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回响
作者: 王飞在这条河边住的基本上是回迁的农民,政府给他们建起漂亮楼房,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们。原来农民们逐水草而居,就住在河边。现在依然住在河边。我们每天都要在河岸上巡逻,五常驿还驻扎着管理水务的几名城管队员。这条河从元朔桥开始,进入平坦开阔的谷地中央。在滨水步道的左侧,河水就在身边流淌,往前走几步,一脚就踩进水里了。呜呜咽咽的声音日日夜夜响在脚边、耳朵里。清早间,踏在湿漉漉的草地,捡起一颗石头,使劲扔向河里,“啪咕”一声像燕子的尾巴划过水面。河水散发着树林里湿地的气息,清爽、甘甜的空气迎面而来,
这条河叫灞河。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确保河道安全畅通,有人掉到河里立即去救援。每年的春夏季节,河边的空旷地段会有很多市民带着孩子,搭起帐篷或者摆上茶座在那里临时休息。对于这样的人,巡逻队员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损坏树木和糟蹋草坪就可以。有的人想去河边提水,轻手轻脚踩着湿漉漉的三叶草,要下到水里去。这可是坚决不行的,在岸上看着浅水一片,但实际上挺深的。只要他敢下去,营地上那个等水烧茶的人和巡逻队员片刻间就会出现在岸上,会商量着怎么救人。
在白鹿原开始往东北绵延二十多公里后,河流就开始变得异常漂亮。宽阔、清澈、明亮,两岸树木苍郁,草丛又密又浓。河流经过一段,河中央就会出现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岛屿,有的仿佛是隐在水里的青牛,有的好像是大鼋趴在河里养精神。岛上人迹罕至,整日里盘桓着许多的鸟。夏天的时候有人偷偷在河里洗澡。河边的卵石白的黑的黄的,阳光一照,石头里面的点点光彩让草木绚丽得十分动人。
河流发水的时候河岸总是堆满了原木。木头泡得发黄发胀,油糊糊的苔藓铺满了全身。那是秦岭山发洪水时从上游冲下来搁浅在那儿的。放到过去这些木头人们可能会抢着搬走的。但现在的建筑用木料的地方少了,所以从河里捞起来的木头基本被河道打捞队作为垃圾处理了。我喜欢木头建的小桥。溪流之上若有一座老旧的木桥铺设在山野,那简直就是一幅画。哗哗啦啦的水声升腾起清冽的水汽,让小桥光滑湿润得像大理石一般。其实看起来寂静深沉的山野并不密闭,人们的足迹早就涉及了。看起来喧哗的街区也有人少抵达的地方。无论山野和城市,静与不静只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活出自己,人间自然海阔天空,大地无比安详。
往河流的上游走去,可以发现一路沿途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公路修得很好,旁边的树林又密又深,走一段就是村镇、农家乐,有时会碰见野猪低着头摇摇晃晃穿过马路,一点也不怕人。河畔会出现一些帐篷,一张地垫铺在草甸里,车子停在路边,夜晚靠近河流就地休息。人们也不担心安全与否,现在这么发达的时代,哪个坏人会在这种被全方位保护的河边干坏事。
有的地方的河岸是人们出来透透风的野营宿地,夜晚哪怕是河面上的风再大也不会离开。有的地方的河岸人迹罕至,那里会有牛羊的粪便,由于很少有惊扰,往往芦苇深处生存着鸟类的大家庭,整天热烈地交流,走近好像进了一个千人大会场。
在河中间的洲岛上一待就是一天。一点也不着急,慢慢地用双脚丈量着岛屿。刚刚微风来过,阳光又和你打招呼,天色才明一会,这时又暗下许多,抬头一看,是飘动的大团白云遮住了太阳,颜色、声音、气味、风力……全部能够感知得清清楚楚。坐在石头上,抬头看一眼远处,天空的云彩倒映在河面上,水里的云彩随着波纹起伏,云和水互相推动着,行进着,节奏感强烈,如同是大地上的波纹。世界上的物种和事物都有它的节奏,这种节奏和天地律动和韵。在岛上喊上一嗓子,声音贴着水面像丝绸一样波动着过来了。这个时候,对面的皮划艇会划来靠在岸边。
