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的滋味
作者: 何田昌端午节那日上午,像往常那样与好友茶叙。正想着早些散了,各自回家陪亲人过节,不讨喜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茶室外,几只乌鸦起劲地在门前桂花树与另一株老槐树的枝丫间起落扑棱,不时发出低沉的“嘎、嘎”叫声,惹人扫兴。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别样气息,让人渐生沉闷之感。
果然,喝着喝着茶,面部倏忽间感到有些许不适,口舌也有些不咋灵泛。下意识判定,该是面部神经出状况。待回到家与大家庭亲人团聚,不敢像平常过节那样相互敬酒,只草草扒几口饭,就赶往医院。
“端阳佳节,祝福安康!”伴随手机接二连三发出“嘀、嘀、嘀”提示的声响,亲朋好友间互致祝福问候的信息爆屏。而我,手里却捏着一沓空白单子,在不同楼层、不同窗口轮番排队,依次经历血常规、大小便、B超、CT、胸透、心电图、核磁共振等检查。
病毒性神经炎引发右脸面部偏瘫——接诊医师看完那摞写有检查结果的单子,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
“有啥都别有病”,这话十二万分在理。我须臾成“货真价实”的病号,得马上住院治疗。
被引进病房,分得一个床号。在病床上等待输液的当儿,我尽力尝试着完成角色转换。
病房窗外,暖阳正媚,青木正亮。花圃里的三色堇花团锦簇,紫色、白色、黄色的花朵争妍斗艳。廊架上的凌霄花努力向上攀爬,顶端开得分外热烈的喇叭形花朵密密匝匝,有如齐聚山头的胜利者。一种叫大花萱草的,叶色花色都亮丽,招引来一群又一群蜂蝶,时落时起,翩然翻飞,怪不得它又被人叫作“忘忧草”。
目光从窗外移回病房,心境已然略略好些。
有些无聊地摆弄手机。各地微友在朋友圈晒出刺激味蕾的美食,五花八门,但无一或缺的是粽子。照片中一盘盘糯粽金黄透亮,香香软软格外诱人,仿佛一缕浓香从手机屏溢出,让人瞬间唤起存储于味蕾间的记忆。而我突然陷于病床,不能与家人同餐,美味诱惑尤其强烈一些,实是因为,有情感因子存于其中。
此生最早一次住院经历是三岁,双脚意外被鸟铳击伤,在故乡的县医院治疗。那次是奶奶全程陪护照料的,那段时光,奶奶留给了我一生最深的记忆。同样令我念念不忘的,还有医院食堂的菜。那时吃得最多,也最爱吃的是莴笋炒肉。那莴笋煮得透熟,差不多入嘴即烂,还格外香甜。自那以后五十余年,莴笋一直是我最爱的美食。从这个意义上讲,住院也并非不能让人留住美好回忆。
思绪从对美味佳肴的畅想,渐回现实。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不停在眼前穿梭,医患之间、病友之间、患者与陪护之间讨论病情的问答之声在耳边此起彼消。尤其是隔壁病房一个老年病友与陪护的儿子不停歇的争执与吵闹声,断断续续传入耳里,听了让人揪心。
那位老爷子入院好几天,病情也不见有明显好转,于是使劲吵着要回家。儿子数落父亲种种不是,一边呵斥父亲折腾,一边又不时抱怨两个兄弟和妹妹整年在外务工,只拿点儿钱便将伺候父亲的责任一股脑儿留给他一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还是有不少病友,不时劝上几句。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父亲生病需要照料,还想起父亲去世后母亲跟谁生活、由谁赡养的往事。父母同样生育我们兄弟四人,各人也都在外奔忙于自己生计,各自都有这样那样的无奈。最终还是三弟半情愿半无奈地担起这个重责,与弟媳回到老家,侍奉父母终老,却不曾有过怨言。自那以后,我当然也不敢忘记弟弟关键时候的承担与付出。
躺床输液,无聊地望着天花板,会很容易联想到某一天自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憋住呼吸,躺在顶部如棺材模样的核磁共振穹形舱里体检,再闭上眼睛,也会很容易联想到自己若干年后终老之时安放在棺材里的模样……生与死,真的就在这样一睁一闭或一呼一吸之间。
读梁实秋《闲暇处才是生活》:“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折服于他看得如此明白了然。不妨藉此再引申延展一下:唯没有战争、灾难、疾病,在身心自由的境况之下,人的一生才可以活成自己想有的模样。当疾病缠身,生命不再充满活力,人生任何的缀饰都无处附着,优雅也成了一种奢望。
生病会让人内心脆弱,也容易让人变得坚强,学会理解一切人和事,不再强求别人,也不苛责自己。“人生不满百,好日更无多”,从生命的本真意义和凡人生命价值的取向上讲,平安健康即好。真没必要苦苦强逼自己和自己孩子变得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出类拔萃。当然,如果盲目信奉时下流行的躺平论,也是不应当的。
不少家庭,过分追求脸面上的荣耀,似乎孩子越优秀越有出息,能去大城市立足,有份体面的工作,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孩子也使劲地追求自己所谓的诗意与远方,而顾不上对父母孤寂身影的回望。凡此一类,为父母者,看似光鲜荣耀,其实是种虚假“繁荣”。为儿女者,追求诗意和远方固然没错,但诗意的半径越大,则需要年迈父母承受更多孤独去成全,不免让人觉得,这至少是种温馨的缺位。
另一类家庭,孩子虽然算不上有太大出息,却能常常陪伴父母,尽享天伦之乐。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家有欢声笑语,偶有孩子哭闹;父母病痛之时,牵拉搀扶,送医拿药,端饭递茶。其实,这才更有人间烟火的滋味。
在县医院住院五天,抑制神经、影响面部表情肌做功的病毒被控制住。在省城工作的女儿,不容商量地要我转往省城医院做后期康复,说还可顺便做一次全面体检。
来到小有名气的省医院,除享受到更优质的医疗服务,还见到各式各样的患友。有肢体障碍的,有大脑意识受限的,不一而足。与之类比,仅仅口舌有点儿歪斜、行动自如的我,甚至庶几为正常的健康人,被一众病友羡慕嫉妒着。所以,幸福的概念,究竟又该如何来定义呢?
