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作者: 邓依竹

她一勺一勺把豆腐花舀到青花瓷碗里,鹅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整块豆腐花都变得柔软湿滑,在勺子上灵巧地晃荡,像恋人接吻时胡搅蛮缠的舌头……不,她没有和他接过吻。甚至没有牵过手,什么也没有。氤氲的雾气在阿姨盖上豆花铁桶的盖子后慢慢飘散光了。买豆花的路上一阵凉风起,她决定打包带回家吃。现在,他的面容已经是一片空白,她只记得他的声音——太阳跌落到海平线之下,在海边的寒风里,他似乎要搂住她的那个倏然而过的蓝调时刻。他结结巴巴地说。“风好大,你……”他的手隔着他的大衣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摩擦。“你冷吗?”她正披着他脱下的外套,呼出的热气和他的鼻息撞在一起。她变成了另一个他。

豆花依然没有加糖。不加糖的豆花才是最好喝的。今天是春分,她在菜场正赶上装满新鲜香椿的卡车卸货。结账时,她看到收银女工的手机上还播放着未看完的短视频。视频里的专家表示,春分是由冷转暖的关键节气,连续五天日平均气温高于十摄氏度,才算真正进入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她明媚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扫码付款,把香椿、韭菜和上海青收拾好——蔬菜学意义上的春天正被她装进自己的蓝色布袋。进豆花店门时,她正左手拎着菜,右手抱着一小筐土鸡蛋,用右肩轻轻顶开店门,手忙脚乱中忘记跟老板说明“豆花不加糖”的特殊要求。老板却记得明白,这个姑娘总挂着笑容,说话很有礼貌。“阿姨,这碗不加糖,谢谢。”她喝不加糖的豆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最近都没来呀?”老板给塑料碗中添满几块完整光滑的豆花,看着她拿手机扫墙上的二维码,想要用熟人间的寒暄填满短暂的几秒。“嗯。”就这么结束了?于是她又礼貌地笑了一下,眼睛望向别处。记得他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占据了她的整个手机屏幕,密集而吞吐的文字里,她一眼看到,“每次见面,我就没法不开心。但是……”但是什么?她选择性地遗忘了。她搅动着瓷碗里的豆腐花,大块豆腐碎开,随着晶莹剔透的糖水漩涡快速旋转起来。

光的漩涡里,海边夜色的那个画面变得越来越奇怪:他想要抱住一个穿着他衣服的人——就像在荒漠或是野外,一个迷路落单的人慢慢失去体温,慌乱中只能抱住自己取暖。这个场景是梦吧,还是真的发生过?不可能发生过。在这个大抵是梦境的现实中,她知道他想听她说不冷了,她也想这么说,可她还是很冷。她干脆没有说话,笑着望向海的尽头。

他们遇到彼此正是在野外,在寒冷的山里。这倒是真实发生的。一个百无聊赖的周五下午,他在工位上等待系统加载一周的营销数据,顺手报了个周边一日游,第二天去城郊的山里看雪。而她在去食堂的路上,听同事说周五晚那一带将有暴雪,第二天能看到她从未见过的“冰挂”。果然,周六的山里,一夜落雪彻底洗掉了晚秋的暗黄,那天是寒冷少云的晴天,湿润的水汽凝结在枝丫上,形成难得一见的雾凇。去城郊的大巴上,她和他坐在相互看不到的地方,但当他们听到成群结队的言语中都是关于重装徒步和硬拉举铁的炫耀和讨论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一下车,团里的其他人像刚被放出家门的宠物狗一样,飞奔向据说已经冻成冰的山中的天池,消失在曲折的山路尽头,远远地把他们甩在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缓慢地走着,隔着十几米。靴子踩进积雪的声音传进她耳中。高声部两拍,是他的雪地靴,低声部两拍,是她自己的。旷野里只剩孤独的四个音符有规律地奏鸣。音符变化的时候,她抬头,他绕过这一个小山包走不见了。她回头,旋转楼梯一样的野径,遥远的后方全无人影。她再拐一次弯,看见他在十几米外的远处站着。他看到她跟上来了,便又转过身去。雪地里又响起四个音符。他们永远都保持着这个距离。他不等,她也不追。这样单调的旋律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她累得想躺倒在雪地里,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睡上几百年,这时看到他站在十几米外的地方,没有转身,而是朝她招手。山里的最后一个拐弯后,他们一起到达天寒地冻的湖边。

