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喜欢冬天

作者: 龚学明

冬至

像在虚无里

天上的人  地上的神

你们在忙些什么

田野里的农事稀少

麦苗在悄悄努力

只有太多的风在使蛮力

吐出热气的牛在童年里咀嚼

城市路边的竹叶被一次不小的

恐吓压着

大雪落下心事,残雪仍旧不能平静

白天对黑夜说

“你要得太多。从今天开始

将时间一点点还我”

其实,我们没有记住苦难

有人在寻找一位老中医

他的针扎在泥土里

在为潜藏着的春天升阳化瘀

路边的火和灰

亲人,一碗温热了的冰

寒夜星光

寒夜星光下的犬吠

寂静在合拢,一条发白的泥路

走了不远失踪

失眠的人被近山压住胸口

拉开窗帘,看到圆脸盘

在江南以南,河东以东

城市没有故事,乡村只是回忆

归乡未归,并非他一个人

岁月虚度,错失的无比珍贵

一半的夜已黑,大半的日子透明

床变换床,遗憾的事很多

起来和睡下不会总是重复

当我已经接受雪和冰

它们化了

这绝不是我持续盼望

甚至祈祷的结果

这是明亮的光来了,来了

多天

从表面看,雪和冰挺美

有的人很喜欢下雪

它们并不常见,而获得珍贵的

地位

雪将自在的湿气

冰把流动的水,凝结成沉重之物

冬天已久,寒冷的人

内心压着不明不白的石头

它们愿意现在的自己是常态

光中升高的温暖

开始警惕,融化过度地抱紧

水重新碧绿,云朵继续在高处

只有低处稀疏的树枝

在倒影中碰到自己受伤的痛

日子离美好还很远

事物一来一去,不排除

还会重复

我试图喜欢冬天

我试图喜欢冬天

冬天置我于困境;在我

喜欢之后,我和冬天一起

被置于更大的困境

在一条路行将走尽

我对自己说,过去不喜欢的

我将喜欢,包括冬天

一个人的焦虑,我喜欢

冬天我被更多的物裹着

但我没有建成洞穴

有太多意外

我喜欢这意外——

像一根皮带一样

我腰间的痛缠绕……

我喜欢这痛,喜欢大白天躺下

喜欢艰难上床,下床

我喜欢镇痛药

不能起到疗效

我听到翻身时体内一声“咔嚓”

像一个订书机在体内工作

而其实是撕开:重订,重订

我因此喜欢这无奈、悔恨

我——将——失去

一场盛大的典礼——它是未知的

我喜欢这失去

书页上的奖励(冬天制造麻烦,我——喜欢)

一场雪,浩大的雪

纷扬中带着细节的雪在我的窗户外播放

我听到雪的悲悯,看到树冠

戴上白帽

我喜欢一部无声剧的诉说

也喜欢第二天雪在克制中离去

悲和痛都不应过度

我喜欢这样的一种态度

而隆冬刚刚开始

工地

在我家向北一里路的地方

是一个在建的工地,一些迹象表明

这儿要建一个现代住宅小区

工地本不是工地,那时是

一片自然景观

——十几棵高低不一的成年雪松

已经蒙尘,像一部委屈的剧情

春天来了,雪松旁的一株玉兰树

故作镇静,像以往一样堆出满树花朵

白色柔软,滋润,有充足水分

仿佛身心都没有受过创伤

两只喜鹊飞来,逗留在绿色隔离板上

黑白相间的外衣,长尾巴不时晃动

也没有任何异样

我猜想这里地上曾经长满绿草

小径尽头是一个人的旧居

现在大家都很平静

对于破土修路盖楼习以为常

只有在这儿出生的那个人

回到这里后会愤愤不平、疼痛难忍

在春天时不说痛

窗外的一棵柳树多像一个人

在春天时我不该说到痛

它从无到有,从新生出绿

到浅浅的绿意如单纯的无声的笑

回想一个孩子

一门心思地在长大

而一棵柳树也已长成一棵柳树

它的嫩绿变成翠绿

它在等待鸟的鸣叫声到来

我一直在写父母的苦

这是不应该的

他们恋爱时快乐也很美好

至少在春天时不说痛

错过

夜已深,我在昆山南站站台上

就要登上高铁离去

故乡还是没有留住我,正越来越远

直到再次陷入乡思

夜色很浓,父母的墓不会移动

回到故乡的理由一半来自两个孩子——

我们家族的小小孩子——他们是

时间的化身,爱的接力

那时,他们的出现

我的父母多么兴奋:父母不惧怕老

但知道喜悦和担忧都有了寄托

他们说话,认人,会稚气地喊“太太”

