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疤痕
作者: 朱辉从小巷子里出来就是大马路,对面是一家银行,富丽堂皇的很气派。银行前面有个小停车场,各式车子停得满满当当,好些汽车只能违章停在路边。早上,王大成去一户人家换水龙头,生怕电动自行车被人偷了,就把车停在银行门前,毕竟这里有监控。这是个阴天,银行里亮堂堂的,不少人在里面办业务,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没几个钱,既不存,也不取,刚装好的那个水龙头是他店里卖出去的,他负责上门免费安装。家里的钱老婆管得滴水不漏,他只算个维修工。王大成苦笑一下,在一片自行车电动自行车里拐来拐去,找自己的车子。这时,银行门口起了争执,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离开,银行的自动门不知所措,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穿着制服的胖保安上去干预,要她离门远一点,那女人哇哩哇啦地顶嘴,脚朝台阶下挪了几步,眼睛却时时盯着马路。突然她扬着嗓子喊了一声:“警察来啦!”她往门前跑两步,门立即开了,她朝里大喊:“快,警察来啦!”
银行里顿时大乱。好多人往外跑,有的人手上还拎着包。警铃大作。胖保安朝门前冲去,边跑边拔出了警棍。王大成站在自己的车子旁,浑身一哆嗦,他懵了,心想里面一定是发生了劫案,那个女的是望风的!马路上果然有一辆警车慢慢开了过来,警灯亮着,却没有鸣笛,这看起来更阴沉,充满压迫力。王大成腿都软了。其实这银行跟他真没有什么关系,这警车当然也跟他没关系,但他就是想跑。周围的车子乱七八糟,他哆哆嗦嗦开了车锁,刚推上车子,肩上的工具包却挂住了另一辆电动自行车的把手,哗啦,车子倒下了一大片。王大成身子一歪,被困在里面了。
那保安手里的警棍居然狼牙棒似的长着钢刺,还蓝幽幽地闪着火花。他怕是担心劫匪有枪,边舞着警棍边往后退,连声喝道:“蹲下!蹲下!”跑出来的人都蹲下了。王大成也蹲下了。事实上他想走也走不了,他的电动自行车压住了他的小腿。
其实是虚惊,一场闹剧。最后被警察带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女的,另一个是她丈夫。他们的车停在黄线上,怕罚款扣分,女的见了警察就乱喊,叫她丈夫来挪车。王大成没被带走,但他的狼狈样引起了怀疑,工具包里的锤子扳手又让他费了好一番口舌。警察让他离开,却又有两个老头一个拦着,另一个扯着他的车把手:他们的电动自行车被王大成搞倒了,一个裂了前灯,一个后备箱裂了。警察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笑笑,开着警车走了。王大成一人赔了两百块才了事。
王大成怕和人吵架,更怕惹上警察。任何事只要可能升级,他就会怂。但像今天这样,忙了一上午,钱没挣到还赔出去四百块这种倒霉事,他还是第一回碰上。不用老婆骂他,自己都觉得窝囊。回了家,不敢提赔钱的事,脚有点拐却瞒不住。“你死哪去了?”老婆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出他脚拐着,裤脚还破了,马上问:“这咋回事儿?”王大成嘟嘟囔囔说,是骑车不小心摔的。老婆说:“你骗鬼啊!摔能摔成这样?是被人家勾的吧?有没有叫他赔?”王大成说真是摔的。老婆说:“来,来,你再摔一个我看看。”说着还上手揪他肩头。王大成一屁股坐在店里的高脚凳上,不再说话。老婆出去看看他的电动自行车,没看出什么,回来说:“你出去这半天,就只摔了一跤?”王大成说:“那个水龙头不好换,螺丝都锈了,又挤,手脚都伸不开。”老婆说:“你有没有要他加钱?”王大成说没有。老婆瞪着他,骂道:“不好换还不加钱?你个怂货!”
