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迷失在蜻蜓里
作者: 蔡 欣我在半空悬停。和蜻蜓有一些密语,每年夏日说给风听。
风起时,往日时光向我汇聚时会不会有一些涟漪。我在故乡的血地,在长江、淮河、京杭大运河三水汇聚处的“江淮孔道”,这里一日三餐,生活比夏日的运河水面还要平静。我不知如何去形容这种平静,我只能感受,心里河水重重,却不影响飞行。
我会不会是一只蜻蜓,不然怎么知道飞行的秘密?如今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我与蜻蜓的缘分,是从第一位至亲在这片血地沉睡开始的。运河水继续奔流的那天下午,我跪着还是蹲在她身旁已记不清,以一种请求或者央求的姿势,希望上天再给她一点时间,跟我多说一点话,我还要问她一些琐事还有关于命运的问题。她眼里蓄满门前的河水,眼神里还有未溶解的灰烬和一触碰就决堤的浩瀚。我是她浩瀚生命里一只只愿自飞的小小蜻蜓,她是沿着幸福河边给人疗愈疼痛和惊吓的外祖母,也安抚过我惊吓失落的魂。我幼年小小的心经受不住一点黑暗,一被吓到就高烧,摸摸脚背上一根脉,血脉跟随幸福河水指引,与深夜的涟漪一起跳到三四里,到七八里远才归来。
多远都无所谓,她定会在不远处等。我坐在她家红漆大凳上,隔着亲切的红方桌。她点亮蜡烛的眼睛,燃一把香火,念着魂归来的魔法,魂靠近我让身体更加滚烫。她用火一样的红纸包一方香灰,煮沸的幸福河水融化魔法,待恒温后一饮而尽。魂在我身边飞行。第二天醒来高烧退去,床铺上汗液冷却成河流的形状。我的魂听了她的话,乖乖回家。
当我和我的魂变得听话,不再容易受到惊吓。我就不再喝那碗筷子搅动过的香灰水。那么多香灰去了哪里?去了幸福河里。河水在她眼里是干净的,可以寄存香灰里未用尽的魔法。幸福河里也增多了魔法,河草疯狂,鱼虾健壮,和饮过香灰水的孩子一样,胆子肥了起来。
我们爬到放置观世音菩萨、铜制香炉的柜子上,柜子下是掌管全家温饱的粮仓。温饱之上是一尊尊菩萨,和一座掌管时间的老钟。我们常在菩萨双目的余光里去转动老钟,钟面上两个圆溜溜的钥匙洞注视着我,诱惑着我去上紧时间的发条,好让时间不停止,好让时间快一点。
时间快到我变得不再听话,她问成年后异乡的我什么时候把朋友带回来给她看,什么时候结婚生子,生根发芽。我觉得她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传统、爱催。我是新时代女性,我想和她活得不一样。不用撑船去河里搅河草给鸡鸭鹅吃,不用提篮去田垄捡拾收割机遗落的稻穗,不用四点早起敬香祈福开启不停歇的一天。我成了不乖的人,我的魂自从异乡漂泊后不愿归家。如果我能知道她清晨祈愿的内容,就能懂得她默念多少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和我的魂,是伊拉克新冠定点医院发生火灾事故的那一年夏天回来的,那一天是距离鉴湖女侠秋瑾英勇就义整整一百一十四年,她永远平躺在所有站立的亲人中间。亲人们的站立仿佛在阻挡一场洪灾,院子里的热泪淹没了整个七月。告别是一场天意难违,也淋成我们一生的潮湿,我们隔着一整片天空,我们隔着几场大雨,我的手禁止触碰她的身体,我再也听不到她的话,甚至呼吸。这是她一生中最安宁最不需奔波的一天,她不用四点钟早起敬香,煮一大锅粥,给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小乌龟喂食,给花浇水,去田里锄草,搭同村人的便车赶集,跟村里智力略低的孩子说笑分享零食;或者在一个节假日的下午,我骑着电瓶车带她买种子、兑面粉或者菜籽油,又或者去十几里路的村庄,找寻一家便宜的牙医诊所想种一颗门牙,最后说了一句太贵了,一分钱也没花;或者我驱车载她去七十公里的江都城,她翻开层层包裹的百元钞票,一狠心买下她日夜念叨的金镯子,金镯子的光在她心中有美颜功能,把暮年照耀出十八岁的声响。当她生命的一切声响终止后,耳旁哭声起伏成扬州城东南角上观音山的形状,蜻蜓振翅出她想说的话,但我听不清。我的眼里有洪水猛兽,蜻蜓们盘旋成枢纽悬停在天地之间,守护活着的人们不要太过悲伤卷入洪流。
这里的人们遭受过一九九一年的特大洪灾,洪流吞噬的何止是村庄,还有祖祖辈辈的努力与成长。树木纠缠,家禽漂泊,江流呜咽处,她的家人可以安眠。因为她家地势高,因为她一天不空的小工劳作,谁家建房她就去拎水泥、推水泥、铲水泥,小工每天做着大块头的活。攒钱砌砖让房子一天天变高,高到无数逃难的人可以从她家门口安全路过。她和七公里以外的江都水利枢纽有着默契,都抵御过时间的洪流。二零零三年淮河呜咽,里下河严重内涝,正如那少年时我难以排解的自卑和内耗,江都抽水站把里下河地区的渍水排入长江,减轻了内涝压力。里下河边的她做着小工,白天爱给人说笑排忧。我喜欢穿过里下河的风去找她,每次她都在不一样的人家,不一样的地面、楼层,这给我带来许多新的体验,像躲猫猫,像挖土寻宝。她远处的笑声是宝藏地图的指引,跟着路线我知道外婆在哪一户人家干活。人们见了我打趣道:你找谁,我支吾回答:我外婆。
你外婆是哪个?