也仅此而已,父母错过了之后的

趣事,关于他们的忧愁。

我接过时间,他们继续注入新鲜的

兴奋,为一件小事的哭

一个天真的谜语,几句学舌般的

诗句背诵,再见时开始不舍

甚至故作老成的对话

也仅此而已,我不能得到太多

在远方,他们长大

我衰老,直到他们长成青年后

相互间又一次错过

注:“太太”是苏南一带对曾祖母的称呼。

名字

窗外的这棵树早已长成

树冠广大

叶片繁茂:它不是一个家族

只是一棵阅历丰富的树

我认不出它的名字

它是榆树吗?它是樟树吗?

它绝不是枫杨树

它细碎的叶子像一个爱说话的人:闲话,正话,

疯话,客套话,埋汰话……

它已经存在,只是存在

现在,我想给它起个名字

就像父亲给我起个名字

就像我给儿子起个名字

我不能给它名字

起名貌似有偶然性

实则源于人所不知的必然性

这棵树是我,也是你

或者是他

——现在是它

有它发自内心和外来加上的

爱,恨……

种子

一棵树的种子曾在天空

它觅得蓝天的亲密

所以树一再向上

它只在白天着地

落在岩石的缝隙里

表明自己注定的软弱

种子不懂说话

不屑于思考

只有长成树,在束缚的生存里

才开始欢乐

才想到要到哪里去

要回到天空吗?日子还没结束

叶子与叶子互相牵拉

树苦恼时飞到了江边

它想到另一种生活

但这水的归宿是另一种归宿

地老了

鸭子变成了石头

没有声音在说话

如果我们的爱

结成了冰

就有孩子们走在了

不可能的地方

天已荒

早起的老人忘了习武

只是在运动器材边

张望

家门口的小湖

像一只遗弃的碗

最绝望的时候被找回

开始点亮

椅子

当相信椅子的好意

椅子已站在你的身边

它不是侍者,但愿意

提供平坦和责任让人舒适

从早晨到晚上

两张椅子离开餐桌来到卧室

带来一些温暖的感觉

没有人来,椅子张望床上

一个人的寂寞难以翻动

感性的事物:连着

亲切的谈话声,放松的生活

节奏,疲劳开始随意

当椅子移位,有了诸多

亲切感

这里倒着的药瓶,枕头边

堆着没有归位的衣物

时间从东墙照到西墙,催促

无济于事

只有椅子暖心,张开了怀

他坐起,三张椅子的坐姿围在一起

飘窗里的绿色

苦苦等待的时间。

如一个守着的木桩。

目光,延伸的绳子——

幸福树和铜钱草

一对幸运的兄妹

被爱选中

一分一秒的行程,在

接近和疏离的挣扎里

期待中的兴奋,意外祭出了

懊恼、后悔、一颗菩提心

这一刻是一块不会移动的石头

左边是止不住的痛

右边是:解决

设计飘窗者是一个导演

一个舞台上

阳光投下

幸好照到妹妹的一半

这共有的时刻,异类的

欢乐: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灰色的脸

像太多的平常日子,天空

自如

十万朵雪花的个体忘记自我

无意识里深藏口令

在一根线里落下

并全体,戛然而止

它们遁形于阳光的暖色里

走时没有留下声音的记号

我没有惊异

一棵树不认为自此有了苦难的资历

白天的内涵和夜晚的宁静衍接

当时间病了

床被缠绕,白天在侧卧中发现

诗让疼痛变得自如

忘却中的爱平静似

一本枕边的书,放着也带来放心

冷热关系

为什么在冬天最冷的时候

我感觉到热

而在盛夏时不是

——我在南边封闭的阳台

下午两时的玻璃透明

太阳不可直视,高高的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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