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作者: 溪蔓

黄昏时分,太阳将它的光照铺盖在屋顶上。

那么多个屋顶,尖尖的、平整的、红褐色的、乳白色的、青灰色的、带着一根细长的针的、有两扇小窗户的……许许多多个屋顶在夕阳下站立着,彼此相邻又互相独立。

天黑以后,屋顶更加好看。原先,在阳光下,那些不管是尖的还是圆的、长的还是方的屋顶,本质上说都是一堆没有呼吸的水泥石块和钢筋的混合物。只有到了夜晚,屋顶才会释放出一些隐藏的东西来。大部分的屋顶是沉默的,即便是一些小窗户的屋顶,它们有时会有微弱的光透出来,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像是没入深海的残骸。不过,有一个屋顶的小窗会在微弱的光里时不时露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样的阁楼在白天极其容易被忽略。高大的房子,宽敞的大门,门外的小路上人来人往,谁会仰着脑袋去留心那最上面多出来的一间,还是那么小,几乎被厚重的屋墙挡住。

阁楼里面就更小了。平整的天花板从两边斜下来,硬是弄成个中间向上拱起的尖顶。两扇窗户只能探出头去。放张小床,再摆上一个矮柜,就再放不下别的。唯一的好处是离天空更近,近得几乎听不见地面的声音,吵架声、车辆鸣笛声、开门声……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人、一盏灯、一扇窗户。当然离得太近也有不好的地方,每次下雨都像是下到他的身上,夏天是他吸收了最多的热量,冬天也是他最先承受那一波波的寒潮。可以说,阁楼隔离着人和外界,是整栋房屋里最不适合人待着的地方。待得久了,人就变样了。

这种变质和其他的东西一样,都是从内部开始。很久以前,他刚来的时候,并不喜欢那里,只要闻到一点点烟酒的味道,就会跑上楼窝进去,翻着从老家带来的那本诗集,一遍遍地看。书页已经泛黄,封面都破了,他都舍不得扔掉。现在,这唯一的书找不到了。他早就不看书了。

他摇了摇手头的酒瓶子,确定喝得一滴不剩,就转过头茫然地趴在窗口,脑海里回放起黄昏的影像,每天的那个时候,阳光会给屋顶刷上一层金黄。阳光总是令人感到温暖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这里。阳光也是撩人的,夜色那么美,那么诱人,都是因为吸收了太多的阳光。这是他最近才体会的。吞下阳光的屋顶,到了夜晚就会喷薄,像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团火从屋顶烧到阁楼里,又蔓延到他的心里。

此刻,这团火在他体内乱窜,烦躁地寻找突破口。他猛地站起来,脑袋差点撞上天花板,又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从小路走出批发市场,在偏僻的田野里走着。

田地中央有一间房子,平顶,简易门窗。他站着观察了好一会儿,只看到一个女人。女人。一个人。没有阁楼。阁楼都是会着火的。

一座完好的房子,顶上多出来一个阁楼,还能住上一个人。尽管住得并不舒畅,但如果没有它,没地儿住,受苦的不还是自己?难不成去跟姑父一家挤挤?在老家不就跟着一大家子生活吗?

不过,现在想想,那时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倒是好的,起码热闹啊。现在,亲人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远了。姑父家从来没跟他挨近过。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近,他们有时候还拿他当亲戚,有时候就不拿他当亲戚。综合来说,就是没把他当自己人。外人就是外人,始终是隔着一层血脉,不会因为时间长短而改变。哪怕是因为结婚这事而改了称呼,多了些来往,那也只是面上,往深处说,就是外人。

姻亲这个词,他反复揣摩过许多次。嫁人也好,娶亲也罢,都涉及许多的人和事。原本互不相干的两家人突然就被绑到了一起,彼此互称亲人。然而从前的生活习惯、处事方式还在那延续着,自然少不了一番比较,谁赢了按谁的来。大部分时候必然是上门去的那个渐渐地被对方影响,直到彻底投降。这里面必然会经历一番挣扎。在这上面,女人似乎有着天然的顺从,总能找到心安理得的说辞。男人就不一样了,同样的上门,换成是男人,一整个人就矮了一大截。男人的“嫁过去”——入赘,不仅意味着失去了对个人生活的支配权,还失去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资格。努力也好,放弃也罢,落在别人眼里,总归是靠人吃饭。