蔡兰英。
有时名字在风中接力,穿过脚手架,穿过水泥墙,顺屋瓦而上。
有时我不愿告诉别人外婆的姓名,只一声声外婆你在哪里呀。
一个声音从屋顶或更高处传来,所有人都听见我的名字,高呼给我力量,让我觉得自己的名字充满自信和光亮。我顺着名字的声响,看见外婆的回应像一个拥抱——我在这里哦!
有时我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她在老远处就看见我,仿佛看见礼物,我的名字从此成了可以赞叹的礼物。汗水滚进她笑弯的眼睛,沿着她的眼角纹滚到咧嘴笑的耳根,一对花色护袖擦了汗,她恨不得拿个喇叭告诉别人“这是我大姑娘家的”,我拿了家门钥匙,风一样地溜回家去看电视。她继续干活。晚上下班后,洗个澡换一身搭配好的花衣服,洗手、敬香、祈福、吃饭、睡觉、聊天、喊魂、做梦。
我无法相信现在这个世界是梦,还是真的。我还没有学会回应。
如果是梦多好,我会乖乖听话。听清她催我结婚生子背后的另一种语言——我多么希望你不再孤独。我多么希望你幸福啊!
她常常讲她那个年代受的苦,饥饿、荒野、大旱、洪灾与惊吓。那时,谁来给她的惊吓施以魔法。我仿佛听到观世音菩萨旁的老座钟,每日滴答,一秒也不肯停下,若停下便要请聪明的孩子紧一紧发条。那种被时间抛弃的恐慌,就像十几岁的她就嫁给十几岁的外公,照顾好外公的弟弟妹妹,让他们立业成家,再照顾好自己的儿女,让他们生根发芽;让听话和不听话孙辈们,帮她上紧时间的发条。
钟,从菩萨身边挪到房间里,不锈钢钟摆在玻璃后面,整点时“噔噔”报数,几点就会有几次“噔”的声响。“噔”从房间穿到客厅,跑到院子,绕着幸福河转一圈回来告诉她,该敬香了,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该停了。
钟摆,停了。像完成一种使命,我听到时间的存在,看到蜻蜓盘旋成钟的形状,它们振翅把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回放,久久不愿与人间作别。
如果说人间最值得留恋的是什么,就是那些毫不起眼的日子,就是当时不愿意留恋的日子。立业后,我以我浅薄的知识,解读“蜻蜓半空展翅飞”这句儿歌里除了无法预料的大雨,还有无法言明的深意。
我深知,我的迷失。
迷失,在半轮明月下,所见之物皆会发光的苏州城,除了不愿明亮的都明亮着。路被遮蔽在发光的樟树下。有的路上面是樟树,有的路上面是天空,我的路上面还是路。
盛夏夜路上,蝉不再啼叫
它变成夏天的梦,在樟树的最深处
夜空,是树的颜色
命运,是叶的色彩
它们从三楼坠落,融入我的掌心
清晰的纹理,未知的走向,绚烂的呼吸
终将一起汇入浩瀚运河
再与东方既白和光同尘
清晨的城市,不论什么季节都如此清冷,我租的房子可能是朝北的原因,窗外是两棵樟树,常年只送来风和树影。加上很少有人进来坐坐,更分不清夏与冬。
冬天,我把暖气扇从书房搬到卧室里,围着它坐下。看着它想起许多年前的冬天,我在乡下,喜欢在厨房里写作业,那时厨房里还有土灶,灶面把作业本烘得干燥,连翻页都带着晴朗。她家的土灶最灵,她用土灶烧火,烧火时往土灶中间的汤罐不断加水,就会有不竭的热水。灶膛里面的火舌,舔着干枯的木柴,那些早已被砍断的木柴又重新焕发出生机。在炽热中,木柴想起被洪水浸过的泥土,会不会热泪盈眶?很好奇它的炽热是如何散发出来的,以一种如水的形式,以一种极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远远地、持久地温暖我。
我把温暖支付给城市,热爱是待估价的商品。为了谋生,时间用来穿梭比树还高的楼栋,书房装满谋生的实用书籍和难以擦拭的灰尘。缺的何止是一颗炽热的心脏。
