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风景
作者: 吴文君1
树丛、水池、倒影……最初拿起画笔,东山魁夷就已认定污染、荒芜的风景不可能拯救人心,不想创作奇异夸张的作品,对于人们称之为新奇的形式也不十分着迷。20世纪初兴起的表现主义的扭曲、怪诞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法国如火如荼影响几代艺术家的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对他也全无作用。一旦进入绘画便意识不到自己在画什么,只让颜料任性飞溅的波洛克和他如同永无靠近可能的两极。
作为日本风景画家,东山魁夷似乎只能凭借如夜露般清冷的色调来描绘心中的风景。群青和绿青是他用得最多的颜色——固然,青是东方之色,只有青色才能呈现微妙色感,深刻地表现悲伤绝望。其实,最富成熟色彩的橙黄赭红,在他手下同样会变得安宁和沉静。
森林,白雪,圆月……偶尔作为主题的白马,在海边、林木葱茏的山麓池畔踽踽独行,如同无需同伴的孤独之鸟,自有其俯首和回望之处;也如同刚解脱形体的灵魂,因为获得自由而步履轻柔。那些没有人物出现却充满人类气息的画,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具象化了的内心世界。他要表达的从来不是真实可见的风景,画中恍如乐谱般成群排列的针叶林,看似秩序井然,是对自然原样的摹写,实则全源自心的幻景。他要呈现的是时刻涌流的大气;是清晨、黄昏和夜晚不同光线的幽微变化;是虚与实、严寒与生机、短暂生命与恒久天地的对照;是不见月亮,却能感受到月光的照抚和铺洒;是连细微气息也几乎停止的极静;是在极静中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强烈的生命律动。
他用他的色彩和构图实践着作画的人与画合一的理念,坚信“我的心境如果宁静,我的画也宁静;我的心境如果深邃,我的作品也将变得深邃”。
一生只专注于瓶瓶罐罐的莫兰迪,据说惯于先给画画上暖色,然后再一遍遍涂上冷灰的色调,为他所画的器物蒙上时间的尘土,赋予它们生命、一生的遭遇与情绪。东山魁夷则必须在画的底色中深藏起黑暗和悲痛,就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苦恼向别人公开表白过,隐去那些深不可测的孤独和苦恼,只让笔下的画呈现出灵魂的净福和平安。
2
人的精神基础早在幼年时期便已形成,不同国籍的文学家一次次在书中讲述童年的重要。“人们习惯到一个人物的童年那里去找他的根源”(米兰·昆德拉);“童年,是我写作的秘密”(苏童)。
1908年,东山魁夷出生在横滨临海的街道上。小时候一哭闹,保姆就背他到桥边看风景。因为父亲的船具生意,三岁搬到神户,盖着红瓦的西式建筑、港口、远洋轮船……从此总是出现在他的潜意识之中。
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后,他就像先验地感觉到自北欧严寒中诞生的沉寂、忧愁、宁静,先验地看到湖上有湖、岛上叠岛、冷杉林无边无际的景象,认定自己的性格易倾向感性世界,只有融合热情与严谨、热爱自然亦热衷机械的北欧能为他植入坚实的支柱。所以,去德国,去北柏林留学,而不是法国、意大利,成了他必然要走的路,也是日本画家少有人走的奇异的路。
留学初期,他投身德国的大自然与艺术品,从丢勒、弗里德里希最负盛名的画,从陈列远古作品的老柏林美术馆、被中世纪城墙包围的城镇,体验与日本截然不同的艺术世界。遍行欧洲大陆,安吉利科谦虚、淳朴的壁画让他体味到幸福感;山形尖顶的民宅、泉边汲水的少女、晒太阳的老婆婆,则带给他亲切感——这难道不是神户留给他的某些印象?所谓的前世乡愁,不过是人生最初的记忆。
他的画家之路并不顺畅。1929年第一次入选画展还是在东京美术学校读书,到《残照》被推荐为日本美术展览会特优画作,已是1947年。实际得到画坛的承认还要晚一些,距初学绘画已过去二十五年。其间经历了赴德留学、父亲生意破产、战争、骨肉至亲全部死亡等各种变故。孤零零的,除了妻子,再也没有一个血缘意义上的亲人。
这些经历,由这些经历而来的创痛,都凝结在题为《路》的画中。
这不是现实里哪条路的风景,而是象征世界中的路——既是走过来的路,也是今后要走的路——对路的回忆是无尽的:走进森林的路,沿着溪流的路,早春山丘的路,雪国的路,城市被雨淋湿的柏油路,通往学校的路,罗马郊外的路,空袭下的路,拖着母亲灵车走过的路……
