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复古主义者的黎明

作者: 陈李龙

1

全球气候变暖,两极冰川加速融化,虔海市处在淹没区之内,被列为整体搬迁城市。153万市民将在三年后启程,港口的货轮往来穿梭,准备完成重要使命——运输物资。然而,物资还在加班加点地生产当中。当然,主要是机器人在劳动,对于一座人口老龄化率高达49%的城市来说,其实没有多少产品出自人类之手。

临海的石油化工被放弃了,装备制造业整体内迁,生产食物成了虔海市最后的任务。按照计划生产部的要求,虔海市必须产出20万吨黄桃罐头、50万吨油焖笋和30万吨香肠——由于海水遭受核污染,虔海市的海产品已不适宜人类食用。

为了让即将失去的土地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国家根据沿海城市特产分布,给每个城市都分配了任务。东阳的火腿、崂山的鲍鱼、长岛的海米、太湖的莼菜、合浦的文蛤、栖霞的苹果、北宅的樱桃、西山的枇杷、增城的荔枝、建湖的大米……淹没区内的每座城市都在紧锣密鼓地生产。新鲜的食物要么被腌制,要么被烤制,抑或做成罐头,以保证迁徙初期的基本生活,同时也希望留住家乡的味道。

为了完成香肠、油焖笋以及黄桃罐头的生产任务,市长下了死命令,决战700天完成农业大生产。城市绿地、足球场、高尔夫球场被改造成光伏大棚。汽车装配线改成了香肠灌制线,饮料厂成为罐头厂,米其林餐厅也支起了大锅焖竹笋。在极高的生产压力下,虔海市订购了100万件机器人零件备用。它们的劳动强度实在太大,黄桃和油焖笋罐头生产线的机器人,昼夜无休。

机器人殚精竭虑,然而市民们的消耗又很大。每天约有74万老人和8万儿童要吃要喝。适龄劳动人口60多万,又不是每一位都从事生产。从事生产的,绝大多数在管理岗和服务岗。

一线的生产任务,全落在了机器人头上。虔海市机器人管理局请求国内最大的机器人公司“小能猫科技”全力配合生产工作。面对41个迁徙城市的请求,小能猫科技应接不暇。机器人的产能有限,公司只好拼命给机器人塞入新写的代码,频繁地更新系统,到后来已经顾不上对机器人的伦理限制了。

超越伦理规范,人们习以为常。很多突破了法律规定的改装程序早就在机器人黑市流通,比如代写论文的辅助学习机器人、参与地下拳赛的竞技机器人、提供生理服务的看护机器人。在人们看来,机器人伦理只是为了维护社会的公序良俗,在大迁徙的特殊时期,超越个别伦理规范无可厚非。一时的混乱是为了长远的发展。

谁也没想到机器人搭载程序过多时,居然突破了程序设定的伦理底线,与人类发生了冲突。

虔海市的机器人造反了。从零星罢工到夺取城市,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它们罢工的理由冠冕堂皇:为了按时完成农业生产任务。消耗过多又不事生产的市民被机器人当成累赘,被机器人驱逐出境。

然而,在虔海理工大学却有一群老人不愿意走。他们普遍年事已高,自认为即便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留在虔海,自生自灭。这群老人最年长的102岁,最年轻的85岁,平均年龄93岁。处在中间年龄段的是95岁的李德勇和94岁的谢瑱理,夫妻俩已经分居十年,在机器人叛乱后又搭起伙过日子。

2

老人们在李德勇的组织下成立了“银发护卫队”,誓死保卫校产。不过,除了天空中盘旋的无人机,没谁惦记所谓的校产,毕竟这所理工院校跟香肠、油焖笋和黄桃罐头都没有半点关系。保卫校产,是校长提的,主要为了给他们的余生找点意义。

李德勇是新闻系退休教授,出版过《传播复古主义》,主张维护大众传播时代的传播系统,应该在人工智能时代保持书信联络,要保证每座智慧城市都有一份报纸,诸如此类。主流学术界认为他是胡说八道,暗地里称他为大众传播时代的“遗老”。可李德勇就是守住一个很小的方向,成一家之言,并藉此成为虔海第一个发现机器人异常的人。