本来就是充充门面的婚姻,来了妻子的姑父家后,那一层姻亲就更加淡薄了。在老家好歹还是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到了这儿隔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剩下打工人和雇主的关系了。姑父一家有自己的房子,平时也不主动叫他过去。他呢,也自觉地回避着,尤其是那些节日,不去凑他们家的聚会。说到底是没有血缘的,里子都没有,还要那面子做什么。

自古男人都需要安身立命之本。他若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还能跟雇主讨价还价,涨涨工资奖金,闲来无事跳个槽玩玩。偏偏是妻子的姑父,人家没当他是亲人,他却没有资格和对方论价。赚来的工资大部分都上交给了妻子,每月只留极少一点生活费。

某次,姑父喝多了酒,半夜跑过来睡在店里。

“男人最怕没钱,只要有了钱,就能换房子换车子换女人,就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立马听了进去。但姑父转头看到他,立刻改口。

“男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男人就是要让妻子孩子过得好,她们好就行了。”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的,窗外一片漆黑。姻亲,因姻而亲,本就是不亲的。他的沮丧、忧郁、烦恼,日子过得怎么样,本就跟他们毫不相干。他到底还是在阁楼待了下去。若不是他那么缺钱,几乎到了快要活不下去的地步,他怎么可能向前跨出一大步。

门一下被推开了。没有床垫的木板床,断了一条腿的餐桌,平整的天花板上墙粉一大块一大块地向中间卷起。中间是两把塑料椅子,其中一张坐着一个女人。

你找谁?有什么事?女人猛地站起来,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他僵在门口,一条腿已经迈进门,另一条腿还在门外停着,像急刹车般骤停在路中央。

你谁啊?女人又问。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你要干什么!女人着急地喘了几口气。

四周一片漆黑,连鸟叫都听不到,极其安静。远处的路灯只飘过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绝望般勉强支撑着。

闭嘴,别出声。再问弄死你。他压低了嗓子连吼了几句,胸膛剧烈起伏着。那条后腿无力地向下垂去。他几乎有种转头就跑的打算,紧抓着门框的手滑腻腻的。

我们是打工的,没什么钱。女人努力平缓着自己的语气。

钱,这个女人对他说钱。她是把他当成抢劫的了吧,也是,这么大半夜闯进门的陌生人,要么图钱要么害命。那还不如图钱呢,能用钱解决的都是简单的事,只不过眼下他确实急需钱。钱这个东西,以前只是一堆纸币,但现在他明白它的重要性了,它能买来很多东西,房子、书籍,甚至还有他的命。

我就是为钱来的,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别喊。他一眼瞟到桌上的胶带,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到她面前,颤抖着撕开胶带,把她的双手缠了两圈,又从嘴巴到腹部把她绑了几大圈。

这是个不算坏的开始,他对自己说。他不敢去看她的眼,拉胶带的时候也尽量避免直接触碰到她。他想象着面前是一尊没有呼吸的石像,或是拿在手心里的一块泥,任自己随意揉捏。但他一不小心就对上了她的双眼,他看着她的目光从拉满警报到渐渐微弱,最后熄灭成一潭死水。

这下真的变成石头了,没有温度的。他突然冷静了下来,心里的那团火消失了。这让他感到神奇,所有的焦灼全不见了。他看着她。

她的上半身,连同下半张脸裹在透明的胶带里,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眼睛向下低垂,看着很是顺从,甚至有些温柔。

他应该也是温和的人。或许是因为读过些书籍,他身上有些书卷气,这种气质在村里很少见,当初妻子就是看上他这一点才要他的。但隔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不翻书了,只剩下那层书生气的皮,内里早都跟他们一样满是“臭味”了。这种味道和阁楼里阴暗潮湿发霉的味道是那么的契合,简直像一母同胞。起初,他很排斥,还想遮掩一下,但他一直在阁楼待着,日子一长就被浸透了。这股臭味在他体内生了根,蓬勃地生长着,在他的肉体上戳出洞来,整夜整夜地反复折磨他。

