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琼楼

作者: 章雨恬

伴随着一声惊叫,黑色的人形落体在空中快速下坠,砸破一楼物业大厅的玻璃房檐。时间在此刻定格了一瞬,几秒钟之后,尖叫声此起彼伏。

顶楼有人跳楼了。

咔嚓。

按下拍摄键,手机猝不及防地发出声响。宋小枝的心提到嗓子眼,来不及检查照片,赶紧扭头看向身旁。郑超还在熟睡,眉头微微皱着,眼睛闭得死紧,两片淡青色的阴影卧在眼窝下方,宛如两缕沉降的乌云。郑超宿醉后的脸微微肿胀,腮肉爆开,纹路反而撑淡,隐藏在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经历了扩张,黄白的脸沉淀至暗红。酒气还未完全消散,正从翕动的毛孔、鼻翼和嘴唇中不断溢出。作为一家之主,郑超平日里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一副都市精英的金贵模样,没想到男人喝了酒都一样,失去术法的庇佑,猪八戒的身形就显露出来。想到这,宋小枝脸上一红,再低头看郑超的睡颜,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老家庙会上供奉的红醺醺的猪头。

唔。睡梦中的郑超嘟哝了一声。宋小枝一惊,赶紧躺倒装睡。

按照宋小枝的设想,郑超醒来之后必然会对她展开盘问,问答滴水不漏是这场戏能演好的关键。在友爱旅馆的大床上,宋小枝和王东闯将这个场景排演过很多遍。王东闯扮演郑超,宋小枝就是宋小枝。穿着白色棉背心的王东闯一把掀开被子,指着宋小枝骂道:婊子,真不要脸,敢爬你爷的床。宋小枝笑得花枝乱颤,他是文化人,讲话才不像你这样哩。王东闯反问,我是怎样?宋小枝笑得更大声了,你这样是地痞子,是流氓。王东闯听后倒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那可得让我这个流氓想想文化人会说什么。王东闯酝酿了一会儿,重新躺到床上,掀开一角被子,一边往床边退一边吊着嗓子叫唤,哎哎,你在我床上做什么。还没等宋小枝回答,王东闯先笑了场,这算什么男人,娘兮兮的。宋小枝也跟着笑,笑过了劲头,说,要不这事还是算了,到时钱没搞到,保姆也做不成了。王东闯急了,那不成,你等着,我们再来试一遍。

这一次,王东闯躺上床后,没有马上掀开被子,而是紧闭双眼,仿佛真正进入了睡眠。你要玩,我便陪。宋小枝也学着王东闯,扯过被子装睡。等了好一会儿,身后依然没动静,宋小枝疑惑地睁开眼,拍了拍王东闯的睡脸,阿闯?王东闯嘟哝一声,咂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这下,宋小枝也摸不清王东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到底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又喊了一声,王东闯还是没反应,宋小枝撇撇嘴,索性不理王东闯,背对着他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小枝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头脑昏沉即将进入梦乡时,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身上的被子被人抽走了。宋小枝晕乎乎地睁开眼,温热的身体还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寒凉,等双眼恢复清明,就看见王东闯涨红着脸,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宋小枝,你怎么会在我的床上?真是看走眼你了。王东闯沉下了脸,两条粗黑的眉毛拧成铁链,瞳孔放大的眼睛怒瞪成铜铃,棕褐色嘴唇薄而扁平,两端没入了过分下压的嘴角。宋小枝从来没有在王东闯脸上见到过这副严肃的表情,一时间怔住了。

宋小枝,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宋小枝感觉自己成了被审问的女犯人。监狱里的女犯人会被怎么处置呢?宋小枝想起某部谍战剧中的女囚,身体被竹鞭狠狠抽打,十根细嫩嫩的手指头被铁签子扎穿,死时披头散发,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一股热流无端端地涌上眼眶,宋小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张口想说话,声音却突然哽住了。

