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传来莼鲈之香
作者: 石舌一
一个人的历史,就是风吹过的历史。只要风吹对了方向,想不走都难。老子倒骑青牛被罡风吹出函谷关,屈原抱着《天问》被阴风刮进汨罗江,李白随风去了蜀道,李清照冷冷清清独上兰舟。这些都不算什么,人生难的是归途,道阻且长。杜甫倾一生之力也未能遂了乡风之愿回归故里,苏轼惆怅之余干脆“斜风细雨不须归”相较之下,也心生疑窦,张翰当年乘着秋风,三千里奔乡,难道真的只为了吴江那一口莼菜鲈鱼?
沿杭州湾北上,过马场湖(嘉兴南湖),就到了吴江。吴江是江也是河,旧时称松江、吴淞江,后才有的苏州河。苏州河上有苏州,就像秦淮河上有南京,钱塘江上有杭州。坐在吴江乌篷船里读苏州,中管窥天,难免狭隘。
此时倘若来一盆莼菜鲈鱼,外添一壶杨梅烧酒,则琵琶破竹,吴江有声,苏州的精气也就有了。苏州的精气一是空灵,是“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的空灵,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是后世吴门画派的笔染,心空无一物,但闻鱼跃声。二是脱俗,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人生空阔,贵在“适志”,又何须名爵羁绊?在张翰看来,与其要“身后名”,还不如眼前这一酒一莼鲈,既托乡思又脱俗。这一点,陆机也感受到了,只不过他是在“河桥鼓哀”人生最后时刻感受到的。
陆机是孙吴大将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当年陆抗不负父亲荣光,以三万之兵逼退西晋八万来犯之敌。然而,群雄逐鹿,强者为王,当年强大的楚国也未能问鼎中原,何况今日不到楚兵十分之一的孙吴。陆抗终没能抵挡得住西北铁蹄的蹂躏,江南沦陷,陆机被捕。为一雪家族之辱,陆机几十年“华亭”闭门苦读,鹤唳声声,终于书赋绝世,留下一部《平复帖》,引领千年书法史。文风上,他将自秦汉以来不务时事、清谈放纵的散文创作拉回到语辞真切的现实主义层面上来,为中国古典文学发展史浓添一笔。可就是这样一位江南名士,偏执着于门庭的荣光,无视名士顾荣(吴江人)等人的劝告,置身于“八王之乱”苦求名爵。最终,未能扛住中原高门士族嗜血的阴风荼毒,在河桥哀鼓声中被“夷三族”。一千多年过去了,不知今天的吴江人是否还依稀记得这位陆亭侯当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的人生嗟叹。
不过张翰不同,他放浪形骸,内心有太悲、太沉、太出世的思想要表达,见秋风起,以“思吴中菰菜羮、鲈鱼脍”为由,三千里奔袭,把自己藏进避世的吴江里。苏轼赞之曰:“浮世功劳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机早,直为鲈鱼也自贤。”
二
魏晋年代,诸侯雄起,朝堂愦乱,无数“真龙天子”为着河山一统,不惜将自己绑缚在嗜杀的战车上。结果,国越护越乱,天下也不知道是谁的天下。这期间,“八王之乱”当属首恶,其凶其恶其险远超前朝三国,沉重的历史天空由此开裂出一条近三百年混乱的印痕。
彼时,玄学兴起,两汉经学被搁置一旁,一度激越的文人士子们早已失却了昔日齐家治国的雄心,要么选边站队求安宁,要么退隐山林成高士,但也有例外。“建安七子”归曹时,孔融偏“一木独秀”与曹操对着干。曹操忙着攻城夺地、劫掠美人,他则在一旁念咒语讥虐人家,结果招致三族之灾。“竹林七贤”之首嵇康无意站队却也被杀,原因是他娶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又不肯归附司马门下。在嵇康眼里,曹魏篡汉与司马篡魏,都是有违正统的“逆臣”,不屑为伍。他要学伯夷叔齐归隐山林,可司马昭的屠刀并没有放过他。
群雄逐鹿年代,在狂傲的中原高门士族眼里,江南士子只不过是“貉奴”,想要“木秀于林”,自然就要遭到他们的阴风摧残。
