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感的链条
作者: 刘恩波1
结缘这个叫托马斯·萨拉蒙的人,是经由赵四的译文。《蓝光枕之塔——萨拉蒙诗选》(作家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打开了一扇通往诗歌阅读的门。那里面隐藏着苦难的深渊、喜庆的乐园、看得见的迷雾,还有隐去踪迹的林中路……他的诗陡峭、热烈、沉痛、怅惘、峻拔,当然也睿智、明媚、崇高、忧伤。
1941年托马斯·萨拉蒙生于萨格勒布,斯洛文尼亚当代诗歌翘楚,一生获奖无数,荣誉遍及欧美。
我读着这个异国的父辈的诗人,啜吸着诗歌的琼浆玉液,感觉那些扯不断的时光的链条,闪烁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般的美妙投射,在字里行间,在生命充盈而又收获满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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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文尼亚曾是原南斯拉夫的加盟共和国,对于有记忆的人来说,铁、《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构成了我们少年的情结。时代沧桑巨变,南斯拉夫解体,斯洛文尼亚独立。不过,文明最终还是以精神内核的持久存续,超越了政体的变迁。萨格勒布的托马斯·萨拉蒙,带着他诗意的敏锐、怅惘的激情、灵动的修辞,将东欧人的生命存在写进了感官深处的寻觅、沉淀和发酵的复合印记之中。
那是由喷泉、泥淖、大树、小草、野花、罗盘等等构成组装的文学集合体,借着诗歌找到方位,奠定形式感,确立惊世骇俗的认知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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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确确,萨拉蒙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方式叩开了个体融入世界的神秘通道,他的作品意象撕裂,感觉诡异,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变形、精神分析式的实验探索,还有个体意识的内省和透视。
“我为此而活——在太阳下蜕皮”(《重量》),“在黑草地上,悬着我干枯爱情的防雨布”(《蚀》),“生命最后热情的忽隐忽现的马”(《米利娜,我的诗行》),“枯萎,皮肤变成了煤”(《《向日葵》)……像这样翩然而至飘忽闪动的诗句,无所不在地诱惑着挑逗着我们的阅读神经。
毋庸置疑,诗是需要瞬间经验的浓缩、聚焦、定格,然后裂变为心神统一体,经由文字,传递、再生。
萨拉蒙如是看待诗人和诗的存在——“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怪兽。他摧毁人民和他们的语言。他的歌唱提升一种技术,抹去尘世,使我们免于被蠕虫吞噬。醉鬼卖掉衣衫,小偷出售母亲。只有诗人叫卖灵魂,以将它从他所爱的躯体中分离。”(《民歌》)
灵肉交割,语句安顿创造新的自我,陌生化的探险将诗者带入生命的晦暗抑或澄明地带,这大概就是萨拉蒙所言及的“叫卖”的真实内涵和意味。
写诗的一天,如同创世的一天,更是西蒙娜·薇依说的,“独一无二的一天,就如任何一天。”
在平常和超常,在经验和超验,在猎奇和守候心灵固有的精神家园之际,诗成了有魔力的语言炼金术的试验场。
每一次读萨拉蒙,都会发现,他陪伴你的每一天、每一片刻,好像既是他的新生,也是你的重来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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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走进《读:爱》吧——
我一边读你,一边游着。像只熊——
带爪的熊
你将我推入极乐。你躺在我身上,
撕裂我的人。你让我爱到至死,
第一次成为新生者。只用了片刻,
我已是你的篝火。
我前所未有的安全。你是终极的
完满感:让知晓渴望来自何处。
无论何时在你之内,我便身在温柔
墓穴。你砍斫,照亮,
每一层。时间迸出火焰,
又消失无踪。我耳闻圣咏
凝望你时。你严格,苛刻,具体。
我无能言说。我知我渴求你,
坚硬灰刚。为你的一次触摸,
我放弃所有。看,傍晚的太阳
正撞着乌尔比诺庭院的围墙。我已
为你而死。
我感到你,使用你。折磨者。
你连根拔起我,举我为火炬,
永远。至福涌流,进入
你已被你摧毁之地
南斯拉夫人的热切、渴望、痴迷、贪执、灵肉交织的爱,无孔不入的色相见证感,都渗透到这首诗的字里行间。这是萨拉蒙最有名的一首情诗。创作延伸至欧洲的文明传统,从萨福意乱情迷的断篇残简里迸发,从希腊神话中诸神为爱欲癫狂沉醉的瞬间自我提取,从提香、维米尔等人描绘出的肉身圣洁感的净化愿念脱胎,他找到了融于世俗感性、信仰超验、生命激情三位一体的诗意渊薮,为之体会、浸润和命名!