快说!王东闯一吼,宋小枝的身体筛糠一样哆嗦起来。

快说,快说,快说!王东闯使劲摇晃宋小枝的肩头,淅沥的呜咽霎时奔腾成汪洋大海。

好,很好!到时候你就哭,越大声越好,什么都别解释,就让他自己猜。泪眼蒙眬中,宋小枝看到王东闯拍着手大笑,五官因过度兴奋而变形。

等了许久,宋小枝的耐心都快磨没了,郑超却没了动静。一圈圈均匀的吐息声扩散在耳旁,昭示着主人依然处于甜美的睡梦中。宋小枝摸出手机,打开图册,点击之前拍摄的照片——印着粉红碎花图案的床上,宋小枝和郑超并排躺着,头挨着头,肩磨着肩,郑超闭着眼,微张的嘴巴含着几根宋小枝的发丝;宋小枝正对着镜头笑,鼻翼右下方的黑痣在红唇上耀武扬威。摄像范围有限,照片只卡到两人的胸口处,但通过裸露出来的皮肤,不难推测出郑超上半身没穿衣服,宋小枝只穿了一件艳红色的丝质吊带衫。无论怎么看,这张照片都足以证明宋小枝和郑超“上床”了。

上床。宋小枝的脸臊红了,在过去的人生里,她还没有做过如此大胆的事。宋小枝将照片通过微信发给王东闯,对面立刻有了回应,绿色聊天框争先恐后地跃出,引来手机的持续震动。身旁的郑超嘟哝了几声,似是要转醒。宋小枝心一慌,赶忙将手机扣在身下,闭眼假寐。

身后传来衣料和被褥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重物和床头相贴的闷响。郑超已经起床了,宋小枝找准时机,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

曼云啊……小枝?目光相接的瞬间,宋小枝感觉郑超的头安了弹簧似的往上迅速弹了一下,脖子上的横肉紧随主人的动作震颤。

郑先生……我……宋小枝一手揽过被子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将床单攥得死紧。

郑超没有继续发问,呆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身体,一会儿看看宋小枝。难以言喻的尴尬在空气中发酵,宋小枝不敢看郑超的眼睛,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破局。一股热意从耳根蔓延至脸颊,宋小枝只能把头一低再低,让垂放下来的斜刘海遮住脸上的臊红。攥床单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改成用指甲抠掌心肉。不知道怎么应对,那就哭吧!大哭特哭!哭野了,哭倦了,就捱过去了。宋小枝将自己经历过的糟心事快速回想了一遍,试图唤起眼底的湿意,但越急心越躁,越躁越哭不出来。

小枝,我喝多了,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透过发隙,宋小枝感觉到郑超在向她靠近,肚腩上的赘肉一抖一抖,宋小枝本能地想要后退。

酒精味、汗味和中年男性皮脂散发出来的油腻味在空气中爆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气味率先刺激到宋小枝敏感的神经。肠胃一阵蠕动,喉头泛出酸苦,宋小枝飞快地捂住了嘴,翻身下床,冲出了卧室门。

宋小枝今年三十三岁,这个年龄,做什么都合适,但当保姆不合适。三十三岁,还是太年轻了,照顾小孩,雇主不放心;照顾老人,会被质疑不够稳重;倘若服务对象中包含男性,那就更危险了,不但要注意和男主人的接触分寸,还要忍受女主人时不时的猜疑和嫉恨。两年前,宋小枝的表姑妈宋丽梅晾衣时闪腰,不得不提前结束半辈子的保姆生涯。还乡之前,宋丽梅把在足浴店当洗脚妹的宋小枝叫到跟前,枝啊,姑妈不诓你,来郑家当保姆比你天天给人洗脚强。我退下来,你顶上去,咱这肥水不流外人田。许是出于对宋丽梅的信任,又或许是出于对宋丽梅腰伤的愧疚,郑超和唐曼云没有过多挑拣,甚至都没去核实宋小枝编造的保姆经历,就同意让宋小枝在家试用。一星期试用期过了,洗脚妹宋小枝从租住的六人间正式搬出,成了能够自由出入金鼎佳苑的保姆。