张翰的避世,实是对当时社会动荡、文人士子仕宦环境险恶的一种“叛逃”,并非真的放浪形骸。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苏州)人,西晋文学家,以“莼鲈之思”留名于世,与阮籍并称“江东步兵”。齐王司马囧执政时,他被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可他一点也快活不起来。想到自己是亡国之人,能听能看却不能说,便悲从心起,产生厌世情绪,“严城风急起骊歌,此日开樽唤奈何”。想到家乡清纯的“莼鲈”,想到杨梅酒的香飘四溢,两相对照,不再犹豫,连假都来得及请就“命驾而归”,逃离是非之地,“营别业于枫里桥”。临行前,以“莼鲈之思”为题,作《思吴江歌》直抒胸臆:“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一个“悲”字诠释的不只是思乡之悲,更有故国之念。他曾对顾荣说:“天下纷纷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言语恳切。由此也可看出,那些貌似旷达的魏晋名士,其实内心大多悲苦。吴江三士杰,报饮一江水,不久,顾荣也辞官回乡避祸。
“西湖之月清无尘,橘中之乐犹避秦”,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遥想当年在枫里桥“避秦”的张翰,也一定到过天堂杭州。斗笠蓑衣,船泊西湖边,来不及改换行装就一脚踏进楼外楼讨要莼鲈。就在他边喝杨梅烧酒边感叹时,绝料想不到,八百年之后的苏轼也会出眉山,沿长江乘乌篷船来到这楼外楼豪吃莼鲈。“若话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当年苏轼仍意犹未尽,续写道:“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在苏轼眼里,活色鲜香的莼菜鲈鱼早已化作美食之外的浓浓思乡之情,将自唐宋以来诗文中的尤物,写成一种相思,三样闲愁。
三
没有人不相信秋的萧瑟,萧瑟的背后是无边的愁思与怅惘。沿海的家乡犹同西藏大昭寺,那里的山水草木就是纳金山上的五彩经幡,是父母的魂魄在飘荡。经轮转动,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纳金山上的自然之子,历百折而不挠。
少小时,不知有国,只知有家。我出生在农村,稍长离乡求学,心生不舍。母亲训导,好男儿当志存四方,于是立志学成回乡。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求学的路上,却从未实现过回乡之志。如今寄居西南一隅,人潮茫茫,离家又何止十万八千里。步入中年后,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日紧过一日,我返乡的脚步也一年比一年勤快,期望在有生之年觅得一块能安放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宝地,与父母的魂魄相伴。
又是一年秋风起,庄生晓梦,错把明月当故乡,真想在清风朗朗的夜晚,折一对翅膀,像张翰那样,飞抵而去。也是一年“鲈鱼脍”,秋风里传来浓浓的莼鲈之香,我闻香而动。
习惯了山城的酷热,山色空蒙的江南雨竟带不来丝毫的“一场秋雨一场凉”。从“火炉”重庆返回“天堂”杭州,反觉奇热难耐。夜半起来冲凉,早上便觉不适,小腹隐隐作痛,先是零碎敲打,觉着偶感微疾,能忍则忍,可一阵过后便是翻江倒海。老拿手护腹而行也觉得不妥,有东施效颦之嫌,四下里又没看到公厕,又不便惊动别人,毕竟事小。正难时,遇见一作家朋友,甚欢,力邀一聚。天堂地迎天堂客,又逢双节(中秋国庆同日),不好推脱。于是,强作精神,与他一同撇进西湖边一酒店落座。刚坐下,作家朋友就仰头朝服务员喊了一道菜名,并问其有没有,是否新鲜?服务员笑答上午刚到,新鲜。作家朋友又说只要二斤重的,大了不要,小了亦不行。服务员下厨房查看,旋即返回,说有,一斤八两的,行不?作家朋友说来二尾清蒸,不得散其形,说罢便不再理会。固然我心念莼鲈,但此时也嫌他有些做作。作家朋友说,如今从东海之滨到新疆均有鲈鱼,且品种繁多,唯独以江浙海边的咸淡水鲈鱼为上品。他说,鱼卵在海里孵化成小鱼后,洄游至江河湖泊中生长,脱胎换骨。鲈鱼体长,性猛,以小鱼小虾为食,肉质紧致结块,纯白鲜嫩,口感好,营养丰富,以秋季时最肥。他双手划弧作写意,进一步强调,天下鲈鱼非清蒸才可保持其原有之鲜香,最有名的当属四腮鲈鱼。
未见多大工夫,一只青花大盆被餐车推来搬上桌,沁人清香旋即扑鼻。盆里并排躺着两尾鲈鱼,口衔青绿莼菜,双目圆睁,间有小葱点缀,盆底灌有汤汁,似鲜活般游弋在湖水中。天工造物,不晓得要下怎样的刀功火候,才肯蒸制出如此的尤物来造福人间,我有些不忍下筷。当年张翰偏爱莼鲈,却无法享受这流光溢彩的青花大盆。苏轼也是。他们眼里的“鲈鱼脍”,只不过是将鲈鱼切成块放进锅里烩炒,出锅后装进类似青瓷的陶盆或陶碗里来食用。这样想来,我又是幸运的。