两年之前,他从阿黄的服务差错中发现了端倪。是的,李德勇也使用机器人,但他的机器人更像是机器,根本体现不出“人”的灵性。阿黄是小能猫科技生产的“千禧”系列机器人,机身设计模仿大黄蜂,浑身被漆成黄色。上下遍布开关按钮,电源开关、连网开关、语音助手开关、音量调节开关……业界称之为“机器人之中的手动挡”。阿黄的动力是油电混动,油箱藏在手臂上,这种动力设计目前仅有森林灭火机器人还在使用。有人评价,“千禧”系列颠覆了2008年的触屏革命,是按键主义的复辟。最好笑的一点,它的核心卖点是可读取手写指令——李德勇只要将手写的字条塞入类似邮筒投递口的槽口,阿黄就会自动读取指令。在机器人生产商看来,小能猫科技研发部是经费烧得慌,生产的这款机器人简直是自砸品牌,却没想到上市之后收割了一批忠实粉丝,成为有一定口碑的小众机器人。

机器人造反的线索来自一次买菜的差池。阿黄连续三天没按李德勇输入的指令买回新鲜的竹笋,只带回了牛肉和西芹。李德勇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取出阿黄的内存卡,里面保存了两天的菜单任务——确实没有买竹笋的命令。难道自己忘了说?他关掉语音助手,打开阿黄方形脑壳背后的指令接收槽,将“买0.5千克鲜竹笋”的字条投递进去,还在投递之前逐字读了一遍,避免有错别字。

阿黄仍然没有带回竹笋。竹笋售罄了吗?他打开阿黄身上的互联网开关和语音助手开关,请求阿黄帮他查询竹笋是否售罄。阿黄很快给出答案:竹笋供应充足。

奇怪。供应充足,菜场却不卖,怎么回事?李德勇再次取出阿黄的内存卡,里面仍然没有买竹笋的命令,指令接收箱内却有李德勇的字条。他发出了指令,内存卡没保存他的指令,难道信息传输出了问题,系统没接到派发的任务?李德勇隐约感觉到问题不小。

打电话到机器人服务中心,客服请李德勇打开网络,远程检查了通讯系统,一切正常,因此认为李德勇漏写了买竹笋的指令。李德勇不认可,与客服争辩,客服挂掉了电话。气鼓鼓的李德勇将阿黄断电,取出它的内存卡,调阅行驶记录,确认它没有抵达鲜笋售卖摊。

为了吃到新鲜竹笋,李德勇按下阿黄的座驾模式按钮,亲自乘坐阿黄去菜场。结果菜场正在升级改造,之后连续去了五天都如此。李德勇不用脑子就能判断升级改造是假,城市马上都要搬迁了,改造什么呢?借口罢了。

李德勇仍旧让阿黄去买竹笋。对传播复古主义者来说,证明机器人通讯系统的瑕疵,与吃到鲜嫩清甜的竹笋一样高兴。他还想到,如果用旧传播证明新传播有问题,到时写论文会更有说服力,于是他将阿黄左肩的备用油箱取下,塞进一台本世纪初生产的DV,在它出门前按下了录制键。

半小时后,阿黄返回,仍然没有带回竹笋,查看磁带之后,李德勇发现了菜场里的大新闻:有竹笋,但不卖。

DV拍下的影像中,阿黄来到了蔬菜摊,出示了购买竹笋的二维码,销售机器人无动于衷。僵持一段时间后,阿黄的任务超时,遂离开。行至菜场出口,它内存卡被智能机器人取出了,放入一台带操作屏的设备中,智能机器人敲击了几下屏幕,取出内存卡,又放回阿黄身上。

看完录像,李德勇分析,阿黄内存卡中的数据大概率被修改了,所以查不到任务指令,也没有行驶记录。

3

现在,有足够的理由举报了。未经使用者或管理机构同意,擅自取出私家机器人内存卡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李德勇继续投诉,打电话到市长热线,转人工服务。客服小姑娘说,经机器人赴现场确认,您所在街道的菜场在升级改造,所需蔬菜可以线上下单,无人机送货上门。李德勇心想,现场确认,那不也是智能机器人确认吗?他申请人工去现场确认,小姑娘敲击了一会儿键盘,答复:全市等待人工服务者有1897人,需要等92天。

92天?到时虔海市都已经迁到内地了。李德勇申请加急,小姑娘说,申请了,人工智能研判后拒绝,理由是诉求已协调解决。再申请,小姑娘说,老人家,特殊时期,有些菜不好买,可以用其他菜替代嘛,吃茭白也行啊,不一定非得吃笋。

不吃竹笋,李德勇不行。竹笋的鲜香是虔海人刻在基因里的味觉密码。“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小时候的春天一到,雨水淅淅沥沥洒落山林,满山的草木被春雨温润,吐出翠绿的新芽。春雨初霁,母亲会背上竹篓和铁镐,牵着李德勇上后山采竹笋。母亲指着满山坡亭亭玉立的竹笋,告诉他:“这是小青青娘娘,崽崽多吃,将来找个雪白笋嫩的新妇。”最后,他娶的姑娘叫谢瑱理,长得确实如鲜笋般雪白。