老婆跟他要地址,说要上门去加钱。王大成支支吾吾不肯给。要不是这时正好有人喊她打麻将,王大成还脱不了身。要是老婆知道他没挣到钱还赔出去四百块,王大成今天就死定了。总而言之,“怂货!”她出门前又丢下了这两个字。
老婆家就是省城的,他们家有现成的房子。如果不是这套房,他绝对不可能在省城立足。当然,能立足也是有代价的,他是上门女婿,生个女儿跟了老婆姓。岳父早先在农村插队,返城后和农村还有联系,有人一牵线,王大成就到省城落脚了。两口子都没特长没本事,开个水电配件店,总算有了个生计。这几年店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卖房换房的少了,新楼盘也少了,大多还是精装修房,城里的建材市场关掉了不少,他家这种小水电配件店也只能落点零打碎敲的小生意。当然发不了财,但还饿不死。
老婆长得不丑,但嘴不好。王大成隔三差五挨骂,几乎天天被抱怨。顾客买东西还价,恨不得你白送,王大成嘴软好说话,要挨老婆骂;进货时供货方以次充好,王大成看不出,就是看出来了也不敢杀价太狠,弄到最后又是压货,老婆气得要拿锤子夯他。顾客一般都贪小便宜,买了东西临走还要讨几个三通、螺丝垫片之类,讨的东西常常跟买的东西差不多钱,王大成不敢拦,老婆骂骂咧咧,下一笔生意,她一定要在价格上挽回损失。如果不是迷上了棋牌室,她一定把这些事全包了,让王大成只负责上门维修。他手艺没得说,也勤快,就是不知道借机跟主家耍点心眼,把个跑腿费挣回来。老婆骂他,他说:“不是说好了免费维修吗?”老婆说:“房租、水电、压货,你出啊?”她一把抢下他手里的筷子:“你这个人免费活吗?那你别吃别喝!”
这天换水龙头的事,出门前老婆暗示过他加钱的,顺手怂恿主家把软管换掉就行,把下水道捅一捅也是新服务,可王大成不光免费了,还摔破了裤子,他争辩道:“人家下水道没堵,我通个啥?”老婆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个馒头往他嘴里一戳道:“这不就堵上啦?垃圾、抹布,眼一扫就有!”
可能还是看在王大成刚摔了一跤的份上,她没有拿桌上的抹布塞他嘴,只拿了馒头,这真是客气了。下午,老婆牌不打了,自己站柜台,生意却比上午还不如。来了个买电线的,要十米,老婆拉着电线按着柜台上的一米标,一米一米地量,一不留神,手划破了,血直淌。王大成吓得一哆嗦,他不是心疼老婆,是他自己的手突然也疼起来。钻心地疼,心里还一抽一抽的。去找创可贴,手抖抖地对不准老婆的伤口。老婆抬脚一踢,叫他死去做饭。
在里间煮饭的王大成躲不开一叠声的骂,窝囊废,烂死无用,废柴,总之,“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大成的小腿还有点疼,但他忍不住老是要看自己的手。手好好的,但记忆被勾起来了。当年大拇指靠近虎口的那个伤口,都没用创可贴,过几天也就好了,但想起来就怕。越想越怕,夜里都被吓醒过。老婆骂得难听,没完没了,他想回嘴,还想打她,却不敢。有个词,“家暴”,他是知道的。他有手有脚,身强力壮,也会打人,但家暴了老婆岂能善罢甘休,老丈人那一关就过不了。即使不怕老丈人,警察可惹不得。他可不想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收拾好碗筷,女儿就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王大成正好把店里理一理。水管、弯头、灯泡、螺丝、电线、乱七八糟,似乎能凑齐一个家的所有零部件,但这个家实在不成个样子,多了无数的杂碎,也肯定缺不少东西,譬如钱。
店里光线太差,有几盏灯很亮,但那是卖灯泡的样品,摆在靠门的柜台上。女儿捧着作业本要站在摆灯的柜台边上写,被老婆一声断喝,领回家去了。王大成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关门打烊了。他想,这个样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看来,还是要去找他伯父。
老家人都知道王家有个大官,就是王大成的伯父,他们那儿叫“大大”。大大是真大大,他爸的叔伯哥哥。大大早年考上中专,学农业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司法系统,调到省城已经是个处长,早几年已经是副厅级,是个大官了。大大很威严,不苟言笑,调到省城后就很少回去了。也没见老家有什么人沾了他的光,王大成的爸也难得提他。倒是王大成到省城成家,他爸说过一句,让他有事去找他大大,“也别没事乱跑,更不要空手。”
王大成也去找过的。打了手机,不接。发个短信自我介绍一下,再打,接了,却说在外地检查工作。后来又打过一回,也接了的,但里面传来的是有人在讲话,做报告那种,王大成立即自觉地挂了。大大在手机里没吭一声,后来也没电话回过来,王大成知道了人家忙,顾不上他。有一回他在外面换好几个插座,正好路过大大的那个单位,就站在门口等。大门的门楼高大威严,门柱上挂了两个牌子,一个红的,一个黑的,王大成在门边站了片刻,一个穿制服的人就踱过来,问他干什么的。他没敢说等人,赶紧往远处站站。他无端紧张,头上开始出汗,如果混得好,很牛逼,哪里要这样等大大?说不定还是座上宾哩。他并没什么大想头,只有一点小希望,大大如果能给他指个路,或者给他介绍几单大生意,他就磕头作揖了。