什么是活力,读此诗一望便知。这与沉潜含蓄的东方古典精神和传统迥异其趣,这是野性的、奔涌的、冲动的地火,仿佛就要燃烧到天庭。
探索无知未知,渴望神奇神秘,让《读:爱》获得了既投身融入此刻,又通向无限永恒那一刻的灵性超绝。
“看,傍晚的太阳正撞着乌尔比诺庭院的围墙。我已为你而死。”
这就是萨拉蒙缔造的物象之美、语言之美,生命瞬间绽露的奇妙果实。
也许撕裂、砍斫、摧毁,然后才能“身在温柔”“耳闻圣咏”“至福涌流”。
爱欲的本体是对立面的撕扯、交碰与融合,就像苦难是希望的化身。
阿甘本曾经谈论过知与无知的关联,他说“未知是知识设定的可以征服但尚未开垦的国度”,也许“无知领域根本就不存在”,不过还是值得“往里看”,宛如一个小女孩儿冒失的暗示,邀请我们跟她一起玩。但是“就像克莱斯特准确理解的那样,与无知领域的联系就像一场舞蹈”。
开启无知的荒莽,终会踏出生命的一块绿色家园。这本身就是灵魂的冒险,肉体感官世界的触摸与碰撞,还有语言的开凿井泉。
在《读:爱》这块精神的沃土拱出来的嫩芽和野性的花色里,其实寄寓着萨拉蒙本人的诗性创造力的内在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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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比方,每一首精彩绝伦的诗或许都是撞向世界这面墙的一颗蛋。创造者带着创世神话的迫切冲动,参与到仪式感、艺术场和生命使命感交错混融的地界,挖掘诗歌的地穴和土壤。寻找到火山口,甚或岩浆喷发后形成的碎片和灰烬,在那里得以孵化诗歌的蛋。
萨拉蒙喜欢精神漫游式的探寻、造访和跟踪,他的作品,凝聚着火成岩一样的原始爆发力,那种天马行空的气势,又加大了诗歌意象和风格的多变性与可塑性。
“词是这世界的唯一基础。我是它的仆人也是主人。虽然精神放出原子,去闻、触、感知,我们等同于神祇,在这一领域。”(《词》),换而言之,从本体论角度来说,词与物形成了互相交涉彼此共在的价值统一体,“一个人语言的边界就是他世界的边界”(维特根斯坦如是印证)。
于此,萨拉蒙沿着物性、人性和神性的交接之地出发了。
他的诗既像本色出演,又像戴着面具的狂欢。“那儿一个巨人正提着桶牛奶等着比平常激烈三十倍地溅起你。藏好。这样你就能陷在液体里,数你爬泳的击水次数。于是你会在乳汁里翻上两三个筋斗,然后爬出”,充满动感和形象化的存在之悟,打通了神秘体验的密码、暗道和关节。
至于“太阳像钟表的嘀嗒声。也许如果我有世界上最美的公鸡,你能证明管所有这些不可能的闲事是合理的吗?”此类推演,构成了诗人天性发展的精神标杆。
诗人笔下,不可能的闲事,就是经典传统的基本逻辑与暗示。在此意义上,塞万提斯也是诗人。堂·吉诃德与风车大战的情形,不就是上演的最为精彩的“不可能的闲事”吗?
