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现代膨胀的寓言之书
作者: 张超2008年勒·克莱齐奥凭借《战争》《巨人》《诉讼笔录》《寻金者》《罗德里格岛游记》等代表作斩获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给出的获奖理由:“一位注重新历程、诗歌历险、感官享受的作者,是一个超越目前主导文明和探求主导文明低层的探索者。”其中,小说《巨人》以乱码的形式,不同的字号,将各类现代商业广告、标语、人物对话、无意语音等文字符号肆意“摆放”在小说当中,看似有形实则无序的文字图像呈现意义的断裂和语言的肢解,反映出作者对于“感官”的思考。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线索,以百宝利大超市作为叙事空间,在“波果”和“安利”各自形象的隐喻象征当中构建寓言框架,表现自然科学观对人性和诗意沦落的无力与式微,进而以古典的人文情感和价值尺度唤醒社群的自我麻醉。但小说不同于文艺复兴时期以反抗神权获得人性复归和释放的可能,而是以寓言式的批判方法反思现状,以传统人文主义的伦理法则作为尺度,为迷惘与颓废当中的人性提供内在的规约。
一
不同于一般的小说文本,《巨人》到第七页才出现“规范”的文字叙述,在开篇的前六页堆砌以不同几何形状拼装而成的大量文字符号,其中包括诸如“系列产品”“株式会社三共制作所”“智威汤进广告公司”“别克:‘它给你回归真我的感觉。’”“工商信贷银行”等广告标语、公司品牌标志;“谁想折叠世界?”“异质人群、同质人群”“丧心病狂的统治者”等带有哲思味道的短句;“P.维斯-吉勒公司的一项报告量示”“银行家是一位父亲”“对孩子的诱惑”等从未知语段当中摘录的句子成分……作者以几何图案排列这些扑面而来的文字符号,意义也就变得抽象、虚无且不可知。经过前三页如梦幻呓语般的众声喧哗,翻至小说的第四页则是一张空白,一切语音静止,一切文字消失,归于虚无。值得令读者惊异的则是作者突然跨越时空,从西方的近乎癫狂的现代语素中来到古老的东方,向中国古代封建文明的缔造者秦始皇致敬。“我满怀崇高的敬意/谨以此书献给秦始皇帝/始皇帝/万皇之首,万帝之宗”,紧接着又是一页空白。然而,小说的题目是《巨人》,那么巨人是谁?小说当中所叙述的第三人称“他”又是谁?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回到前三张文字页,唯一一处规律性的存在是,在每一页同样的位置都有“必须烧了百宝利”这样一段字,这是文字狂欢后的落款,是唯一能在规律性当中理解意义的表述,“百宝利”或许就是容纳这些语言碎片的场域,烧毁百宝利或许就是作者所提出的解决对策。小说到二十五页才开始进入情节的叙述,叙事空间:海滨、百宝利超市。主人公哑巴男孩波果、年轻姑娘安宁,才在意识流当中渐渐登场。结合我们自身的日常生活,在现代大型超市当中,覆盖生活各个角落的商品,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现代工业生产的强大能量,消费者踏着高效率的步频走进超市,接收着能够令人在最短时间获得产品信息或使用体验的语言文字,巨大的数量和迅猛的效率,正如前六页文字的几何拼接,以同样“无意义”方式表现现代消费者在大型商超中的空间体验。
大型商超作为现代生活的表征,在勒·克莱齐奥的笔下呈现如此魔幻的状态,其中体现的并非人的情感规律而是商品的经济规律,因而“必须烧了百宝利”就成为作者态度的表达,期望回到现代文明之前,回到一个有情感和伦理存在的世界。作者用一段新的故事表述对于人类的文明起源的认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一个人——不论是哪个,男人或女人——来到了地球上。之前他一直乘着飞船在洪荒宇宙。……有一天,近午时分,他在自己居住的大城市里举目四望,他停下来,举目四望。他的嘴唇——说话时上下翻飞的两片赘肉——消停下来,他不再眯起眼,盯着蛋糕塔、女人、汽车、火车、电影或书页端详,他举目四望。他停下来,举目四望。”这里的“他”所看到的想必就是前三页杂乱的文字符号。现代社会商品经济的符号狂欢让人的主体性得以充分释放,产生全然不同于传统历史走向的离散型的共时状态,作者对这一现状质疑就是认定世界“主人”的存在。由此思路,巨人在小说的当中出现“思想的主人。这个世界上有思想的主人。而我们却在逃避这个事实”“世界的主人安逸地躲在堡垒中,他们深知什么是可能”。