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曰信札,直可作小品文看
作者: 徐月
钱锺书(1910—1998)一生交游广,写信勤,书札往还难以计数。鉴于他在当代学术文化中的崇高地位,与他书信交往的人往往拥信以自重。早在他生前,就不断有人撰文公布新见信札,直到最近这种披露犹未断绝。可以推测,至今仍湮没或深藏于收信人手中的信札还不知凡几。一部完整的钱锺书书信全集一定是洋洋大观,但是要搜集齐全这些信札,也肯定不是短期能够完成的。范旭仑、牟晓朋主编的《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出版社,1995年版)就收录了三十余位收信人的文章,共披露信札近四十封。曾经向钱锺书问学的语言学家臧克和,在他的《问学琐记》一文中说:“钱先生的书函教益,不但是认真周至,而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处理起来极其迅速,从不拖延搁置。”翻完全书,可以肯定臧先生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收信人的共同感受。读钱先生这些书信,笔者还有一层深刻的感受,那就是:钱先生非常享受书信写作,他把写信视为自己的一份乐而为之的事业,而不是当作难以承担的重荷。而且他的书信也远远超出了一般的事务文书,就其见识的精湛、说理的智慧、修辞的高妙、风格的幽默,直可列入散文小品之林。本文将要介绍的钱锺书复刘世南的信就是这样。
刘世南(1923—2021)是“起于陇亩之间”、自学成才的大学者。他生于江西吉安,早年在父亲的指导下,三岁识字,阅读背诵古书十二年。后因家贫,只完成高一学业后便辍学,随后辗转多地教习高中语文。虽未读大学,但自幼接受启蒙教育打下了良好基础,在教书期间读书范围逐渐扩大,建立了深厚的古典文史素养。他善于发现、思考问题,总能敏锐地发现谈论古文的文章、古籍中的错误,这也成为他走上治学道路的开始。1977年他写了《谈古文的标点、注释和翻译》一文,针对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几家注本中的错误加以批评,同时捎带谈及侯外庐、周振甫书中的一些错误认知。这篇得意之作,他要寄给自己的学术偶像钱锺书先生看。
刘世南首次听到钱锺书的名字是在1948年,当时他在高中教书,从同事闲谈中得知钱锺书大名,后来陆续读了他的《谈艺录》《宋诗选注》,对钱锺书的学问叹服不已。
1977年国庆节后,刘世南将自己的文章随信寄给钱锺书,10月18日即收到钱的回信,对文章大加赞赏。这是他向钱锺书问学之始。文章随后经吕叔湘之手发表于《中国语文》1979年第4期。在此前后他还发表了《对〈李白与杜甫〉的几点意见》,针对郭沫若的名作展开批评,这在当时是十分热门的话题。两篇文章受到学术界极大关注,同年10月,56岁的刘世南调入江西师范学院(今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
也是在第一封回信中,钱锺书还表示已将文章转寄上海出版社(应指上海古籍出版社)。刘世南似有让钱锺书向报刊推荐的意思,但钱锺书显然出于保护后学的考虑,认为指摘他人学问的文章,似乎不宜大张旗鼓发表在报刊上,他劝诫刘世南:“文武之道,张后稍弛,方市骏及骨,而戒拔茅连茹。”并幽默地解释自己将文章寄给出版社一事,如红娘对崔莺莺所说“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钱锺书以红娘自比,意思是,“凭着我舌尖儿上说词”,即使文章不能发表,也管教出版社由此知道你的学问,来“探你一遭儿”,向你约稿。这样的处理方式,钱锺书先生的仁厚宅心油然可见。
因钱锺书给刘世南的第一封回信较长,不便附全图,本文所附的图片是第二封回信。信中开头便说“惠书及两稿均奉到勿误”,但刘世南致钱锺书的第一封信中并未谈到附寄“两稿”之事,显然刘世南在收到第一封回信后又曾寄送了“两篇稿件”,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得到推荐。钱锺书表示,得信之后向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荐刘世南,但迄未得到答复;又分别向中华书局与《文学评论》推荐刘世南的诗注与文章。
刘世南在第一次去信中还表达过一个重要意思,就是想要给钱先生当助手或学生。钱的第一次回信中没有正面回应,正是在这第二次回信中作了回应:他婉拒刘世南提出的愿望,用的却是让人愉快的说辞,先对百废待举之际掌权者任人唯亲表达无奈的不满,足使受信人感到同情的立场;又从需要和代价立论,说“生平撰述,不敢倩人臂助,况才学如君,开径独行,岂为人助者乎?”再用类比,说如果对方做了自己的学生,“如魏武之为捉刀人傍立,将使主者失色夺气矣。”
钱锺书是尺牍高手,书信行文简练,语言雅洁,礼数周到。本封书信虽然是拒绝刘世南的请求,但一面如实报告自己推荐其人、其文的努力,良苦用心可鉴,一面对刘世南备极赞誉,充分表现了传情达意的修辞技巧。
刘世南虽被婉拒,仍受到极大激励,加上调入大学后工作条件今非昔比,他一头扎进读书著述中,在频繁向钱锺书书信问学中,先是应江西人民出版社之邀率先注译《古文观止》(同样的书,稍后出版了阴法鲁带领本科生注译本、周大璞译注本、袁梅注译本,诸本比较,刘本仍是非常扎实的),后转战清诗领域,在钱锺书的影响下写了《论王士祯的创作与诗论》等论著,并在其鼓励下完成被誉为经典之作的《清诗流派史》。刘世南在其总结治学体会的《勿以学术徇利禄》一文中说,钱锺书对他的影响最深的一点便是“学问是荒江老屋二三老儒探求的事”这句名言。刘先生著作很多,名满赣鄱乃至全国,但据说他认为“实至名归”,从不主动申报职称,导致以副教授退休,若干年后有关方面认为不妥,才补评教授。刘先生所为,也正是这一精神的体现吧。
钱锺书书信多用草书,草法娴熟,笔笔有来历,运笔娴熟连贯,牵丝历历可见,帖派功夫深厚。其写字完全回归实用,从不以书法家标榜,大概也正是因此,于其流利而外稍给人一些油滑之感,但内容的书卷气足以弥补这一点。无论如何,钱氏都为当代文人书法的一个重要代表。
释文:
世南先生著席:惠书及两稿均奉到勿误。弟去岁得大札后,即向敝所有司、中华及上海出版社说项,似皆无下文,则以衰病杜门,地偏心远,不足为贤者增重也。兹当再尽棉薄。定庵诗注,拟向中华推荐;论定庵文,拟向《文学评论》推荐。成败利钝,匪所逆睹耳。百废待举,需才孔亟,而在位者任人唯亲,阻塞贤路;手无斧柯,浩叹而已。生平撰述,不敢倩人臂助,况才学如君,开径独行,岂为人助者乎?如魏武之为捉刀人傍立,将使主者失色夺气矣!草复不尽,即颂
近祉
钱锺书上 十七日
作者简介>>>>
徐月,山东济南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从事文学理论、新文学文献史料研究。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