自古烟雨楼下多骚客,似西湖这样的粉地,自然是要拿像青花大盆这样的绝品来配一配、压一压。不管大盆还是小盆,餐桌上的江南人必是周到,所用器具也是贵重,寻常百姓家里有三五个这样的青花盆已是殷实,若再配以八只青花碗,那就是非富即贵,食四盆八,是排场,只有在婚丧嫁娶办酒席时才可见得到。酒席一律采用四条腿的八仙桌,四平八稳,高大上,供八人落座。桌肩四面雕有八仙过海、福禄寿等图案,预示着一家人寿长、智慧、和睦。酒自然是江南人最爱的上好的女儿红。这种酒在女儿出生时酿就,深埋地下十几年,女儿出嫁时取出,故称女儿红。不少人为这样的席面,提早十天半个月就做准备,衣服熨得妥妥帖帖,头发洗得油光锃亮,生怕在席面上被人揭了短。好菜配好盆,好盆上好桌。这样的席面排场,不用吃,只要坐着就觉着有身份。这是江南人的精致,是山城人家随随便便的或炖或煮、或烩或炒,只要能装填菜肴随手拿来就用的钢盆钢碗所无法比拟的。
我家当年也有过这样一套完整的青花器具,有十几个,非得过年过节招待客人时父亲才肯拿出来用。相比八仙桌,官宦巨贾家的半月桌就更显霸气,六条腿,满工镂雕,所用木料多是贵重的红木科料,如紫檀木、花梨木、鸡翅木等。月盈月缺,飞花落户,坊传,外客来访,厅堂上,半月合则主人见,半月分则主人避,任你是皇亲国戚。
这时,作家朋友向我举杯。他不知我腹中闹病,说莼菜鲈鱼为江南所特有,当年西施进吴时恰遇腹部不适,随便吃了几口莼菜鲈鱼就好了。“你不想?”他不问我喜不喜欢,竟问我想不想。也是早上未曾进食,几口莼菜落肚,便觉舒畅无比,我赶紧又多吃了几片。一顿下来,风卷残云,盆中鲈鱼只剩两根长刺,腹部难受几乎全消。此刻,我道出了实情。他得意,我也快意。他脱口吟出辛弃疾《水龙吟》中的诗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然后与我抱肩走出酒店。我快意,不只是身体恢复了快活,更在于记下了这家店名,好在下次返乡再来品尝这人间美味,也难怪他问我想不想了。
四
有水有雾的地方可以不必有山,但有山有水的地方必得有雾。山城的姿态就是山、水、雾相叠加。来自印度洋的暖系气流经由成都平原进入山城,突遭缙云、铜锣、中梁、明月四大顶天山脉阻挡,左冲右突无从排泄,气结成雾,气雾连天,最终形成高温多雨的特殊气候。杜甫曾在他的草堂里感叹:“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眼下季已过三伏,夏的尾巴却长长拖着,流金铄石。
街面上,幺妹们悉数露腰。一群东北大汉顶着高温,在解放碑边赶路边朝这美色“打望”,炽热的目光似是要把整个山城穿透。火锅楼内,霓虹闪烁,猛男们正挥汗如雨,就着火锅和冰镇啤酒一口一个痛快。那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山城人的豪迈与率真。然而,我却顾不得这些,回山城后的第二天就策马石柱黄水镇,看望一位贫困生。正是这不经意的一行,让我邂逅了一段美丽。
方斗山和七耀山本是武陵山脉向西南衍生出来的两个不起眼的小山峰。可小山峰也能绝命江湖,它一路撕破穹顶的压迫,拉出一道光芒,让生活在这里的石柱人,脚踩这道光芒,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青山有石柱,直插浮云杪。”绕天的白云围起石柱人,他们在青山下放牧、种菜、侍弄庄稼。随便哪家哪户柴门吱呀一声响,从门洞里走出来的人儿都是悠然南山客,本分实在人。他们如印度榕的根儿捆扎在一起,蔓蔓日茂,如他们长长的名字:土、苗、藏、蒙、侗、瑶、汉……
转过九十九道弯,跨过九十九条河,车子来到一个坝子上停下。下得车来,黄水镇政府的人已在等候,他们忙着招待我吃饭。席间,发现有道菜颇似在西湖边吃过的莼菜,只不过没鲈鱼。当即问过,再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仔细核实,确认无误是莼菜后,我随即给在杭州的作家朋友发去短信,指出其天下莼菜只出西湖这一谬说。作家朋友肯定一时忘了莼菜在杭州是何等样的稀罕之物,竟回复我说,是不是从杭州运过去的?这让我不敢苟同。莼菜在杭州是奇珍,只用于羮汤或清蒸时的点缀,怎肯舍得外运?就算是,莼菜犹同海鲜,捕捞出水后须当场烧煮方可保证其纯鲜。眼前的黄水莼菜与其他山田间野菜无异,毫无顾忌地被烩炒在粗犷的海碗里,与茄子、辣椒、豆角,还有巴蜀人极为喜爱、外来者多半难以下咽的折耳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