯味道相近的荷兰杜松子酒,这种酒后劲绵长,一杯喝完,连睫毛和发丝都泛起淡淡的乡愁。柳芽说她还喜欢看窗外的面包石头路发呆,那些一百年前每块耗资一美元的石头,泛着青幽幽的光。在那座极度欧化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她有个俏皮的外号——小松鼠。小学时他俩同桌,他抢着闻她那块草莓味儿的橡皮,吵嘴时他脱口而出“小松鼠”,全班大笑,她羞愤难当,把橡皮扔到窗外。现在,老黑发现,这个外号已经不能同柳芽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穿搭相匹配,只有当她放声大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时,那个小松鼠才又回来了。

3

“莫医生,我确定我没听错吧,您接下来要做整形手术的对象真是一只大鸟?”柳芽刚出手术室,小护士边帮她脱手术服边问道。

“没错,是鸟。”

“我还听说在救不救这只大鸟的问题上,副院长力排众议,咱们医院承担所有抢救费用。”

“那是应该的。这个手术很复杂,用3D打印制作钛合金人工喙,这项技术首次用在动物身上……搞不好要通宵。”

“莫医生,我上礼拜跟您说过的事,您还记得吗?”

“记得,你想让我给你做隆鼻手术,我不同意。”

“我知道您忙,我可以等。”

“不是忙的问题,一个小姑娘,好好的一张脸不要说动就动!”柳芽换上白大褂,匆匆走向急诊室。

柳芽就职于省内最权威的三甲医院,忙碌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早晨门一开,四面八方来就医的人潮涌而入,挂号、咨询、导诊、排队、诊疗、交款、化验、检查、复诊,各个环节都在满负荷运转,医生们永远有看不完的病人。便民门诊、互联网医院等举措纷纷上线,就医难问题还是没有从根本上得到缓解。柳芽汉姓莫,属达斡尔“莫尔登哈拉”一支。她是医科大学的高才生,导师特别看好这个端庄沉静的姑娘——思维缜密、直觉敏锐、行事果断,是做外科医生的好材料。柳芽的导师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兼神经外科主任,从硕士到博士,柳芽一直跟他积累临床经验,博士毕业时,她已经成了导师最得力的助手。见习期结束,赶上医院重建整形外科,导师提携她成为整形外科的中坚力量。随着医美行业迅猛发展,这两年来给全身搞“装修”的人也越来越多,最难处理的是那些在非医疗机构整形失败的,修复起来特别困难。问诊诉求五花八门,有想年轻十岁的,有要整成某某明星的……每次看到容貌焦虑的男孩儿女孩儿,她都婉转地劝退这些人。在一张年轻的面孔上动刀,她会觉得自己在犯罪。还有老公出轨的,婚姻失败的,也想借助整容转运的,她都尽可能劝他们不要冲动,有时她会直接将病人转到心理科,希望他们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再理性面对。这些年,她经历的病人形形色色,用来做实验的小动物不计其数,但对一只丹顶鹤动刀,她想都没想过。都说近乡情怯,她有点儿紧张,丹顶鹤是故乡的珍稀物种,不管离家多久,那片土地在她心里一直是温暖而神圣的存在。

自从有了女儿满月,老黑把“小松鼠”埋进心里更深的地方。一个男人,在生活的重压和责任面前,不能总做些不着边际的梦。可在有些特殊的时刻,比如今天,鹤群离开才几个小时,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一壶小烧很快喝光,他蜷缩在火炉边的旧沙发里沉沉睡去。在梦里,蓝色的嫩江在广阔的松嫩平原上蜿蜒流向远方,“小松鼠”跳起“罕肯拜舞”,小巧的鹿皮靴踏过彩色的玛瑙石,裙摆拂过的地方,大片翠绿的柳蒿芽铺满江岸。他的丹顶鹤回来了,东晓、暮云、塔头、云朵在“小松鼠”身后翩翩起舞……

“老爸,老爸,你咋睡着啦?”一双温热的小手把他从梦中摇醒,满月来叫他回家。“你早上不是说今天给我做酱焖嘎牙子鱼吗?我写完作业,眼瞅天快黑了,干等你也不回来,就搭莫婶家的车过来啦!”十岁的满月嘟起嘴巴。

“哎呀,可不是咋的,天咋黑这么早呢,还没立冬呢,你看我,喝点儿小酒就睡着了。”老黑跳起来,一脸歉意,“不生气啊,看,老爸给你烤的松塔,这些松仁是给你剥的,来,放嘴里,贼香!对了,还有麻土豆呢,贼面,老爸给你掰开啊,快瞅瞅,面得起沙,趁热吃,先垫巴垫巴,待会儿到家老爸就给你做鱼,炒个尖椒干豆腐,再煮一锅柳蒿芽汤,烙两张老爸拿手的葱油饼,咋样儿?”

满月没搭话,噘起的嘴巴放平了,边嚼松仁边拿起水壶浇灭炉膛里的火,然后到茅草房里拿来油毡布,盖在沙发上。沙发是莫奶奶淘汰的,莫奶奶住他们家隔壁,是达斡尔族哈拉村的女强人。满月把自己穿旧的一件枣红色毛衣套在沙发靠背上,又把自己小时候盖过的小棉被铺在座位上,用针线缝牢固定。小棉被半新不旧,被面是灯芯绒的,南瓜黄底色,上面洒满象牙白小花,像春天开满枝头的山丁子花。小棉被被老黑藏在床底下,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满月翻到它时喜欢得贴在脸上,用鼻子使劲吸,有股奶香味儿,妈妈的味道,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味道。吸着吸着,眼泪流了下来,十岁的女孩儿有了隐秘的忧伤。看到被满月改造后的沙发,老黑先是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看到站在一旁等待夸奖的满月,老黑笑了,竖起大拇指,拍拍女儿的头:“这么漂亮的沙发,我活了四十年,还真是头回见呢,老爸舍不得坐。”在满月的一再坚持下,沙发被搬到了湿地,老黑发现,十岁的满月开始惦记他的饮食起居,他感到欣慰,又有点儿难过。

太阳在湿地尽头恋恋不舍地涂抹着片片金色,满月像个小大人,掸掉沙发上的树叶和几个松子壳,小眉头微微皱起,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高高吊起的马尾辫上扎了串山丁子样的红果果,晚霞里亮晶晶的。今年一个暑假过后,女儿长高半个头,已经到他腋下了,眉眼出落得越来越俊俏。这孩子随谁呢?想到这里,老黑在心里叹了口气。

满月把他的几件脏衣服装进塑料袋里,拎着往停车场走。老黑有辆二手松花江面包,是莫婶去年淘汰的。莫婶在湿地公园边上开了家烧烤店,这两年旅游升温,她回了本,赚了钱。莫婶知道老黑需要车,那辆破摩托早该退役了。面包车有八成新,莫婶咬咬牙只要八千块,老黑挠挠头,他拿不出八千块钱。莫婶知道老黑带个孩子不容易,那些丹顶鹤比人还金贵,养鹤人的差事一般人干不了,起早贪黑,工资还少,责任重大。莫婶开饭店前找过老黑,苦口婆心劝他入伙:“咱们都是达斡尔,祖祖辈辈亲连着亲,婶是想拉扯你们父女俩一把,你看整个达斡尔村,房子是政府给盖好的,住挺好,可你看看你家,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眼瞅着满月一天比一天大,现在孩子学英语学钢琴学画画,哪样不得用钱堆?再看看你自己,银行没存款还带个孩子,谁家姑娘愿意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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