他爸让他有事找大大的时候,他妈坐在一旁冷笑,说:“你能找到他,算你有本事。”王大成当时认为自己还不见得就要找,真要找了还能找不到?妈妈小看自己了。看来他还是没懂他妈的意思,她说的是,人家未必见你。他有手机号码,也打通了,可就是见不到人。那天他站在门口,倒是见到大大了,可人家只是步子稍微慢一点,停都不带停的。王大成跟过去,大大终于停了脚步,问:“是大成啊,你有什么事吗?”他这一问,王大成不知说什么好了。大大已经换了便装,如果他还是一身制服,王大成恐怕连一声“大大”都喊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有什么事,无从说起。大大让他给他爸爸带个好,也还问了一句:“在这里还过得惯吧?”脚步又开始动了。王大成嗫嚅着说:“大大再见。”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
事后他有点后悔。守在机关门口是可以的,但不该那么随便,穿着件旧工装不说,还背着个工具包,还不如索性说自己是进去维修的。话说回来,维修八成也轮不到他,人家这么个高级机关,肯定有自己的维修工,有编制的。想到这里他真是后悔了,他来找大大,并没有想好要大大帮他做什么。其实,就到他们这里做个维修工不正合适吗?临时工也行啊,真蠢!大前年,大大的爸去世,大大当然回去了,王大成也回去帮忙,可他见到大大,怎么就没想起提这个要求呢?不就是大大一句话的事儿嘛。
主要是那时店里的生意还过得去,更主要的是他虽然跟大大一脉相承,没出五服,但中间却隔了太多的级别。股级、科级、处级、厅级,每一级再插上个副的,那就是十万八千里。他一个平头百姓,跟个县里的局长都说不上话的。大大又方正,不苟言笑,办丧事那几天,更是阴沉着一张脸,王大成除了卖力帮忙,唯一的招数也就是磕头的时候使劲地哭,呼天抢地的,但大大也没有多朝他看一眼。葬礼办得很简朴,简直算得上寒酸,省里的大官没见到一个,县里也没来几个人,只有县里政法系统来了几个人,送了花圈。那几个人都穿着便装,如果不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出面,王大成都看不出这几个人是县上的领导。王大成看到派出所所长倒不怎么怕,一是他那天没戴大盖帽,二来他是后来才从外地调过来的,当年的那个事儿,他八成不知道。话虽这么说,王大成磕头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趴在泥地上磕头,手脏兮兮的,看不出伤痕,却有点疼。
那个简朴的葬礼事后引起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大大不孝,如果他爸没有他这个当了大官的儿子,至少会弄一台响器,吹吹打打。有点见识的人反对这种言论,说人家这是低调,守规矩,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风范,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不图那些虚头巴脑的动静。慢慢地,后一种说法占据了上风,大大没收任何一家的礼金,大家心里都很熨帖,白吃一顿再说人家的坏话就实在过分了。只有王大成的妈妈私下里叽咕说:“人情淡啦。跟你们这些穷亲戚搞在一处,嘁!”她说的“你们”,当然包括自己这一家。又说:“你看这沾亲带故的,四乡八里谁沾到他的光啦?你说,你说一个我就服。”她看了儿子一眼,让他早点回去,“你难不成还想搭人家的轿车吗?”
妈妈有点刻薄了,这个王大成知道。他还没有山穷水尽,只是过得不太好,所以这些年来,也就在机关门口等过大大一回。结果显然不如意,但他并没有绝了念想。毕竟是大大哩,一个姓,一个祖宗,大大手腕轻轻这么一转,巴掌稍稍一张,随便漏点什么就够他王大成乐呵的了。
老婆知道他有这门贵亲,偶尔看到手机上大大的名字,还会戳过来让王大成看,语带讥讽。王大成不敢告诉老婆,他找过大大,更不敢说他站在单位门口等过。她夹枪带棒地讥笑他没用,他只能低着头不吭气,实在烦了,顶多把脑袋扭过去。他是个没脾气的烂好人,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没到省城入赘之前,他在镇上也是个好小伙,只是话少点。他高中时成绩不差,暗地里看中一个女生叫小杏的,听说人家要考到上海去,他发誓也要考到上海上大学。结果他没考上,人家真去了上海。没考上是因为心猿意马,整天盯着小杏的一举一动,更主要的还是校风不好,老师水平也不高。老婆有时嘲笑他没本事,没学历,他心里憋气,想怼她你是省城上的中学,怎么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只上个职高?还好意思说我!——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口,否则战火就要升级。入赘更是他的软肋,她不需要明说,只要随手一戳,他就会像被点了穴似的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