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二题
作者: 喻军西山之境
一
洞庭西山无峻险之状,却有明丽之美,其古迹繁多,诚吴中胜绝之境也。
境内明月湾村、东村古村、林屋洞、缥缈峰均较知名,在古代诗文尤其明清散文中,不乏影影绰绰的纪游。倘作简要勾勒,可谓争献其秀、众采竞呈。明月湾因吴王夫差和西施曾于此赏月而得名,尤其村口沿河一株古香樟,寿逾1200年,仍扶疏蓊翳,雄峙村口,远近游人,大多为此而来。村里还有个古渡口,在一座三拱洞的老桥下,以一条长约数十米的石板路伸向湖畔,这是古时村人放棹出外的起点,凝聚了多少远方游子的乡愁。西山最北端的东村古村,村口也有两株老木,像是迎宾的古贤,但村中最大的亮点是敬修堂。据传这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看上一美貌且多才的殷姓民女,与之如胶似漆厮磨多日。此女怀有身孕后,因满汉不能通婚,乾隆遂金屋藏娇,地点即为敬修堂。以上二村常被影视剧作为取景地。而幽奇神秘的林屋洞及位列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的缥缈峰,前者虽不如杭州瑶琳和宜兴善卷二洞知名,却于所谓“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中占有仙籍,位列道教之“第九洞天”;后者虽只有336米的海拔,但于吴地而言已属峻岭崇山。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三称其为“居山之表”;明万历年间吴县县令、“公安派”巨擘袁宏道在散文《西洞庭》中亦曾写道“西洞庭之山,高为缥缈”,故历来有“吴中泰山”的享誉。每次提到吴山,我总想说上一句:别看吴地小山居多,然山小景深,其人文积淀之厚重,史迹传说之丰赡,岂能以海拔高低、山大山小论之?这么说,绝非无的放矢,乃系多年来履迹所至之吴地名山几近全数,谬此心得,当然是有切实依据的。
西山多有借地利之便作短途游的沪上访客,我也不例外,曾数度游访上列名迹。不过西山所辖的山水古村还不止于此,有那么一处村落和一座小山,声名不彰,常被游人忽略,正因此,才未列入我最初的西山行旅攻略。直到后来有幸与之邂逅,才发现它们的种种幽奇,甚至为了补齐初游时有所不逮的短板,对某些地方还作了二度回探。以我多年的旅行体验,觉得广为人知的名迹固然引人入胜,倘时间允许的话,最好再对风景旁落处稍加深入,作某种随缘式的“撞游”。为何?因为很多富有文物价值的石刻、遗址、旧居、荒榭、墓冢……在寻常状况下并不会自动跳入你眼中,且常被景点热度排名之类的榜单遗漏。它们就像尘封的文化贮藏,总在默默地等待有缘人和有心人的造访和发现。你稍不留意,极可能与之失之交臂,再无探赜索隐的机会。这些景点往往具小众趣味,牵涉到某些专业或嗜好,所以断不会出现在旅行社的“菜单”中,这便是我多年来宁与一二好友驾车出游也不随团的缘由。况且不少古迹,车开不进去,不走点儿冤枉路,甚至磨破嘴皮,如行脚阇黎一般四下里问路打听,便极可能错失于“最后一公里”。在我的旅行经历中,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状况,在此就不作烦琐的例证了。
西山中南部、东临太湖的秉常村,便是我某次“撞游”的收获,还引发我作了二度游。
那是三年前,从明月湾村出来后,于漫无目的地遛车途中,见某村口有一“秉常”字样的牌示,心想从未听说过,便熄火停车,决定探访。刚进村,即为两株杨梅树而感吃惊。依树牌所示,这是两百余年树龄的古木了。右一株尚能侧身而立;左一株的根桩已被岁月镂空,却还顽强地伸出两路老迈粗硕的枝干。一路取上仰姿势,再岔作两枝;一路呈横下之状,岔为三枝。这三枝中,有两枝受到坚实的木板支撑,才不至于使整棵大树仆倒在地。两株杨梅树正好构成一个大V字形,堪称奇特夸张的造型。树虽老,却离离蕤蕤,参差披拂,想必到了初夏时节,定有杨梅累累结实,作为时鲜上市。是的,早就听说这块区域系自古以来盛产杨梅的沃土。
二