送去参加第六届日本画展的《路》,最后只在画的中央呈现出一条灰黄的路,田野山丘青绿,远方的路微微向右升起,消失于画面之外。既没有太阳的映照,也没有阴惨的暗影,如同一开始就想好的那样,是一条在熹微的晨光里坦坦荡荡的永生的路。
虽然留学的目的地是北欧,他当年并没有往北方各国去,而是又等了29年才如愿抵达。优美的白夜、群生的黑针叶树、湖面返照的天空和大地连成一体,不是乡愁,也无异乡之感,有的只是心灵深处的亲切风景。生的光辉映照着死寂的世界,拒绝生命的杀气中有着求生者的顽强形象。越是温暖稀有的地方,感受温暖的感觉越是敏锐和强烈。
在北欧,东山魁夷找到心灵的故乡,也找到“东”与“西”的迥然不同之处:雅典的建筑显示着威仪和庄严,象征着力量和意志,日本的建筑美来自同周围环境的和谐。前者充满立体感,形成与自然相对立的空间;后者则掩映在长满绿树的山麓,和自然融为一体。由此认识到西洋注重观察,东方强调主观感受。“静观之,万物皆自得其所。”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话总让我想起山间的面壁者,树下的悟道者,路上的独行者。
不同于足不出户一生只出过一次门的莫兰迪,晚年孤独地坚守埃克斯城、坚守圣维克托山的塞尚,东山魁夷一生都在行走,坚信人工的乐园里存不住生命的光华。游历和归乡,形成他的艺术。每外出旅行一次,便是向着东方传统精神的一次深刻回归。同为日本人的摄影家杉本博司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所谓理解西方,就是去发现自己身上的灵性,并利用西方文脉再次表现这种灵性,使之成为自己的艺术。再想想常玉,想想林风眠、刘海粟,这些与东山魁夷同时代的中国画家们,做出的何尝不是同样的选择。
3
2020年初,趁着元旦放假早早赶去上海博物馆看“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大抵因为在美西及纽约的各个美术馆只见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的浮世绘,还无缘目睹东山魁夷的真迹。很难相信,此前的阅读完全忽略掉鉴真和尚和他六次东渡的经历,直到2010年前后读了东山魁夷的《通往唐招提寺之路》,和尚的形象和精神才有了清晰的呈现。所以,相比东山魁夷的画,我更想看唐招提寺的文物,也是确凿无疑的。
进博物馆,直上二楼,沿着“山云·涛声”,慢慢地,一步步走向“黄山晓云”,走向“扬州熏风”和“桂林月宵”,再慢慢地,一步步走向唐招提寺敕额、为供奉鉴真和尚带去的舍利铸造的金龟舍利塔,直到停在和尚的塑像前。
垂目端坐龛内的和尚,静寂,温厚,慈悲,曾给东山魁夷带来战栗般的冲击以及深切的景仰。每次前往奈良与大和,他都会造访唐招提寺,坐在御影堂宸殿内,回想和尚东渡日本途中历五度磨难方遂夙愿的过程。
佛缘?宿命?鉴真和尚出生于扬州,14岁陪父亲参拜佛寺,便为佛像打动而出家;20岁遍访高僧受教;26岁回到扬州,在大明寺讲佛布道。决心东渡的理由,始终无一确切的说法。因为唐朝已过全盛期,开始走向衰落?因为强烈地感觉到去往遥远的岛国,开创新的净土的使命和意义?还是,如同自古以来的一切伟大者,仅仅只是听命于超越个人意志的巨大的引导而做出这样的行动?
这委实是一条太过漫长,也太过艰辛的路。从唐天宝元年接受日本留学僧的恳请,十二年间屡遭同伴内讧告密、出航触礁、船倾漂流的劫难,双目失明,痛失弟子,才踏上日本的土地,如愿在东大寺建起日本第一座戒坛,为天皇百官及至沙弥僧人受戒。此后,直到圆寂的九年时间里,作为律宗始祖的和尚再无片刻闲暇,讲经,弘法,兴建讲堂,以已故亲王旧宅为址,亲手创立起唐招提寺。
很难想象,失明的和尚如何将记忆中的大唐风貌化为一砖一瓦垒建起来。这座在时间中退去光芒,古雅而沉稳的唐式大伽蓝既是和尚饱受苦难,来日本传扬律学的道场,也是和尚的安息之地。
“寺院的出色与和尚的功绩是相称的,寺院的魅力也是和尚的魅力”。——在《唐招提寺》一文中,东山魁夷虔诚写下他对这座寺院的崇敬。不论凌晨或是黄昏时分,只要踏入这个人影稀少的寺院,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从现实世界脱离出来,正立于一个肃然、清净的处所。在一次次的参拜、眺望下,领会“正殿里的诸佛,并不像是要承受人们内心的悲苦、宽恕人们的罪过,保佑灵魂的平安,更像是在注视和激励着以严厉精神为本的修行”。
绘制唐招提寺御影堂的隔扇画,对他来说,如同宿缘,是一定要实现的终生宏愿。1973年,东山魁夷依计划孤身前往隆冬时节的海边。与其说想寻找鉴真不曾目睹的日本之美,不如说隐身于风景的人类的固执和强悍。当他俯视海面上尖利的礁石群,目睹被打得湿透的黑黢黢的礁石,面对轰然而至的寒冬里的波涛,既不抗争,也不躲闪,但决不会因此而被击倒,分明看到和圣人一样坚韧、强劲的灵魂。
