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公园(短篇小说)

作者: 吴文君

去尼亚加拉的大巴坐了四十几个人,除了一对西班牙夫妇,中国人、印度人正好各占一半。

导游小崔穿着柠檬黄的连帽卫衣,喊一个名字,报出一个座位号,往纸上划拉一下,像勾掉就要被枪毙的人。

喊到他们,一对母子也一起叫了过去。

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先笑着招呼她,“也带孩子出来?”

“暑假了,出来走走。”黄芯说着也笑了一下。

“你们就在美国吗?还是国内来的?”女人又问,鼓起的苹果肌从侧面看有一点点像安吉丽娜·朱莉,演《古墓丽影》的那个朱莉。

“国内。你们呢?”

“我国内来,我儿子在这儿读本科。”

她应付着点点头,从女人又细又弯的眉毛和闪烁不定的眼神里看到向来讨厌的精明。她倒是有点喜欢那个男孩,脸瘦瘦的,额头一片红通通的小疙瘩,蓄长的头发随意地扎了个半丸子头——黄凡说这种扎法叫什么艾伦·耶格尔——手插在裤袋里,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和他站在一起,黄凡显得很拘谨。

乱哄哄地找厕所,再乱哄哄地上车。四个人被安排在同一排,黄凡和艾伦——就叫他艾伦吧——都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就把头扭向窗外。像朱莉的那个妈妈隔着走道热切地看着她,“路上我们一起走,做个伴嘛!”

黄芯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小崔说这三天座位就不动了,叫他们互相看看周围都有哪些朋友认识一下,互相给个微笑,她划着手机屏幕,就像不知道朱莉看了她一会儿才把头转开。一开始还是别太热情了,也怕途中不得清净。她和黄凡都不太爱说话。内向、宅、被动,他都挺像她。一心学画的那几年,不是把黄凡扔给外公外婆,就是扔给爷爷奶奶,错过了他最需要她的阶段。今年他都大学毕业,要去南方读硕士了,要是找工作顺利,没准就留那儿了,以后一起吃个饭都得挑时间,还有空没空的。至于她自己,前年摘除了卵巢,摘得很干净,反正快到绝经期了,一个比没有更让人不安的器官,不如摘了好——只要不扩散复发就没危险,她懂医生的意思,可术后不久颈根便冒出星星点点的红斑,没到半年,从后脑爬满整个头皮,像有人从云南回来在群里晒的狼毒花,腥红的芯子,围着一圈圈小白花。白天还好,晚上总是惊恐,确信这也是一种毒,说不好哪天攻破她的免疫系统,猝死,或慢慢地死,反正都是死。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天和黄凡聊起都没出过国,找了几条出境游的热门线路,多少也想过藏在日本哪座小山里的流水小瀑布,最后选这个团,还是想走得远一点,不要以后听人讲起来什么是时差都不知道——她是这么跟黄凡、也跟知道他们这趟旅行的少数几个人说的——看完瀑布,途经华盛顿转一圈,回到纽约,行程就算结束。毕竟飞一趟不容易,离团后说好在纽约多住两天,自己找几个地方看看。开始她想订两间房,憋到要交团费了,在纽约的那两晚房费也得支付了,才决定住一间算了。好在黄凡对她为什么戴帽子睡并不奇怪,也许以为她有洁癖,嫌酒店的枕头不干净,就像她信不过酒店的水壶。

大巴停下的第一站是一个玻璃中心。

几十个人挤在走廊上等机器出票等了有三四十分钟,黄芯不耐烦地说:“这就是跟团的好处,什么都让你等。”

“反正我们想去的点,行程都包含了,自己找交通工具也麻烦。”黄凡倒是无所谓。

上了厕所出来,四个人又撞到了。

“那什么表演一起看?”朱莉说。

“是那边吗?”她掉过头去问黄凡,很怕朱莉上来挽她。

玻璃工艺表演没想象的那么糟,看着女匠人敲敲打打吹出一只雪白漂亮的灯罩,还是蛮激动人心的,看完当即决定去卖场逛逛。抽到奖的男人拎着灯罩走在她们前面,很有节奏地迈着大步。也是旅游鞋,薄外套,要算特别的,倒是那只单肩包,背带拉那么长,都要碰到膝盖了,走一步,摆一摆。不见得是这只桀骜不驯的包把他从游客里划出,自成一类?跟谁都不匹配,不合拍,特立独行?刚才还羡慕他,这时倒觉得不是人挑奖品,而是奖品挑人,这只灯罩被生产出来就为了跟着他旅行一趟,然后被带回家。