同室病友翁大哥,来自江西安源煤矿,下岗后举家落户长沙做生意,患脑血栓亟须安放支架,手术前,要进行一系列诊断检查,烦琐自是无疑。他抱怨的是,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同类重复检查,为高额花费心痛,但又不便说出口,便支支吾吾找托词搪塞,期望省去一些他自认多余的检查项目。
患者的心理,阅人无数的医生自是明白。他试图说服翁大哥,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伤及翁大哥自尊心,便邀翁大哥与家属移步到医生办公室交流沟通。一会儿,翁大哥夫妻俩再回到病房时,我知道,医师的说服奏效了。不管是否真的心甘情愿,看来这检查和手术,依旧会按医师既定方案进行。
患者入院前在别的医疗单位以同类医疗设备所做检查及结论,很难被新医疗单位采信,即便在同一医院,不同科室之间往往也不能完全互为采信,难道就真的无法做到有机整合?这些年来,究竟是依赖医疗仪器诊病还是依据从医经验诊病的问题,一直在社会上引发热议。有不少人由此格外怀念早些年老中医看病时的“望、闻、问、切”和民间流传先辈传下来的“验方”。
涂写此文其间,恰逢一部号称医疗剧的电视连续剧《促醒者》上线。我好奇地看了几集,感觉依然还是偶像剧的款式,也不像广告打的那样真有看头。倒是其中提到重视中医和提倡中西医结合诊疗的话题,也算是正好契合当下百姓愿望。
当然,近年出现的“医闹”,也逼迫医护人员不得不扎紧自我保护的“藩篱”,一切按部就班依程序操作,以规避风险,客观上却把重复检查带来的负担加到病患者身上。若再加上医院与医院之间、科室与科室之间收入之争的利益考量,从医者一旦失去“仁心”,就难免刻意过度诊疗甚至虚假诊疗,处于弱势的病患者,自然而然成了待宰的羔羊。
“这APP那APP,这小程序那小程序,我们老头子用的手机大多是‘老年机’,哪里弄得了呢?”拿着补缴款通知单去医保窗口排队垫交手术费,听到一位老大爷一脸怒气地在一旁发牢骚。是呀,一些医疗措施出台落地,不够尽如人意,也真的很令人闹心。这类的改革,貌似很智能,管理更科学,年轻人使用起来也确实便捷,能节省不少人力成本,好像还能堵塞一些漏洞,但完全没有顾及求医者中老年人占比更大的现状。老年人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手脚不灵活、视力听力衰退、反应稍显迟钝等等,一些给年轻人带来便捷的过度智能化,不仅不适老,反而会加大老年群体使用上的不便。这种为图管理者自便,而忽视惠及大多数被管理者、被服务者的举措,是算不上接地气的。
世事无常,人生同样无常。
康复治疗的效果,比想象的要好。我心里一边盘算着出院回家,一边按既定计划准备做一次全面体检。从头部开始,一个个项目做下来,全都比较顺利。一张张报告单显示的各项身体指标,与单子上所列参考值对比,大多正常。检查进行到腹部,主管医生对其中一张报告单格外关注。为求保险起见,他重新安排做一次增强型检查,并邀请泌尿科专家同来会诊。
会诊结果,疑是膀胱肿瘤。
我一直坚信自己算得上是个活得通透的人。可是,这“肿瘤”二字关联到自己身上,说没有心理压力,定然不是真心话。平常时日过得好端端的,并无明显征兆。偶发的面部偏瘫,严格说来还算不上大病;与膀胱这个部位,抑或与肿瘤这类病种,也完全不搭界。可病魔依然接踵而至,内心经受的震荡无法形容。我当然可以感觉到,妻子和女儿的心理,受到的冲击肯定也是猝不及防地巨大。
头脑一阵虚无之后,参与会诊的一位医生一席话,让人听了又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得知我是因别的病来此住院,顺便做次体检发现肿瘤病灶,脱口说出:“你真是个有福之人,这面部神经偏瘫,也算是救你一命呢!”接着又说:“准备手术吧。世上好多的事,真是可以坏事变好事的。”
妻子和女儿心里一直紧张,当然笑不起来,但我还是笑了。
手术很快排上日期。是一个膀胱镜电切术,不大不小。用医生的话来讲,手术过程并无风险,更无生命危险,但手术之前还是要例行履行若干手续。
先是术前谈话。医生很耐心地指着一摞打印资料,一条条解释,说得很有艺术,很有分寸,但意思也很明白:手术过程中绝少有突发情况发生,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万一又怎么办?故而手术之前要告知,并需患者和家属签字。