切勿以为古杨梅树就是秉常村最显眼的标志了,顺着翠蔓遮阴的石板路往里走,突见一隶书“古罗汉寺”的石牌坊,两柱楹联内容分别为“古树径通幽”“梵音风作韵”。莫非这村子还有座深藏不露、以风传磬的野寺不成?更出乎意料的是,楹联所提及的“古树”,非指入村时见到的两株杨梅树,而是只需再往里走一段,即可“遭遇”的一场大树奇观:两株高约30米、近千年树龄的香樟,呈峻拔并雄、须有三四人合抱的气势矗立眼前。稍近细观,老树皮上深痕密布,树疤斗大如盆,而盘偃如盖,横敷竟达数十寻。树周设铁栏保护,游人不能近。更为称奇的是,尚有一株六百余年树龄的古藤,周身满布瘤疖,左腾右挪、密匝缠绕在两株古樟之上,似纠缠着爱欲情仇,倾吐着一腔痴怨,树下有方“藤樟交柯”的牌示。当时正处隆冬,便想着暮春时节,老藤定然蒙络摇缀,绚烂夺目。倘我呼朋再来,必不能不载酒会桌宴坐其下,最好再铺纸研墨,饱蘸胭脂,以写生兼创作的形式,泼写它个丈二尺幅的古樟藤花图。倘因古树保护设限而不被允许,作此臆想也感淋漓畅快之至。
古树正前十几米,稍拾几步台阶,便到了始建于五代的罗汉寺。见山门前有别致的罗汉松一株,寺门两边分列“笑不尽古今事,看得见去来人”的联句。但那天山门紧闭,不对外开放,颇感遗憾,只能告退。还有一事颇奇,就是入村后,自始至终,未见人影,恐未深入村民居住区所致。然足音橐橐之间,山之翠微、涧之流漱、罗汉坞之籁动,分明感受得到,像是身临一种空灵的禅境。回到村口,再看竖牌的文字,提到吴王曾驻兵于此,故旧名为“兵场”,后因误传,才成为谐音的“秉常”。个人感觉秉公的“秉”,还是好于刀兵的“兵”的,《诗经·小雅·小弁》中有“君子秉心”一句,以为深具古范,“常”字则可引申为“平常心”,即“秉持平常心”。不知如此诂意,可否为“秉常”二字作解呢?
与秉常村的遇见,实属“撞游”的收获,所以不可能做事前的功课。回沪后才发现有一个“重大遗漏”,即钱穆先生的墓就落在秉常村俞家渡的石皮山上。而后三年,总想抽空再去,然世事蹉跎,直到最近才得以成行。
钱穆先生与陈垣、吕思勉、陈寅恪并称为近代“史学四大家”,他虽中小学教师出身,未受过高等教育,但通过刻苦自学,以极高的禀赋和扎实淹贯的学问,终成一代国学大师。他以“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勇毅精神和学者风骨,终其一生为阐扬中国文化的魅力竭尽心力。我曾拜读其《国史大纲》《国史新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阳明学述要》等著作,也曾过访位于无锡郊外七房巷临河的钱穆旧居,还不揣浅陋地写过几篇纪念性的小文章。
钱穆先生的学术成就令人钦仰,不过他的墓地实在难找。车至俞家渡后,进入里巷,先是途经一处标示“太湖源”的地点,以为又“撞见”什么新景,下车一看方知此为某小区的名称。上前向保安打听钱穆的墓怎么走,顺着他的指路,拐入一条路况欠平整的窄巷,见一外观简陋的茶叶加工厂,脑中即刻跳出“碧螺春”三字,那可是当地产的名茶。在高低错落的村舍夹道中,一路走到巷子尽头,竟也如第一次造访秉常村一样:未见一人。幸好有辆小面包车从身旁开过去,便开车急追。待其停靠后,见一位中年女士从车上下来,她显然发现车后有“跟踪”。知道我们问路的意图后,遂大致指出钱墓的方位和上山的入口。经过一片茶园和橘林,发现周遭一片荒榛野境,也没什么像样的路径,更无钱墓的指路牌什么的。所以不消几步,便误入乱叶铺地、树蔓翳蔽的逵径,以至于通过大幅度弯腰、手拽头顶处的树枝甚至偶尔伏地才得以勉强攀行。那天天气较热,我等早已汗流浃背,浑身泥土。到半山时,左脚打滑,差点翻下十几米高坡地,幸好借力一根粗壮的树干,才稳住了一时慌乱的腿脚。
左前方终于出现几座坟茔,一瞅均非钱墓。向右瞄去,才料定一座比较规整的墓圹应是钱穆先生的长眠之处了,也才明白方才竟“自辟”了一条野径,或者叫危径,否则与钱墓的位置怎会横向错开十几米的距离呢。到得钱穆先生墓前,见居中矗立着一座花岗石冢,前置一碑,并不高大,正中镌刻着“无锡七房桥钱穆先生墓”字样。墓后一圈花岗石短墙围护,柏树环周。整座墓显得低调朴实,符合钱穆先生学人之风。向钱墓三鞠躬告退后,虽然路况失修,毕竟通到钱墓且清晰可辨,只需顺道而下即可,实在和上山时的狼狈构成极大的反差。
钱穆先生自20世纪60年代起长居台湾省,曾立下遗嘱:“如果人不能回去,也要葬回去。”1990年8月30日,他于台北离世后,夫人遵照钱穆遗愿,先将其灵骨安放在台北永明寺,再于无锡等地为其寻找墓址。后经多方面考虑,才确定了西山为钱穆先生归葬之所。落葬之日,并未声张,只有部分亲属到场,包括钱穆先生的侄子、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至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钱伟长。