世界和思想是有主人的,也就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应该是有限度的,在思想和精神层次规约着人类文明存在的方式,人类围绕这一中心展开思想和生命的活动,不至于意义丧失后的迷失颓废,也不至于前路挫败时的无处告别。在作者的观念当中,源自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火种,随着人性主体性的不断膨胀,进而在大众传媒时代形成全新的话语体系。“每当我仔细观察一束光、一种颜色或形状,录像机就会记录下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眼皮的眨动,然后报告给世界的主人”。小说中“我”和“他”所观察到的一切景观背后都存在着固化的现代性逻辑,因而录像机所记录的并非思想的目光,而是虚空下的茫然与焦灼。
以图解的方式进行奇幻的寓言式的书写在勒·克莱齐奥其他作品中同样存在,《蒙多的故事》里,当老汉教不识字的漫游少年蒙多写出他的名字后,少年在MONDO的字母M中看到大山,O中看到圆月,ND中看到向月亮问安的人,“最后还是一轮圆月”。勒·克莱齐奥的代表作《沙漠》当中对神话的改写同样体现新寓言派的创作特点,小说在讲述游牧女孩儿在法国大城市生活际遇的同时,互文以非洲首领对抗法国殖民侵略的历史故事,在历史与现实的互文互鉴中改写了神话并加以寓言。“对游离于西方主流文明外和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性进行了探索”是2008年瑞典文学院对勒·克莱齐奥的颁奖词,“文明之外”和底层视角让勒·克莱齐奥发现膨胀的现代性对人的异化。因而《巨人》中的“广告牢笼”先于小说叙事出现,作者由此发出对自由的呼唤与呐喊。“我要说:解脱出来!是时候了,正是时候。再耽搁,就为时已晚。”不同于巴洛克式的寓言写作,小说的整体结构当中始终围绕巨人与主人的存在展开,通过我、他、你的复合人称进行多维叙述,召唤独立的个体回到统一的范式,诸如“你之所以写这些,这样写,因为就是如此,不可能用另外的方式表达。或者你看,看见掠过一只鸟、跑过一条狗、走过一个穿风衣的姑娘或飞过一只蜜蜂。看见他们从面前经过,你知道他们没有。”
二
在《巨人》的“语言”寓言当中,语言是和自由密切相关的。“巨人和普通人不同,他们说话的时候不用词,而是用电闪雷鸣。”巨人用声音代替附着人类文明意义的语言,以情感冲破理性的藩篱,获得自由的实现。“为了自由,我们应当这样做:表达。”小说《巨人》正是回到人原始自然的情绪状态和社会价值的约定俗成的公约状态,到现代语言的反面寻找人的精神向度,“我们还要去语言的另一边——语言的缔造者一边,在语言的另一边表达……每次表达都应当像飞机摆脱大地,腾空而起,都应当具有冲破牢笼的威力……是时候了,把词武装起来,扔出去,说不定这一扔,它们就能冲出樊篱。”作者如神话地塑造巨人,将存在于“巴别塔”当中的文明神话迁移到巨人的语言当中,打破所有文明的壁垒,通向共同的“天堂”。然而在现代性的轨道当中,技术与生产取代了人们对来世的期待,这是符合历史目的性的必然结果,也是人类发展的内在规律。正因如此,人类在现实生活中争取最大限度的个人空间,人与人之间再一次进入充满隔阂的境地,现代文明割裂了人与传统之间的联系,人们也无法理解巨人“嘴上装有一道秘密的闸,打开闸门,词便如泥石流一般奔腾而下,这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
语言是所有人类文明的基础,《巨人》诗意地表达着语言被拆解后,哲学意义的消散,以及人类在碎片化信息中的无限内耗。显而易见,在语言无法表达人的内在情感时,人就只能放弃语言与意义之间的联系,通过“说”“发音”这样的动作来印证人的存在,表达人的存在,以自然物理而非思想意义的方式将人的本质力量表现出来。思想流动在语言的叙述中,人只要存在,就有选择的自由尤其是使用语言的自由,人活在自己的语言中。然而现代的商业语境却在割裂着语言的与现实意义之间的关系,在不断被建构的消费增长点当中割裂语言自身的意义形成,在一个个商业符号当中以消费价值置换生活价值。“空洞的名字,没有含义,给会读名字的人准备的名字。杜邦、弗莱谢曼、骆驼、好彩、斯特里克、路易·戈斯金、俄尔内斯特·迪切尔、罗斯柴尔德、联合利华、联合果品公司、C.R.哈斯、皮埃尔·马丁诺、大卫·奥格威、巴黎银行、通用雪茄、纪舍尔、高露洁、吉列、阿谢特、皮诺切利、威金斯”,这些商业符号具有强大的流通性和普遍性,在不同国族和文化当中满足着人类生活的共同需求,其自身只是空洞的名字,而只有在普世性的商业文明话语空间中,人们才能理解这些语言符号的确切指向,而这些符号近乎成为人类语言的全部,“诸多的力量。诸多超凡的力量、美、思想……产生寂静而非声响的所有原因,制造缄默而非言语的一切根由。”