由于常年进行水上训练,划桨人皮肤黝黑、四肢健硕、寡言少语。上艇、划桨、下艇程序流畅自然。送上岸后艇上的两支桨交叉着,依靠在舷帮,沉默得像一位老父亲。
到了岸上,面前是一条茂密的林带。树林干净明澈得足以让人惊喜,宛如看到小鹿那样心跳。目光所及的景物在微风里跳动着蓬勃的力量,每一片叶子饱含笑意,全力以赴闪现出点点光芒。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脸上,不是那种森林密实的投射,不寒不阴,仿佛是被蓬蓬的绿纱罩着一般。
就在这时,隐隐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汩汩的低响。我把耳朵贴近草地。那种欢快的流淌节奏,时远时近、时快时慢,自己像躺在一片水面上一样。地的下面肯定涌动着一眼山泉。说不定就是这条河的孩子呢。
向北走是河的下游。走过一两公里后会感觉河越来越沉稳安静。两岸尽是无穷的苇草,杨树、柳树、槐树点缀其中。不一会,一座白色的坝房出现在堤岸。房子下面是一片宽阔的水面,北边一座机械动力调节的坝体曲线流畅,塌下去的坝板把河水轻轻抛起又轻轻落下,形成一道银色的瀑布。很多长嘴的鹭鸟屹立在坝上一动不动,忽地迅敏把嘴插入水中,一条小鱼被叼住了,片刻间就失去生命,不蹦跶了。
这条河的鱼类只有在这一种情况下可以被吃掉。河里的花鲢、鲤鱼、鲫鱼、鲶鱼……黄河流域里常见的鱼基本上有,而且都体型肥大。沿河两岸是不能钓鱼的,钓鱼爱好者慢慢地也习惯了,长长的鱼竿不敢在这里出现。也有“伪装”得好的,在雨天的深夜偷偷下了地笼。在夜巡时被水务队员撞见了,他们慌忙把鱼藏在雨伞抑或衣服里,自己不打伞冒雨上岸,被一眼识穿呵斥,惭愧地扔下鱼跑了。
水天一色的远处,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成群结对。流动的波浪一样的体型,飞羽和尾羽是助力鸟飞翔的绝对关键,这种飞行的自由在自然界只有鸟类独有。蒙蒙亮的天空,一群灰雁在空中写下一个“人”字平稳地划过河流。在轻松的飞行中,上空会有丝滑的微光轨迹。嘴巴是长长的琵琶形的白琵鹭往往特立独行,独自在浅滩的水里慢慢踱步。几只罗纹鸭摇摆着肥大的屁股,不知什么缘故火急火燎要钻入苇草里面,总有一两只掉队的伙伴,扯着脖子,小黑豆似的眼睛快要蹦出来了。还有一些黑色大理石般的苍鹭,缩着脖子,眯着眼,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直到有鱼虾游到脚下才会闪电般把细长的尖嘴刺入水里。这是以静制动的生动展示。
河面上浮着的雾向低处聚团,不大工夫在空中形成云层。柳丝般的雨点飘在脸颊上,下游的鸟越来越多,在丝带般的水雾里翩翩起舞,成了河流上面一个个黑色的音符。鸟在飞行中可以进行最完整的环形扫视,会在飞的过程中识别地面上的建筑、动物、植物。刮大风、下大雨时它们的翅膀会产生很强的阻力,拍打的频率和速度会变得费力和无奈。
虽然有雨雾的侵淋,但丝毫不影响赤麻鸭、罗纹鸭成群结对地坚守在各自的领地。身体泥褐色的赤麻鸭嘴里发出来的响声,像是马上要被宰了一样,但到走远之后它的声音渐渐没了气力,又变成了吞咽的呜呜咕咕,泪水流在了喉咙里。公赤麻鸭的脖子、脚、尾和嘴全是黑的,两只翅膀是黄白色的,行动起来速度极快,猛地会扎进水里,半天不出现,在有一段距离的河面,忽地又钻出水面,嘴里吞咽着小鱼,黑宝石一般的眼睛机灵地向四周打量,这里的河流既是它的游乐园又是捕捞地。
一阵雷阵雨落下,站在小岛上能看到一大片云雾快速向河道涌聚。雨点砸在河面上泛起朵朵飞浪。我喜欢在雨里走路,雨水流进眼里竟然感到甜丝丝的,雨点戳在皮肤上像是蚂蚁在身上爬行,心底充满松弛与愉快,在这个时候的人是最软顺的。似乎和自然的对话,也不需要语言,风雨就是媒介,它们会牵起你的手,与你交心谈话。
雨后的彩虹出现在河的尽头。彩虹落在什么地方是有讲究的,落在岸上田地,就会天光放晴,若落在水里,就还要继续来一场滂沱大雨。而且红色越多,雨点就会越大。我极目远眺,只看到光彩照人的虹桥在水天一处闪闪烁烁。