“好冷啊……”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也许是两三个小时的山路过于寂静,他们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讲话,让耳朵适应人间应有的他人的呼吸和言语。他们礼貌地交换了一些信息:她是名校毕业的海归,目前在外企做广告营销将满一年;他去年从一家工作三年的小公司跃入互联网大厂,刚入职就赶上隔壁组整组被裁,好在前不久已经平稳度过试用期。说这些时,他们心里都在默默算了一下对方是几几年生人、多少岁。又问,你是哪里人?他们的家乡一南一北,回家都需要四五个小时,路线以这座城市为轴心,恰好画出一个朝西开口的大嘴,像要吃掉半个中国。他避开谈论之后的规划,老实说,他看不到将来的公司还会发生什么变革。她也不提此事,安然地走着,即使她所在的外企早有撤离中国的传闻。在恰如其分的陌生感中,他们又聊起了工作上遭遇的难处和危机,对这座因工作而暂住的大城市的印象和感受,以及不薄的人才补贴、租房补助和公共福利。朝气蓬勃的新一线城市,挤满了机会、贵人和竭力发现这些机会和贵人的人。这座城市从不苛责她和他什么,但她和他心里都清楚,从落脚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漂泊的族群。

后来,她和他一起去菜场买菜,然后去豆花店吃早饭。这项日程固定在每周六。从小区去菜场的背街小路上拥挤着好几家五金店。不知第一位开店的老板是怎么搞的,一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一拍脑袋决定把侄子的建材装潢分店开在这小型皮卡都难以行驶的窄路边上。等到她和他走过这条窄路时,已经能看到整条街都被贩卖着几乎一模一样商品的店铺占据,连夜晚闪烁的霓虹灯牌上的字都差不多。“开关插座/灯具陶瓷/水电木工”,唯一的不同是门面上方的、像全家第一个出生的男孩的名字一样的店铺名:鼎丰五金、羿高五金全国连锁、朗俊建材、盛日管道。“开这么多五金店有什么用,谁会像买菜一样天天去呢?”她不止一次问他,但从未期待过什么有用的答案。就像豆花店老板每次都对顾客喊“来啦”“走啦”,而顾客们也哼哼哈哈一样,说话只为填满空滞的时间。而他的回答总是“迟早要倒闭”。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似乎加速了窄路边的店铺走向倒闭的命运。朗俊建材,这个顶着高大帅气名字的店铺外墙上最先挂出“旺铺招租”红底黄字的小牌子。当他们又一次前往窄路尽头的菜场时,只能看见其他五金店的老板们坐在各自的店铺中,咧着嘴笑盯着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浑然把自己麻醉,听不到“朗俊”绝望的拆迁和重新装修的噪声。“会是什么店呢?”她终于换了一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最好是一家我们能有兴趣进去逛一逛的店吧。”

勺子和瓷碗边缘的撞击声叮叮当当愉快地响着,豆花见底了。头顶上吊灯的亮光倾泻在青花瓷碗里。她起身把碗放到厨房的洗碗池边。回客厅的路上,她拐到门口拎起昨天取回的快递。空旷的房间里除了饱满的阳光,只有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她又坐下,撕开黑色软皮塑料泡沫,开口朝下抖动,是前几天在网上下单的旅行装的洗发水和护发素。两支精致透明的小圆瓶掉了出来。磨砂质感的包装和白茶混合茉莉花的香氛正是她喜欢的,两小瓶出差带在身边刚刚好。“砰”,黑袋子里最后轻轻滚落一面圆形小镜子,转了几个圈,躺在玻璃桌垫上。原来这么多东西都是玻璃的,她的碗,她的桌垫,还有这面小镜子——可是玻璃摸上去好凉,又容易碎。

镜子仰面躺着,镜面闪闪发光。她捡起镜子,粉红色边框的圆形小镜子,背面的塑料底板是粉色幕布和卡通兔子图案。小兔子胸前戴着探险家的徽章,背着一只黄色的书包,正从一块石头上高高跃起。翻个面,镜子里只有她自己。一张干净无知的脸,毫无准备而被相机抓拍到的略带惊讶的表情。右上角一点空隙倒映出她背后墙上挂着的柿子树油画的一个枝杈。那是上个月她刚画好的数字油画。“哎呀,你为什么非要知道,因为这镜子里曾经有你呀。”她想起他迫不得已说出了实情的那天,她靠在厨房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刚刚结束了对他房间蜻蜓点水般的参观,又顺口问起他那镜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摆在床边。这个答案凌厉地射中了她的靶心。

当时他正站在冒着白气的不锈钢蒸锅前,用筷子插住两只鸡大腿,把整鸡从沸腾的鸡汤中提起,放到韩式双层不锈钢碗中。她看到闪着油光的透亮汤水在紧致的鸡皮上流淌,好几滴落在干净的案板上,又被他迅速擦去。她也有两个这样的碗,很适合盛一人份的剩菜大杂烩、拌饭或煮面。“啊。”她尴尬地回应着,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靠着门框的姿势也僵住了。“你来撕,撕好了我来拌。手套在这里。”他把不锈钢碗递给她,就立刻背过身去,拿着味碟转向调料区。一高一矮两排调料像坚定的锡兵杵在架子上。她感到他命令式的语气仅仅是为了消解刚刚对话中的被压迫感。“哦好。”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心跟着颤抖了一下。