如果说秉常村是我无意间“撞游”、再游的村落,那么西山东南、三面环水的石公山,则是我有心“重游”的山境。朦胧地记起,十几岁时曾来过一次,但细节、过程早已浑忘,故我再游石公山时,恰如萍踪偶合、旧缘新逢。
三
石公山的海拔仅为49.8米,东西长200米,南北300余米,方圆仅二里。因山前原有巨型太湖石状若老翁而得名。倘据此认为此山不过尔尔,恐错失一探其幽境、沾其人文余润的机缘。就拿明时“公安派”领袖、曾任吴县知县的袁宏道来说吧,当年游历石公山后,即以“石公”二字作为个人名号。以袁宏道一向性灵至上、行藏在我的疏脱风格,纳山名为己名,足证石公山之不凡。那日进入山园,蹑屐涧旁,嗅知梅讯,再取景移影桥,赏读御墨亭中清世祖顺治帝“敬佛”二字碑刻,以及荒榭遗台或归云洞中的摩崖石刻,便感貌似不高大的石公山,其实是有一层厚实的底子的。史上一些鼎鼎大名的诗人如白居易、陆龟蒙、皮日休、范成大、高启、王鳌、唐寅、袁宏道和俞樾等,或因卜居吴地,或因官身所系,都曾到访过石公山,并存有多篇纪游诗文。
其实一进入石公山,便发现其山石大多怪状嶙峋,姿态各异,顿然会心于袁宏道所说的“怪为石公”之意。诚所谓石有族聚,太湖为甲,宋代闻名天下的“花石纲”即采自石公山。“纲”者,十船称一“纲”,意指一个运输部门,“花石纲”即指专门运送奇花异石以满足皇尊贵胄赏玩之需的一种特别的交通运输名称。唐代吴融的《太湖石歌》生动描述了水石的成因和采石之法:“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而石公山的石灰岩地质,经亿万年风雨侵蚀而形成的闻名遐迩的太湖石,又称窟窿石、花石、假山石,乃古代著名的四大玩石之一。作为传统的观赏石,它深具“皱、漏、瘦、透”四美,有剔透玲珑、嵌空屏列、呈花冠状造型的审美特点。这样的石质地貌,不仅成就了石公山诸如云梯、一线天、夕光洞、归云洞这样的美景,也为诸多山水园林、庭院深宅开采出不可或缺的天然装饰品。据说苏州园林中的美石多出于此。所以石公山并不纯然是一处旅游景观,还是一座天然的采石场。我在游山时发现山南近太湖处,有块偌大的石灰岩坡地,即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山形地貌。回来后查资料方知,此即自古沿用至今的一座采石场。
西洞庭弥天放白的粼粼之中,古今仿佛于此神交,眼前恍然出现一列白鹤……这样的画面,发生在南宋年间。从西子湖畔的孤山放鹤亭中,隐士林逋(字君复,后人称为和靖先生)的家童开樊放鹤,雪白的鹤羽翩然翔空,被正在享受泛舟之乐的和靖先生抬眼瞥见,随即归棹返山,因为这是家童发出的有客来访的信号。遥想西子湖上,天半朱霞,清风载鹤,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种出尘之境啊!事有凑巧,据《吴郡志》记载,信安郡王孟忠厚以“洞庭春色”命名其以西山黄橘所酿之酒,大文豪苏东坡饮后予以褒赞,且亲撰一篇《洞庭春色赋》传扬四方。信安郡王感谢苏东坡妙笔生花,提出在石公山上为苏东坡建一亭。建亭之时,恰好有一群白鹤从杭州西湖放鹤亭飞来,众人为之惊诧,遂以“来鹤”命名此亭。需要说明的是,林逋此时已去世多年了,而孤山的白鹤,想必已代代繁衍。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成就了一次衣袂云生的翔游。仙子般的白鹤们,从杭州西湖一带飞向磐烟渔火、烟波浩渺的太湖,最终落停在“友麋鹿”复又“友白鹤”的苏轼亭台之上。此种胜景,无论从画意、诗境抑或传说的角度看,都堪称唯美之境。但千百年来,在这一杭、一苏的往返中,孤山放鹤亭的遐迩之名,实盖过了石公山来鹤亭的恬淡之名。倘对二者作一番比对,则愈显奇妙:杭州与苏州、西湖与太湖、林和靖与苏东坡、孤山与石公山、放鹤亭与来鹤亭,一显一隐之间简直珠联璧合,天造一双,不正是“人间天堂”的苏杭供仙鹤们起落栖息的两处站点吗?
石公山并不高,稍作疾步,便来到临崖而筑、歇山式的来鹤亭。眼见亭内有一棵古柏从顶部穿出,目测能高出亭身三五米。据说这类建筑是采用中国古典园林“寓情于景”的设计手法,将老树与凉亭进行有机组合,既不有损建筑本身,也不影响老树的生长,可收合为一景,有相得益彰之效。站在护栏边远眺,西洞庭的千秋烟水尽收眼底,令人旷心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