餐厅闹哄哄的,正想吃饭不要也是四人一起,队伍到了窗口就乱了。朱莉想吃中餐,去了另一头。她要了汉堡咖啡,穿过四人位的区域,坐到靠窗的吧椅上,对着窗外的草坪和树,解开汉堡的包装纸。

从小母亲就嫌她看不来别人的眼色,本地人所谓的聪明面孔笨肚肠,出门不如邻居,读书不如同学,工作了不如同事,生的儿子都不如别人家的,几十年听下来再像一耳括子一耳刮子打到脸上也就擦着皮过去一点肉都碰不到了。反正以后黄凡不用管了,尽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画画就不用说了,钢琴也是她从前的梦啊,那几本买来就没看过的书也可以拿下来读了。还有,出来走走。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吗?

她吃完先乘自动扶梯上去。一边是展厅入口,另一边有棵大玻璃树。和楼下那些瓶瓶罐罐比起来,这树的姿态太超现实了,每根枝条都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披着白光,就像站在月光或雾气里,等着魔法把它弄醒。

自动扶梯那边浮上几个黑色的头顶,最前面的又是那对母子。

躲是来不及了,只能看着这个新朋友欢快地迎上来:“怎么就你?你儿子呢?”

“呃,还没吃好。你看这树!”

朱莉一时也被迷住了,艾伦还是手插裤袋,一副落落寡欢谁也不理的样子。

“你们先去,我再等会儿,这家伙可真慢。”她说。

朱莉退后几步,一边欣赏着树,一边闲闲地问她,“你儿子什么时候毕业啊?”

“就今年。”

“还读博吗?”

“不读了。读个硕早点工作,随他吧。”

“我们也是,学习上的事他自己说了算。”

“孩子大了都差不多……”

“你说我们能出多好的主意呢?还管这管那的……”

“要不我们先过去看看?”她说,说不清怕耽误他们,还是想换个地方摆脱他们,反正黄凡走路快,不怕找不到她。

到了门口,她刚想到门票在黄凡那儿,穿黑制服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请他们进去,没让她们出示票据。

“咦,这儿不收门票吗?”她和朱莉不免奇怪。

一直没开过口的艾伦突然说:“那个小崔骗我们的,这里什么人都能进来,根本不用买票。”

难怪刚才在售票中心就觉得不对,说来说去所有人都得买联票,她根本连那个玻璃工艺表演也不想看,可只有几个人反对,最后也只能算了。

“读大几啦?”她没话找话,想弥补一下之前的冷淡。

“大四。”

“也今年毕业?”

他点头。

她问什么专业,听说是心理学,倒有点意外。有个“郁”友就是弗洛伊德迷,靠着弗洛伊德的书硬是把自己从抑郁的泥潭里拉出来,不过她实在很难接受弗洛伊德把一切心理问题指向性欲的不满足,还不如读读卡伦·霍尼的神经症人格和内心冲突,(因为弗洛伊德是男的?而霍尼是女的,视角不一样?)越看越觉得她就是书中的回避型人格,跟谁都保持距离,只想竖起一个自己的世界——大自然、玩具、书和梦组成的世界。

可在这儿谈霍尼合适吗?她不想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想在一个心理学本科生面前自暴浅薄。就读了几本书,她懂什么?不然也不会问出“本科侧重实践吗?”这种问题。

“主要还是基本理论。实践要等研究生阶段,根据不同的方向。”他说。

她以为他肯定是要继续读下去的,在他摇头之后,朱莉替他说,“他不想读了,不想留在这儿了。”

“是吗?”

“谁知道,就是不想呆了,反正呆了四年也够了,陪我玩几天就一起回去。”朱莉摇头叹气,却掩饰不住儿子回到身边的高兴。

艾伦仍若无其事,一副别人怎么认为都跟他没关系不生气也不辩解的样子。

不知不觉一起走完了整个展厅。她注意的是悬挂的冰刀,十几把透明的玻璃短刀从天花板上垂下,既有冷冷的杀气,也有放手斩断一切的轻松。朱莉看的是一个花纹繁复的盘子,艾伦在一个真人大小的机器人面前站了好一会儿,等他走开,她发现上面爬满了手指大的人,挤着,挣扎着,不愿意掉下去。