在龙江县,金鼎佳苑是家喻户晓的高档小区,实行全封闭管理,进出要刷门禁卡。小区内都是十二层的小高楼,一梯两户,顶层带阁楼,做成了标志性的金色尖顶造型。早先在足浴店当洗脚妹时,那些金顶就时常撩动宋小枝的心。傍晚时分,成群的金顶春笋般从叠嶂的平房上方钻出,在夕阳的柔光中熠熠生辉,粉紫色的晚霞都黯成了背景,那画面总让宋小枝联想到童话中的城堡。第一次来到金鼎佳苑,宋小枝的心情是忐忑的,也是敬畏的。当时她站在小区外,宋丽梅站在小区内,中间横亘着两片米黄色的塑料挡板。宋丽梅将手环上的蓝色磁片贴上闸机的感应口,两人之间的挡板“咻”的一下消失了。小区很大,进门便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花钵形喷泉,喷泉顶端嵌一颗米黄色的花岗岩风水球。滚滚水流不断地从风水球表面漫过,远远一看,风水球像是在转动。

郑家住在八栋一单元1202室。宋丽梅按下指纹锁,伴随着一声轻快的“滴”,一团半黑半白的活物从门后窜出,宋小枝吓得连退了几步。顺顺,到这来。宋丽梅蹲下身,那活物便跳入宋丽梅的臂弯。这时候,宋小枝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猫,形体纤长,口吻尖突,面部呈倒三角形。脸、耳、四爪和尾巴为黑,其余部分皆为米白,两色各占阵地,互不含混,同八卦图般分明。宋小枝见过不少猫,但从没见过毛色这样稀奇的,湘西老家村里有个屠宰猫狗的场子,宋小枝出于好奇进过几次,几十对荧荧猫眼齐刷刷盯着她,橘、黄、白、黑、杂一应俱全,但没有这种半黑半白的毛色。宋丽梅娴熟地撸弄猫下巴,我们顺顺哦,泰国纯种暹罗猫儿,讨人喜欢得很,以后你同它熟了,就晓得了……楼道里的灯光昏暗,湖蓝色的猫眼异常夺目,像一对噼里啪啦闪晃的钻扣,要在宋小枝的脸上烙下两枚杏仁形钢印。

和猫对视了几秒,宋小枝率先移开目光,跟随宋丽梅进屋。房子是双层的,五室一厅三卫的布局。郑超在上班,郑静怡在学校,家中除了猫,只有唐曼云在。见到唐曼云的第一眼,宋小枝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唐曼云很瘦,盘圆髻,化淡妆,身穿一条天青色的棉麻旗袍。旗袍是元宝领形,翠绿的木叶形盘扣随衣襟蜿蜒至腰部,莹白珍珠作扣头,点缀其间,就像茉莉花苞生长于枝头。宋小枝无法形容唐曼云带给她的冲击力,在足浴店工作时,她见过不少穿着打扮精致的女人,她们画浓艳的眼妆,穿名贵的皮草,拎含有巨大logo或是老花皮纹的手提包,但她们都不如唐曼云看起来高贵。是的,高贵。那些经由她清洗、除垢和揉捏过后的女人小脚,全从脏兮兮的破洞丝袜中取出。有些拇指处被顶破了,有些后跟处勾丝了,脚垢味和汗臭味就从这些破洞中最先溢出。唐曼云的脚不同,形状小巧,指甲平整,盛放在一对浅绿色的棉麻凉拖中。猫咪的黑尾时不时从旁搔过,衬得那双脚更白了。当宋丽梅向唐曼云介绍宋小枝时,宋小枝想都没想,就把预想的称呼“云姐”替换成了“太太”。唐曼云或许没想过小自己十五岁的宋小枝会用这么一本正经的称呼,意外地扬了扬眉毛,随即又宽和地笑了。