心脏那时似乎不在城市的大地上搏动,它想寻找一个更高的躯体,带它去看更远的路。它忘记了幼年冬季的夜里,低矮的木床上与它通连的脚掌,常常汗涔涔,遥远的她一把握住我的脚掌,说道,把脚伸过来,放到我的腿这里暖和。暖和里有花开的声音,我们一人一头睡着,各自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以至于多年之后,我还会梦见她种的花会飞,飞到我的手心里,吻一吻我手上的伤疤,伤疤和郁金香一样的形状,当郁金香快要凋谢,手放在胸口,轻轻安抚,又变回原来的芬芳。
她亲手种的花在后疫情时代的盛夏里许多已经“灭绝”,她似乎带走了一半的花魂。从此,我学着她的样子,成了爱在花朵上盘旋的人,花朵绿植是从苏州城某个小镇上隔三差五买来的,镇上的那位花婆婆种了比她还多的花。你看啊,花婆婆多像你呀!花婆婆说,种花就像养孩子,得细心照料。我用心记下,劳动成就了植物的繁茂。
当我抚摸花朵的繁茂,是不是像你一样握住我幼年冰冷的脚掌。梦承受住盛夏的温度,穿过时间的障碍,抵达我的额头——
我做了许多梦,你一直贯穿始终
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始终牵着我的手
我的额头卧满了雪,一种火还在我的体内盘旋
疲倦的我们寻找一种味道:没有风的童年怎么这么不正宗?
你依然要把一碗春风送给街头流离失所的人
我们体内都有一个饥饿的神,先供奉好自己,再供奉他人
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祈祷给他人一声,也给自己一声
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神在等
蜻蜓在梦的边缘,飞了一圈又一圈
盛夏依然有一场大雪
在雪中做人生的测验
最后一道作文题关于你,关于我们
迟迟没有落笔,考官提醒时间已过三十年
试卷并非空白,每一题都有时间深处的痕迹
要从哪题开始,去判断时间流逝的对错
要从哪里起笔,去写一个关于你的春天
儿时的旧作跃然纸上,题目是《___再见》
我和童年又相逢,在字里行间
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在星空下做梦
不知天高地厚,脆弱,在黑暗中迷失到遥远
谁在无人处寻找你的魂魄
谁在战火纷飞后拥抱你的躯体
谁在迷雾中呼唤你的名字
就像世上所有母亲的眼神,在比遥远更远处喊魂
天上,一颗星星亮了,沉睡的孩子再回到故乡的大门
门内,空空。
只剩,一位老人。
他种着你种过的花,点燃香烛,合掌面向观世音菩萨。蜡烛是菩萨的眼睛,门前的幸福河是长长的信。信纸比往昔清澈,比往昔浑浊。
我望着河流写下这封信告诉你:
七月永别后的某一天。
院子里再也没有你的踪迹。我站在幸福河上的铁栅栏旁,看着我和你的合照,风吹过我的手边,合照被刮落到河里,我害怕死亡是幸福的阻碍。幸福河怒吼着吞噬了照片,甚至想要涌入我的眼眶。那晚的我一定不会知道,从此后无数的夜晚,我是多么的失眠。我想问问幸福河,幸福在哪里。日夜的追问,流淌的答案。我想起火葬场门玻璃上刻着的两句话:
生死是一条线上的东西,是奋斗,死是休息,生是不知何时休息。
死亡是不择善恶的,它是路人可歇脚的地方。
我不再觉得死亡是不吉利的事情,它是一个人,一个物种必经的过程。就像蜻蜓死亡后,身体变成白纸的颜色,等待时间书写出坚硬的故事。蜻蜓体内的沉积物堆砌成岩石的故事。蜻蜓死后如果被迅速埋藏,周围的生物以呵护之心缅怀,它们身体和翅膀的轮廓可以永远定格,成为化石一样。化石,何尝不是一种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