翻着厚厚的协议,掠过那些措辞天衣无缝的条款,白纸黑字,每一条每一个字都不容更改。患者内心便知道,这签的分明就是生死协议。且医生的解释,患者听不了多久,多半会说,算了,别看了,别解释了,直接签了吧。
“不怕身体有毛病,就怕病人有文化”,最初读到这句话,还认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唯此时此刻,才觉得话粗理不粗。假若一个人什么都不懂,会更愿意把自己一切都寄托在医生身上,信任是治好病的前提。若似懂非懂地不停反问,怕是会弄得医生都不敢开单下药了。
接下来机械地签上无数个自己的名字,签着签着,手就会有些微抖,字也有了些歪斜,完全没有了平日签名那般潇洒飘逸。
原定上午九点的手术,因为前台手术的原因,延迟到下午一点才被带进手术准备室。等待,往往更会令患者及亲属内心衍生无尽遐想。直到护士指引更换消毒鞋,戴上深绿色头罩,回望一下被拦在门口的妻女,猛然间生出生离死别的感觉。
被推入手术室,顷刻进入一种特殊氛围当中。或高或低不同的诊疗仪器有秩序地摆放其间,或悬挂在墙上、顶棚上,几乎都伸着一只只长长的“臂膀”,让人愈觉压抑。手术在全身麻醉下进行,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自那往后,生命里一段时间便有了一阵空白: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光亮,没有了颜色,没有了感知,没有了意念,也没有了记忆。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渐渐有意识时,使劲睁开眼,如从一个悠长的梦中走出来。突然听见护士轻柔的声音:“好的好的,醒了。把眼睁开,千万别再合眼,坚持一下就好了。”躺在手术床上被推出手术室,一直守在走廊上的妻子和女儿一下紧靠过来。女儿呼喊声格外娇媚,我听出她分明是带着一半哭腔。半清醒半迷糊的自己,眼中涌起一股濡湿暗流。
回到病房先前躺过的病床上,身上绑着或插入体内的输氧管、输液管、冲洗管、心电图监测、全天候血压检测等各种管子,却并没有被拔去。央求拔了,护士不许,妻女更是断然不从。护士还一再叮嘱告诫,必须静卧若干小时,尽量少翻身,大小便也不能下床,不打屁之前绝对不能进食、不能喝水。然后,隐约听见妻子女儿不时到走廊上接听或打出一个个电话,不厌其烦向一些未能来到身边的亲友尽可能细致地转告病状与手术详情,并对他们的牵挂致以回谢。手术之前,自己尚可正常接听电话时,他们并不曾直接打电话表达问候,原是有意回避,大概他们不忍跟我提及“肿瘤”这两个字。
病床上长时间持续一个平躺姿势,是极难的煎熬。浑身不适又百无聊赖,自己便开始盼望着早点儿打出一串响屁,以此获得翻身、下床和喝水、进食的权利。想想真是好笑,平时有谁打屁,会被当作是一种不雅,总是有意无意极力掩饰,不愿弄出动静,生怕旁人知晓。而此时,不仅没有了这些顾忌,还盼着快有此举。其间,渴得实在受不了时,妻子和女儿只能隔一阵子用棉签沾水,帮我抹在嘴唇上缓解干渴。而饿了,就只能强忍着啦。饿得极难受时,我就在想,哪怕允许我吃上半截脆绿爽口的黄瓜,也一定很过瘾。当我忍不住向妻子提出这要求时,妻子自是断然拒绝,说必须按医生说的,等到打屁之后。
在暗自却急切的盼望中,打屁愿望终于达成。再往后,一天,两天,三天……刚好一周时间,遵医嘱,结账出院。真如护士所说,坚持一下,就好了。
搭高铁回家。好友获知信息,早早约了饭局,说已邀三五知交为我“接风”。席间,除却被反复关心问候,也少不了相互打趣。听我说起病床上曾不住地念叨着吃黄瓜,朋友们禁不住大笑一通。说想不到平常时日如此普通的黄瓜,竟也可能成为让人嘴馋的美味。做东者遂让餐厅服务员,再加上一盘黄瓜。大家各自吃上一截,一个个吃得嘎吱脆响,竟然都吃出了与往常大不一样的滋味。
是的,美味的认定,其实很简单。就像因了五十年前一次住院,我半生都一直爱莴笋,我想,有这次住院经历,往后时日,说不定又会爱上黄瓜。
作者简介>>>>
何田昌,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首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天津文学》《火花》《海燕》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潇水涟漪》《潇水流深》。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