黄昏时分,大巴到达尼亚加拉小镇。办完入住,在大堂又等了三四十分钟等到最后一家印度人五大八小浩浩荡荡地下楼,轻装上阵,跟着小崔来到一幢孤零零的蓝色大楼前。晚饭被安排在底层的美食城解决,四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迎面撞上了。

她和朱莉都不想花150块钱吃一碗面,艾伦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吃,他搜了下,离这儿六七百米有家意大利餐厅。声音虽轻,却立刻成了四个人的中心。

天还没黑透,沿街全是樱花,正开到最盛,被天色映照成奇异的蓝色。

“看,对面不是有一家?”朱莉脚步轻盈地飞奔过马路,到了人行道上,转身冲着他们说,“我现在吃什么都行,这地方这么美,我不吃都行!”

“我也是,不吃了,我就看樱花!”她叫着笑起来。

两个男孩互相看看,好像容忍她们必须发一下疯似的笑着摇摇头,推开餐厅的门走进去。她对准一株樱花拍了一二十张照片,刚想跟上他们,他们已经出来了,说这家不行。

“那去你说的那家。”她说,四周充满了说不出来的神秘气体。这样的天色,这样的樱花,连朱莉也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只是那家的光线也太幽暗了,离她最近的脸都模模糊糊只剩一条轮廓线。艾伦把菜单拿到黄凡也能看见的位置,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看他把菜单放了回去。

当然,也只能是因为太贵了。她刚想说贵就贵吧,看来整个尼亚加拉都找不出便宜的东西,朱莉说她就吃碗面算了,热汤热水还舒服一点。

也是,不如早点吃好出发,都能听到瀑布的声响了,轰隆隆的果然很像雷声,不是这个才是今晚最重要的吗?

沿着先前走过的樱花道再往前走一段,穿过圆形广场,人多起来,越往前,人墙的厚度越大。

“他们呢?”她问黄凡。

“我看看,刚才还在前面。”

“算了,不管他们了。”她说,找空隙钻进去,看到飞流的蓝色水花,很快,蓝色变成绿色,又变成黄色,紫色,红色和白色。

那是射灯打出的光,雾气中,巨大的光柱仿佛是从很低的地面投上来的。

美国看到的只是同一道瀑布的侧面,没有对面加拿大那边壮观,来之前就百度过。可近在咫尺的高楼和灯光,还是让她一阵失望。

瀑布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在野外的吗?现在却像是被人造的钢筋混凝土围了起来。这让她想起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狮子。不管多么凶猛的动物,一旦进了笼子,就只有被消磨掉锐气的萎靡和懒散。

“连瀑布都成笼中之物了。”她对黄凡说,想想还不过瘾,又说,“可见人的伟大,什么都敢圈养。”

她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挫败感。被围起来的又不是她,作为会计,她的自由时间还蛮多,想出去了,就跟同事说声“去银行了”。而且再过几年她就退休了,没人会跟一个马上不再是“自己人”的人计较,她以前就不是别人上升路上的障碍物,以后更不是了。可她沮丧了那么久,直到黄凡问她:“超市还去吗?”她说:“去啊,不然明天早上吃什么?”才从那种被胶水黏住一般难以动弹的感觉里拔出来。

第二天早上,大巴开出酒店,小崔便开始讲解这一天的安排:漩涡公园,古堡——时间可以追溯到独立战争以前,背后就是安大略湖——然后坐船,漂流尼亚加拉河,听上去每一处都必不可少,精彩不容错过。瀑布呢?她最关心的还是瀑布。可没人说话,没人提瀑布什么事儿,一车的人都没睡好似的在补觉。

她想起昨晚的梦,成百上千只螃蟹脱掉了脚和钳子,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身体,排得整整齐齐,在史前荒无人烟的空地上朝着一个地方爬着——认真点说,是移动——简直就是一道螃蟹组成的瀑布,醒过来也没有消失,还是幕布一样挂在眼前,让她胸闷,想吐,这种反应本身大概就属于噩梦的一部分。

那个安大略湖其实蛮不错的,湖岸的树很老,那么大的草坪只有在电影里看见过。随缘不也蛮好?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她的兴致又好起来。之前小崔的解说没全听进去,一直以为漂流能近距离看见瀑布,船行过中段才发觉那只是一个嬉皮风格的船长在相对危险的河段炫了把技,对小崔来说多一个收费项目,没瀑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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