“主人的语言不停地产生,产生。如风驰电掣一般穿越整个世界的语言。没有人能够阻挡它前进的脚步。我们躲进屋子里,关上门和窗,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我们真希望自己不存在,希望自己能够与世隔绝。”在后面作者的自白当中,巨人与主人的身份逐渐清晰,他是现代工业的噪声,是商超满目的广告,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人的行动轨辙,包裹着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嵌入情感世界的每一个缝隙当中。在符号化的表述中,语言并不是透明可知的传播媒介,而是消费热点所制造出来的社会实践,现代性生产结构在生产商品的同时也在生产新的语言和新的社会关系。因而,勒·克莱齐奥以“再中心化”的方式建构“巨人”的语言,“主人的语言永远威力不减。这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进入万物之中,也可以进入人的身体,可以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主人的语言不用于交流。”小说当中的主人以不同的时空形态存在,其根本都是对人的控制,也就是人根本不似启蒙运动时期所高扬的那般自由。人类始终在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改造中,承受一种被动的反作用力,逐渐形成现代性社会中不确定性体验,而“无序的符号”则是这种体验最直接的来源。“金子”“锡”“铀”“石油”“土地改革,自由、尊严和公正……”“下贱的黑人、犹太人、印第安人!”“进步,进步!”于是人们便冲上前去,拔刀相向。在权力话语面前,大众已成“乌合之众”。在《巨人》当中主人的语言是强大、冷酷的语言,是牺牲人文精神,在抽象的人的强大力量的塑造当中普及现代性的思想观念,在消费社会当中统治着人的情感,“主人认出了仇恨和绝望,将它们一举攻占,于是就连仇恨和绝望也都属于他们,属于主人”。这种情感的消沉也是“主人语言”无法容纳的异质性存在,小说从具体的生活细节和情感体验中证实着巨人的强大,这种强大从语言的解放当中获得,也在语言的破碎中终结。
三
“我们想说真正的词,一次说个痛快,放它们在三千米外如洗的碧空,鹰隼般翱翔。它们可以杀戮,可以焚烧。”语言的形成是人类文明的表征,语言沉淀为文本,成为人类文明的历史印记,但在《巨人》当中,人类的词语在高度自由的天空当中却并没有完成文明的延续与跨文明的沟通,杀戮与焚烧进入现代性思想自由的空间当中,语言所带来的效果,也就是破坏。人类喉中发出的却是动物的噪声,刺耳而又凄凉。在历史发展到此刻,现代战争以“反文明的文明性”进行着非正义霸权渐进,此时的人类“真是无能,愚蠢的无能”。在人类文明演进的历史中,作者看到了现代性的不确定性。作为有双重国籍的勒·克莱齐奥而言,“法语”并非作者生命体验当中唯一的文明中心,其父亲在非洲的行医经历,让作者在童年时期就了解到,在时尚之都,塞纳河左岸精致风光之外还有毛里求斯这样的蛮荒之地。“外面,确有战争。正因如此,我才会说:解脱出来!而不再说:自相残杀。”在小说《战争》中,人类的征服者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万物面前,在都市城市街头游走的小女孩儿,小说透过她的眼睛观察城市所呈现的消费秩序和欲望景观,立在衣架底座上的断腿、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瓶子、露着白门牙微笑的女人照片,与《巨人》开篇的文字图像如出一辙。之所以称为《战争》,小说还有另一条景观线索,名叫X先生的战士,他挥舞着长矛在丛林中游走,在他的呼喊救命当中,小女孩儿在城市的白墙外发现堆尸处、屠宰场、腐烂发霉的贫民窟。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城市景观与战争废墟的前后结构,是二者呈现出因果导向的关系,在两个小说人物的共同观照之下,发现战争的原因,也就是物化和自动化对人文思想的侵蚀,对贪婪欲望的激发。“这才是我想说的,不是‘自相残杀’或者‘请相信’,这些词从我们生命伊始就已经在我们身上附体。而是:解脱出来。解脱出来。用你的目光杀死操纵你目光的人。”从《战争》到《巨人》的创作谱系当中,勒·克莱齐奥想获得的正是在现代符号当中解脱出来的文明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