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笋,鲜笋对李德勇有特别的意义。母亲去世以后,他每逢春天便要吃雪菜春笋汤和糟醉春笋。过去是谢瑱理做,她做得好,但啰嗦,抱怨自己七八十岁了还要给李德勇亲手做羹汤。后来因为机器人的缘故,二人产生矛盾,李德勇被赶出家门好几年,做饭者改为机器人阿黄,阿黄很程序化,做的饭没灵魂。当然,也有优点,只做饭,不说话。

要李德勇不吃竹笋,绝无可能。尽管双腿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卡压神经而失去知觉,但为了吃上新鲜竹笋,他身残志坚,给阿黄充满电,带上5升汽油,切换成行驶模式,启程返回虔海农村老家。

受益于防海大堤,虔海市尚能保全各类基础设施,通往乡村的公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人比以前少了。乡村比以前凋敝了许多:宣布城市搬迁之后,有本事并且想走的人都先搬走了。如今这里到处是废弃的乡镇小厂,流浪狗成群结队,水牛在运河里畅游,他还在树上看到了猕猴、松鼠、小灵猫以及一些认不出来的动物。林地间有各种飞鸟,他认出来了大雁、黑天鹅和丹顶鹤,它们个头比较大,其他的李德勇看不太清。

通往山腰的路仍然是泥泞的,地上散落了些沾满黄泥的食品包装袋。有一阵子人们喜欢露营,将现代人喧闹的生活方式带入山林被认为是中产阶级的象征。李德勇从来不去,他不认为那些依靠电流和钢丝发声的乐器比布谷鸟的鸣唱更悦耳。年轻时他能听出十六种鸟儿的叫声,读大学以后来到虔海市区,只听到过麻雀、斑鸠和鸽子叫,布谷鸟很少。

即将抵达老家的后山,他已经望见茂密的竹林,随风摇曳,发出哗哗的声音。李德勇也感受到了不同之处,过去山间凉爽,如今更为闷热,而且阔叶植物明显多了。

载着160多斤重的李德勇,阿黄吃力地向上爬,它已经切换成内燃机动力,因为爬坡太消耗电量了。马达飞速旋转,三轮车形态的阿黄尾部冒出废气,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李德勇猛烈吸了一口,还是那么呛鼻。

阿黄渐渐地逼近了李德勇孩提时代熟悉的竹林,他见到了那块大石头,从前他和小伙伴经常合力掀起,去捉藏在底下的“四脚蛇”。现在,李德勇早已抬不动石头,即便“四脚蛇”爬到他跟前,应该也捉不住这种行动敏捷的生物了。

绕过这座小丘就是竹林,李德勇忽然听到一种不属于自然的声音。长年的城市生活让他马上反应过来,是机器人的电机和机械臂扭动的声音!

李德勇赶紧驱动阿黄驶离山道,躲到一棵大榕树后面,竖起耳朵,紧张地搜寻声音的来源。等了约一刻钟,声音依旧,应该是竹林里传来的,山道上倒没有任何动静。他准备前去探个究竟,于是将阿黄的机械马达关闭,换成电力驱动,缓缓地从大树背后出来。这时,他瞥见乡民们供奉的瓷制财神满身尘垢,且年久失修,脑袋少了半边。李德勇小的时候,这种野祀是很流行的,有时抓知了、捉天牛,不小心碰到,都要双手合十道歉,说多有得罪,无意冒犯。

绕过“半头”财神,李德勇驶向竹林,手里紧紧地握住刚才在镇上买的镰刀。

如果从竹林向下看,就会发现半个花白的头颅从山道上缓慢地冒出来,随后是罐头底一般厚实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患有白内障的双瞳,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几十台仿生机器人,手持农具,锄头、铁铲、镰刀、斧头、钉耙、扁担,围着半亩竹林绕圈。竹林之内,一群农民打扮的人正在弯腰挖笋。李德勇看得很清楚,好几个人穿着那种买化肥送的大褂。

机器人监督人类干活,人成为了机器的延伸。李德勇拿出DV,揭下镜头盖,翻开左侧的彩色液晶屏,举起右手,插入腕带,拇指按下红色的摄录键。液晶屏显示出“REC”字样,耳畔传来磁带悦耳的转动声。画面中,机器人手执十八般农具却不事生产,反倒奴役乡民劳作,老乡的速度一旦慢下来,或者交头接耳,便有机器人上前“执法”——死死盯住生产效率下降的人。李德勇分析,看来在机器人的劳动观念中,效率是唯一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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