郑家没有不能自理的老人和小孩,唯一需要特殊照顾的就是那只名为“顺顺”的暹罗猫,因而宋小枝的工作内容并不算复杂,日常只需要买菜做饭,帮猫铲屎添粮和干家务活。顺顺有专门的猫粮,印着洋文的三文鱼罐头、鸵鸟肉罐头和鸡肉罐头轮换着当主食吃,蛋黄冻干是零食。郑超喜荤,尤爱肥瘦相间的肉;唐曼云信佛,三餐只吃素食。夫妻俩的饮食在两个极端,相比之下,女儿郑静怡的饮食最为健康,宋小枝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前提是这些食物都被单独盛放到特定的餐具中。吃完后,郑静怡会自觉地用筷子将食物的残骸刮入碗中,再倒入垃圾桶,最后把碗筷浸泡在水槽中。如果槽中刚好没水,郑静怡就会拧开水龙头,一直等水漫过碗筷再关掉。宋小枝刚开始还会劝阻,让郑静怡把碗筷留在餐桌上等她去收拾。郑静怡扭过头看了宋小枝一眼,宋小枝以为郑静怡要对她说什么话,但郑静怡什么都没说,目光就很快从宋小枝的脸部移到别处。倒是一旁吃饭的唐曼云开口了,让宋小枝由着郑静怡。

郑家家大,套内面积近两百平米,装修豪横,红橡木地板全屋通铺。唐曼云买过几个扫地机器人,效果都不理想,不是直接刮坏地板,就是会造成凹痕。每天上午,宋小枝都要用拖把将木地板拖一遍。拖完地,擦拭完家具,放在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洗好了。除了唐曼云的那些质地特殊的衣服需要手洗,其他衣服都能一股脑地塞入滚筒,洗衣液、柔顺剂和消毒液各倒一盖,设定四十五分钟的精洗模式。洗好的提示音响起,宋小枝便从那桶大杂烩里分离出一件件衣物,用衣叉晾晒。如果说这个房子里还有什么设计不完美的地方,宋小枝能想到的就只有挂衣杆。金鼎佳苑的房屋层高近三米,对身高一米五出头的宋小枝而言,挂衣杆安装的位置实在太高,有时候东西洗得多,晾到后面脖子酸痛不说,仰头时都两眼冒金星,也难怪宋丽梅会在晾衣时闪腰。有一回,宋小枝在晾郑超的西装,西装是薄呢面料,吸水后很沉,宋小枝一个头晕目眩,手上失了力,便跌坐在地上。郑超刚好路过,上前扶起宋小枝。宋小枝来不及感谢郑超,就看到穿着深紫真丝睡裙的唐曼云双手抱胸,倚靠在卧室门口。还是换个电动挂衣杆吧!唐曼云盯着掉在地上的西装,拧起了眉头。

一天之中,除去睡觉时间,宋小枝只有在下午和晚上有较长的休息时间。下午的休息时间不固定,全看宋小枝的干活速度。一般来说,宋小枝可以挤出两个多小时空档——午睡四十分钟,剩下的时间里,如果唐曼云没在家,宋小枝就溜出门,同七楼的芸芸和五楼的芳姐一起唠嗑。芸芸和芳姐要带雇主家的小孩,三人便将密会的地点定在小区一楼儿童游乐场旁的凉亭。三人当中,宋小枝是新人,芸芸入行三年多,芳姐混得时间最长,服务过小区内两户人家,现在的雇主是第三户。小区内部的八卦,没有人比芳姐更了解——一栋二单元301住的女人是某大款包养的小三,想靠怀孕上位,结果被大款的老婆带黑社会堵门;五栋一单元702住的两夫妻以前在政府部门上班,去年年底夫妻俩都被立案调查,据说捞了七位数油水;郑家对门的1201原先住着老少五口人,男女主人和孩子前年出车祸去世,老太无法接受,跟着走了,偌大一个家只剩下老头一人。宋小枝想起那个住在对门却极少露面的老头,人瘦,背驼,脸看起来不算太老,但头发全白了。郑家的秘闻也是芳姐透露给宋小枝的。郑超不是龙江本地人,能在龙江站稳脚跟全凭岳父唐荣生的支持。在龙江县,早个二三十年,唐荣生算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跑摩的起家,后来开了一家客运公司,龙江县内一半的出租车和大巴都归他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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