萨拉蒙笔触翻覆、灵动又恣意。“在田野里,健壮的农夫,因红酒飞翔”,读到此处,这首《整个生命》犹如簌簌作响的风车,牵拉着我们所有的听觉和视觉,碰触着大地,野性和诗意的触须、脉络和根茎。
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编辑过一本民刊,其实是内部传看的小册子,叫《贴地飞行》。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和命名,觉得是对诗歌本质和本义的洞察和揭露。
萨拉蒙某种程度上也是“飞行”,只是不是贴着地面,而是遨游宇宙深处。但却有一根线绳,把他的根系深深扎入地面和地穴,构成大地与星空两相遥遥相接的心灵播放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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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写萨拉蒙的传记,那一定非凡至极,但也可能乏味得很。心灵生活、诗的生活毕竟不是现实世界的证据。想一想,卡夫卡的传记、普鲁斯特的传记,甚至是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读起来都不如他们的小说精彩纷呈。所以,我更相信,属于内心的精神世界的展开,注定为我们提供作品大于日常人生的信念与佐证。
虽说如此,有时候,读萨拉蒙,还是愿意相信他的某些诗,在某些片刻,的确抄了生命的近路,以便接通那烟火处无处不在的肉身的壳。
传记,总是及物的,书写现场、经验、阅历,不管用独白、旁白还是画外音(受访者从不同视角切入对传主的认知体察)。
仰望星空,又俯瞰大地,用海德格尔的说法,诗人的天性在于还乡。
萨拉蒙是诗意的还乡者、漂泊者、亲历者。他的还乡、漂泊和亲历,总是深深扎根诗化的现场,生命的瞬间体验,还有形而上的精神寄寓之所。
《绅士是易于紊乱的小块》,当我们走进这首诗的充满杂色和奇异感的思维序列,会觉得那里面有无数个萨拉蒙。自恋、自闭,打开自己,又调侃自己,好玩极了。斯拉夫人善于书写生命的隐衷和激情,存在的撕裂与悖谬。
“风帽和童帽的人群飞出对他唱响小夜曲,于是我像个孩子站在他的棺材面前在我的心之眼中再次合上他的眼拉下眼睑像拉下一对百叶窗……”“嘿,扬科,天正在下雨。而舒米把我转得像个螺旋桨被宠坏的捣蛋鬼……”诗里叠加的事件和细节,如同烈酒发酵,时而是身边大事小情的聚焦,时而又是想象中的心魂勾人一笔的挥洒。“从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笼里出来。齐泽克逃跑了……藏在现在米老鼠待着的墙后不让我发现”——将当代西方哲学界的翘楚齐泽克写进诗里,成为现场的生命个案,并且带着十足的孩童气和玩笑感,显示了萨拉蒙的漫不经心的创意思维和出自本能的诗意开采的别致幽怀。
当我们像个私家侦探试图破译这个东欧文明之子的内宇宙和外在世界的真实关系时,往往显得力不从心。那像是两个无法缝合拼贴的大陆,各自摇摆晃动着命运的罗盘、棋子和星光。他不就是他笔下那个易于紊乱的诗歌绅士吗?不停地卷入,又退出,无法克制打探世界的隐衷秘密,却又愿意用孩子般的童话色彩和超现实主义者的梦幻折光,将其复制涂鸦勾描。
也许,诗意的细节是无法还原和猜测的,诗人就是那么写出来了,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真实和真相,还是幻觉和幻象。
翻译家赵四在“译后记”里谈到,她曾经写信给萨拉蒙,谈及可能需要他精确解释一些细节,“而萨拉蒙在回应时一再强调:千万不要问他,至于他怎么写的,他一无所知。他让我只是记住,要让自己飞!只要飞起来,你就会成功翻译我的诗。”
这样的说法并非谦逊,又非好大喜功,而是说,诗是不可言述的,超越逻辑的,无视规则的,是一个人重新活一次的惊喜和再生!
就此而言,即使有萨拉蒙的传记,我们也几乎无法探听诗人本真自我的创造力究竟源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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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谁是萨拉蒙,我该如何回答?
我想,在幻象和实体的生活交错接缝地带,随意拾取掉落在身边或是视线深处的散乱的珍珠和贝壳,像个踏着海浪触碰海的壮阔悠远的孩子,这就是托马斯·萨拉蒙给予我的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
走进他的诗歌世界,我们会发现和找到触摸现代诗歌生命体的某种方式和门径。诚如译者赵四所说,“现代诗歌已主要以能量方式存在,而不以狭义的‘美’的创造为旨归。”
那开辟鸿蒙之功来自于波德莱尔“象征的森林”——在《恶之花》的创造现代诗歌的肇始运动中,人类诗性思维从单一的审美扩展蜕变到也包括审丑在内的更广大深邃的视域。
如果说纯粹的以美的依托为唯一指向的人类精神创造,到了19世纪遭到极大程度的质疑、颠覆和重塑,那么后来直至20世纪的现代主义运动,则孕育催生涵盖了现代诗歌的更加多元化多向度的能量传递和转换。
在此之中,托马斯·萨拉蒙应运而生。
萨拉蒙是个野孩子,携带诡谲的精灵,托举存在的吸尘器,擦拭艺术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