手撕鸡真好吃。但是,镜子里曾经有我……她看到自己哑然失笑了。她把自己的面孔攥在手心,靠近,远离,镜子里只有自己。

“今天我要买番茄和西兰花,如果有广式腊肠,也可以买一点。”她抓起蓝底白花的涤纶布买菜包和玄关鞋柜上的钥匙,打开屋门。外面的空气飘了进来,屋里的空气逃走了,客厅里的阳光抖动了一下。她对着地板上抖动的光线说着自己的计划,声音跟着风轻微地抖动起来。蓝牙耳机那头传来他的声音:“好啊,那我也买,广式腊肠做蛋炒饭好吃。我在你楼下等你。”又可以去他家吃饭了吗?不多,她也就去他家吃过两三次饭。他们住在一个小区相互看不到的两栋楼里,房屋的构造一模一样。去他家做客时,她差点以为回了自己家。把盛饭勺插入蒸好的米饭,这瞬间产生的厚实推力却提醒她,这是他而不是她做的饭。他邀请她去他家吃饭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在从城郊返程的大巴上,在传送照片后的聊天中——待会儿怎么回去?下车的地方坐三号线。咦,我也坐三号线。你在哪一站下?咦?我也是啊。这么巧?哈哈哈。他们终于坐在同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厚重的防寒服相互触碰和摩擦。他给她传照片,说这是他用手机悄悄拍的。一起走到雪中湖边的路上,他在两人呼出的白气蒸腾消失的间隙看到了她的脸,她转头往远处封雪的树林望去,小心翼翼地也看清了他的脸。在那个被叫做南方天池的湖边,她让他去十米开外的地方,抓拍广阔的天地和她身影的巨大落差。合适的远观,这正是他们此前在山路上一直保持的距离。她随意地在湖边跑,跳,转身微笑。真像“雪国”,这是她脑海里想到的词。按下快门,他则想着别的:让她留在这一刻。

“人类真渺小啊。”这是他把手机还给她时说的。她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皮低垂下来,没有看她。

她挽着空荡荡的买菜包,手揣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跑在他后面。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在鬼鬼祟祟的电瓶车快要和她擦肩而过之前拉住她的衣角或是手肘的袖子。又一次回头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她的叫声:“哇,这家开业了,原来是卖日用品的。”完美小百货——又自大又谦逊的名字。她快活地想着。绿底白字的招牌像一张巨大的名片,店名下方躺着长长一串数字,是老板的手机号。店门热情洋溢地敞开,就像老板,连自己的手机号都愿意告诉过路的人。远远的,她的视线和临街的店门形成一个锐角,在有限的视野中,她看到门口右侧靠墙的几排货架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素色柔软的毛巾。接近天花板的墙壁上钉着一排袋子,按大小和颜色分门别类挂好,手袋和蛇皮袋上的红色和蓝色方格像已经稳稳落地的俄罗斯方块。他心旷神怡地跟在她身后走着,也朝完美小百货望去。银色金属货架一排排渐次展现在他眼前,印有各种图案和颜色的瓷杯和瓷碗、透明发亮的玻璃制品、把手交错叠放的小煮锅、花花绿绿的塑料瓶装沐浴露。擦的、喷的、涂的、戴的,瓶瓶罐罐,一包包的,都是她会用到的日用品。他看着她兴致盎然,心想愿望成真了。

那只青花瓷碗此刻安静地躲在厨房的洗碗池旁。它曾经躺在完美小百货第二个货架第三层,是她蹲下来选中的。他陪着她蹲下来,思绪却飘到刚刚在门口看到的那一排红格子蛇皮袋。他想起小时候和爸妈坐邻居的三轮车进城买化肥,在镇上的两元店里总是挂着这硕大的红色蛇皮袋,大到可以把自己装在里面,由爸妈拎回家。当他在思考自己的身体适合哪一个尺寸的蛇皮袋时,爸爸扛着化肥袋子往车上走,妈妈跟老板软磨硬泡求他再送一本摆在台面上的挂历。让他记到今天的是挂历封面数字“1”之上的一幅彩色画面:一条弯曲的河,比村里的那一条宽阔得多;两艘狭长的堆着黑色煤渣的货船;远处的河对岸,有一个三角形支撑的圆球上高耸的针尖般的建筑。边上的两个字,“上海”,占据了他躺在农田里无所事事时的想象。这个地方会像田间长满麦子一样长满尖锐的高楼吗?他舒服地撑着脑袋躺在草垛上,远处是父辈和祖辈赖以生计的农田,空气中还有烧过的秸秆的烟雾,麦穗飘摇,泥土湿软……他回忆着多年以后,坐着二舅的面包车进城,再坐两个小时大巴去省会的大学报到,想起和室友买便宜的硬座票,坐过夜的火车去看真的而不是马赛克的东方明珠。毕业后,他带着所有的行李和希冀,直接来了这座城市……她专心挑选着漂亮的陶瓷碗,发丝间的茉莉花香混入他的鼻息,他猛地醒了过来: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啊。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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