海岸多的是空寂寥然,不见一个人,一只海鸟,一片船影,凄清至极,风大得仿佛要将他卷往崖下。灰色的砂岩被侵蚀成奇怪的形状,大海的颜色则因季节和天气而呈现出他所希望的色调。
五月下旬,从海之旅转向山之旅。出发时尚有舒适的阳光,忽然就被卷入冬日飞雪弥漫的山谷世界。途中不时遇雨,然而也因此看到雨后山头白云往来飘移,山体呈现出清一色的藏蓝,沿着山脊向上飘溢的云雾勾画出梦幻般的景致。
这趟有关海与山的旅行,历经这一年从一月到八月的全部时间。而隔扇画的完成,从第一期1972—1975年绘制御影堂的上段厅堂和宸殿的28扇,到第二期绘制正房和两个厢房的40扇,直到1980年方全部完成,前后历经十年时间。
为了给鉴真和尚营造出真切的故乡风土,东山魁夷三度到访中国,除了鉴真的故乡扬州,足迹远至桂林、黄山、西安、洛阳,甚至新疆的乌鲁木齐和吐鲁番。
如同屡次为鉴真和尚发出的喟叹,对于东山魁夷,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也是一样的漫长。那更像是一条只能靠近,无法真正抵达的路。隔扇画的完成,并未缩短画家与它的距离,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仍非常遥远,鉴真和尚的御像,更是端坐在彼岸的深奥之处。那是一个距离越近便越发高大、越发深邃的世界。
4
和之前走入洛杉矶、走入纽约那些位于地球另一边的美术馆、博物馆一样,深知每一所见,都只是一生一遇。
要不是唐招提寺正值全面修整,这些珍贵之物也不会走出日本,来到上海吧?况且,隔扇画一年只被使用三至四天,平日收藏在仓库里,就算去了日本也不一定看得到。
布展者煞费周章,想带给观者亲历唐招提寺的实感。展厅最大程度复原了御影堂的格局,隔扇画立于榻榻米上,进门初始,泛着藤花般白沫的海水便奔涌而来。波涛无尽无息,渐次暴烈,又重回宁静。绿,既非蓝亦非绿的绿,弥漫整个空间。一块黝黑的岩石兀立在海水中,既威风凛凛,又孤孤单单,一棵松树正抵御着风浪的强劲冲击,不得不弯曲身体,却无比稳固地生长在岩石之顶。
瀑布从身侧飞落峡谷,巨大的山体就在视线的尽头,雾气缭绕飘移,从谷底升腾而起。
这座山无疑沿袭着东山魁夷一贯的谛念:惟有森林才是神明之圣所。而我望得越久,越觉得云雾笼罩之下的林木绝非静止,而是不断变化,不断移动,不断呼吸,有着肉眼可见的起伏和生命。
穿过中厅,青绿退去,水墨的中国山水陡现眼前。黄山,险峻而玄妙,太阳隐在雨后的茫茫中还只是朦胧的一团光影,却给人以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期待。扬州,是古柳为风所摇动的湖畔,柳叶沙沙作响,三月暖风熏人。桂林,是清澄、寂静的月夜,“犹如神灵悄然地留在人间的幻想之国”。
这些用明代古墨画成的色彩画,是东山魁夷为鉴真和尚回想故国而画,是和尚紧闭的双目深处所浮现过的风景。扬州是故乡,是梦回之地;桂林是第五次东渡失败回扬州途中的落脚地,因而别有意味;黄山,则是以北画般的严峻山容,和桂林的南画风景相对照,构成中国风土的象征。
正是在中国游览黄山时,东山魁夷仿佛目睹牧溪“潇湘八景”中的山与水,由此抚触到宋代水墨画的真髓,发觉惟有舍弃色彩才能够达到深邃的画境,顿悟以墨为色,非水墨难以表现,“水墨所具有的深邃的精神世界,远比色彩所具有的更深刻”,一度产生从色彩的感觉性世界,向水墨的精神性世界位移的想法。
不过,看东山魁夷后来所作的画,并没有舍弃他最钟爱的群青和绿青,倒影依旧,雾气依旧,树木依旧,越趋向晚年,越青得幽深莫测。我已经忘了哪一年,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那幅“晚星”的,只是对着电脑,星光照耀的山岗和树也足以让我恐惧。和东山魁夷在瑞典旅行,因森林在深夜发出苍白的光而有过的感觉一样,这也是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熹微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我视它为死后的世界,当我知道画来自东山魁夷的梦境,是他的绝笔之作(同年农历五月,九十岁高龄的东山魁夷便离世而去),更相信它意喻死后的团聚,也意喻死后的重生;是他跟人世的告别,也是他梦想中的回归,包含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巨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