刚才绑她的时候,他心里是恐惧的,差一点就要转头放弃了。今夜的这一步他迈得太大了,从一间低矮的阁楼,直接迈到一间完完整整的屋子。

这一刻,他不再紧张了。他和她一起待在一间屋子里,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阁楼里。房子是她的,而她,现在算是他的吧。如果不是迈出的那一步,他绝不可能有机会在房间里抬起头,接受一个女人的服从。

他的阁楼呢,里面什么都不会有。不管再过多久,再多努力,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看到桌上有一个钱包,拿过来,掏出里面的几张纸币。一共四百六十七块钱,很好,他把它们卷起来放到裤子口袋里。

她抬起头。他感觉到她眼神中的厌恶。

她再一次紧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紧盯他手中的钱包。这种对钱充满渴望的眼神让他生出一种熟悉感。

你陪我聊会吧,聊好了,我就把钱全部还给你。

他走过去,紧挨着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他准备说话,仿佛身旁那个是他早就熟悉的老朋友,一起从老家过来,今夜偶遇,坐在一处倾诉生活。她在听,他在讲,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只有她身上绑着的那一圈圈的胶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们跟友好完全不沾边,甚至还很敌对。

但他还是想说,就像他独自一人在阁楼时设想的那样。从小时候说起,他的父母,他的入赘,妻子,到姑父家来打工。他预备这是一部感人的长篇小说,需要讲很久。

我,入赘,一个人住在阁楼,从老家来亲戚家打工。没有想到,他一句话就说完了。是他记不清了么,还是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那些郁闷、烦恼、不如意,竟然只用几个词就全部总结了。

他停在那里,她也不说话,一种沉闷的安静在房间里扩散。

是说完了吗?可是他没有一点一吐为快的舒畅。

阁楼那种地方,待久了,就会让人很想跳下去。因为,我长时间住在阁楼里,我,我还有个伤病,得治……他又尝试着说了句,才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大片的沉默使这个小房子瞬间拥挤起来。

他不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思索着怎么能让她说些话。在阁楼里,他常常跟墙壁说,跟天空说,跟小鸟说,可是那些对象都是没有回应的。现在有一个女人紧挨着他,坐在他的身边,情景是那样的不同。所以,他要让女人跟他说话,让此刻真的像是一场寻常的朋友聚会。也许,这样就行了。那次,那个没有行医执照的老头不也这样说的么,这是个慢性病,得养,心情也很重要。什么?你住在阁楼里?哎,那么小,连腰都直不起来,难怪会得这个病。行了,先给你配点止疼的药酒,疼了就喝点,舒服。

他看了她一眼,眼角瞥到面前断了腿的椅子,破了几个洞的床单,布满黑点的墙壁。

你这里住得怎么样?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头转向了门口。

看来谁都不容易啊。他想。也是,出来打工的,有谁舒服呢?即便是姑父一家,已经有了自己的店,每天也是愁销量,愁进货,愁租金,一堆操不完的心。而他自己呢,刚开始喝药酒的时候,被那股酒味呛得吐了一地,后来他渐渐爱上那股味道,药酒没了,就去买便宜的白酒喝。但白酒不能总喝,某次被姑父看到问都没问就直接拿走了。他只能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喝,其他的时间发作起来就得靠止疼药了。白色的一粒小药丸,就能救他的命,不贵,但是也得花钱,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人,几次下来就是好大一笔钱了。

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说自己。

也许,他们可以互相帮助着,在这个异乡走下去。他的一只手缓缓地顺着女人的手臂爬上了她的肩膀。

女人轻微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中折射出强烈的反抗,只是这些在捆绑的带子里都显得毫无用处。这很好,他可以继续下去,他想。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很快他便能真的从那个阁楼里搬出来了。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肩头,手掌心里几乎全是骨头。她可真是瘦。他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近了些。细长的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些微小的颗粒。然后是并不丰满的胸部,小小的,但依然有着灼人的弹性。他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肉下面,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和他的一样。

现在,她完完全全服从他了,和他的妻子完全不一样,这种感觉真好。这让人沉醉,那么多个日夜,他一个人待着,除了偶尔会有几只鸟飞过窗口,他的身边没有任何活物,更别说一个女人了。她温热的肌肤隔着衣料在他的手中跳跃,她的静默安抚着他的烦躁。他的妻子,从来就跟温柔不沾边。他的那些亲眷,从来没有听他好好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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