我继续向北走去。河流顺着两岸树木的稀疏,甩了一下腰身,形成一道漂亮的葫芦口,河水从口里源源不断流出后,一片开阔的湿地出现了。水洼里长满了芦苇、荷花,距离我只有几米远。
天空和这如镜面的水流互相眏照,人站在两者中央,就是一根天线把天和水联接在一起,天、水、人成了一体,谁也离不开谁。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自然需要人类的关照,人类依靠自然生存呼吸。风来了,肥大的荷瓣在摇曳中被夸赞得顾目流盼,花枝乱颤,像醉了一样落在水里。风的表情在植物身上展露,它应该是在抿嘴地欢笑。这一片湿地,多像儿时去过的洛河滩。洛河之东有一段河道,整年热雾缭绕,淌出的温汤热泉,是渭北高原不可再生极其珍贵的水资源。那时的河滩,温温汤汤,十里八乡的人们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大大方方地用温暖的河水洗涤着来自乡间的烟火气。孩子们在一旁嬉戏,老人们一边给身上撩着河水,一边惬意地吧嗒着烟袋锅子。快四十年了,还会有想念过去洛河的人吗?多么想从我面前的河水里打捞起往日岁月的欢乐。
我像一位不速之客,闯入了这一片独立的王国。河水、植物、花叶、泥巴毫不见怪,欣然接纳了我。身上带来热浊的气息,在河谷里遁形逃离。树木因为丰沛的水汽滋养,显得分外茂郁。每一棵水草看着水盈盈的,用手指弹一下极可能流出汁液。岸边的树,拔挺不屈,一个个精神抖擞,似乎一直在紧紧地和阳光、空气拥抱。湿地与河流向来都是慷慨的。湿地为人们送来甜美的空气,送来飞鸟虫兽,送来花草鱼虾。河流为人们送来生命水源,送来夏日凉爽,送来冬日收藏。人们存在于世界,得益于山海湖田林草沙多少年无私的滋养。而今,我们对山水是感恩的。这片谷地的河泊,被呵护得青翠无比。山水都是有温度和灵性的,无论是在城市还是旷野,只要我们靠近它,它们会立即奉献出维系自己生命的元素,给予人们。我们在山水的身边会寻找到初始的本心,会感知到将来以后的归属是在哪里。
一棵大树上的喜鹊再次唤醒了我。喜鹊伸着脖子,讲着听不明白的话。若我听懂了,它肯定会诉说这里的现在和过去的好多故事。喜鹊确实不怕人,它是人和自然的信使,报的都是佳音好事。流云默默从树隙飘过,云朵见证着这一刻心灵的际会。
河流下游这一段谷地里保持着平静的轻快。河面上吹来的风是柔和的,缓缓飘动的云彩中间闪耀着片片碧蓝。岸上绿色的芦苇摇摆发出沙沙的响声,草丛里的野菊在纯金色中闪着亮光。石榴树上结出繁实的果实,却无人采摘。石榴在微风里发出阵阵成熟的芳香。河流经过湿地的润色之后,继续向北方流去。再向前,我便走到一条河流进入另外一条河流的入口处了。
天要黑了。落日的余晖使得天空依然辉煌,发暗的火红色在天际线徐徐燃烧。我脚下的河流此刻展开黯然的灰白色。我不再走了。大地的气味湿润而沉郁。如果再走下去,好像是对土地的不敬畏,只有停下脚步,用耳朵和眼睛体会这时的河流和大地。从河的谷地里一个矮丛内,传来啄木鸟的笑声。随后陷入更加的寂静中,对岸鱼跳出河面拍打水面的声音格外清晰。这里的河流在这时,安静得已经看不到它的模样了,我似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个人走在巨大的寂静里,却丝毫没有孤独的感觉,旁边的河谷里,似乎包裹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周围加重加深的夜色里,活跃地跳动着。一下、两下、三下,河谷里的心有节奏地跳动着,让这条河流有了起伏的律动。
河岸、树木、石头、夜伏的鸟,它们的呼吸在这个时候都很合拍,彼此响应,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和声。
手机在美妙的时刻,突然不争气地叫开了,看去,又是巡逻队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