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姐

作者: 刘向阳

吕姐是曾经与我面对面办公的同事。她温柔善良,端庄娴静,善解人意。我们俩都属兔,因为我生在腊月,按阳历就错开了年份,她长我一岁。

同事期间,我叫她小吕,她呼我向阳。没有当面叫过她一声姐姐,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

和吕姐虽是同龄,但我上班晚。1985年9月我参加工作时,她已经是厂团委的干事了。

我上学期间喜欢上文学。参加工作后,崭新的生活扑面而来,激起了我的创作冲动,写了几首反映工厂生活的小诗。其中一首在12月份被《河北工人报》刊用了。小诗刊发不久,报社邀约几位工人作者召开了一个座谈会,我也在被邀之列。报社把电话打到厂办,转了几个弯才通知到我,企业的同事就这样知道了我的爱好。

那时,我们企业职工业余生活很丰富,厂工会成立了八个职工业余爱好协会,文学协会是其中之一。年根,文学协会举办迎春联欢活动,我被邀参加。就是在那次活动中,结识了吕姐。她是活动的组织者之一。大部分参会者来自车间基层,坐到一起免不了拘束,吕姐热情地为大家安置座位,分发水果,活跃氛围。那天她带了一个录音机,为诗歌朗诵者播放配乐。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企业处室干部。

之后,每次见面,她都主动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记得有一次,我因一件小事找她帮忙,她特别上心。有结果后,又及时赶到车间把好消息带给我。

参加工作第二年的春天,市总工会举办了一期业余通讯员培训班,给我们企业几个参培名额,在厂党委宣传部推荐的人选里,吕姐和我都在其中。培训班在3302厂子弟学校上课,有次下课之后,吕姐没有与我们作伴同行,原来她恋爱了,对象来接她。吕姐的男朋友长得高大帅气,名牌大学毕业。知道吕姐找了一个那么优秀的伴侣,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私下我想,以吕姐的容貌和品行,谁娶到她,都是上辈子积德,现世福报。果然,婚后,他们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特别恩爱。

1989年底,我被选拔到党委宣传部工作,又担任了处室团支部书记。在工作上与吕姐接触得多了,我越发感受到吕姐的可亲可敬,她成了我最信赖的人。

有一时期全国各地化肥供应紧张,有门路的才能拿到货。因石家庄有一家化肥厂,我媳妇有位在山东某地供销社工作的同学,向她求助是否能搞到一些。媳妇叫我想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求助吕姐。吕姐马上张罗着联系同学、朋友,还真的搞到了几吨,给我的脸面增了光。

1991年底,根据工作需要,吕姐也转岗到了宣传部,负责统战及内勤工作,和我成了面对面办公的同事。

我当时是部门里年龄最小的,大家都挺照顾我。1992年夏天我媳妇在省四院生产时,吕姐赶到医院看望,媳妇出院那天,吕姐又忙前忙后,到医院把我媳妇接回了家。

与吕姐一同工作期间,也了解了一些她的家庭生活。吕姐的婆婆寡居多年,一人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吕姐特别心疼婆婆的不易,婆媳关系很融洽,亲如母女。在她的口中,听不到一点婆婆的不是,都是好。那时我是厂报副刊的编辑,我编发稿件的宗旨是“职工写,写职工”。我约她写稿,她写了一篇《我的婆婆》,文中充满了爱意。

吕姐情商高,待人热情,处事周到,特别会照顾他人的情绪,人缘极好。她的热情不是虚情假意,虚头巴脑,而且有热度,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有一次,吕姐周末带孩子看望父母,在回家的路上和我相遇,立即与我打招呼。看我也带着孩子,马上从包里掏出几个鸭梨塞给了我,不接都不行。几个鸭梨虽然不是贵重的物品,但是她不拿出来,我怎么知道她的包里有梨呢?

仿佛晴天霹雳,吕姐在34岁那年突感身体不适,不久被确诊为乳腺癌。得知消息,我们都非常震惊,无法接受。她的家人及时联系到北京做了手术,听说手术做得很成功,大家稍感宽心。我想,天佑善人,吕姐有可能闯过这一关。

吕姐病后,大家时时关注着她的病情,也总想去探望她,但又怕给她增加负担。到了年底,厂里在生活区礼堂召开职代会,大家终于找到了“顺便”看望她的机会。那天,领导带着我们,买了鲜花和水果,赶到了她家。大病初愈的她,面色红润,状态很好。因化疗脱落的头发也重新长出来了。我们真为她高兴,期盼她尽快康复,重返工作岗位。那时,我担任了宣传室主任和厂团委书记,她笑呵呵向我表达祝贺。还跟我说,等开春了,团委组织出去踏青,让我叫上她。

然而,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春天来了,癌细胞却在她的身上又扩散了,虽然进行了奋力抗争,但最终没能战胜恶魔。2000年5月初,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36岁。

她火化那天,去殡仪馆送她最后一程的有几百人,有本单位的同事,也有外单位的友人。作为一名企业的普通职员,这是少有的情况。5月初的石家庄本不是雨季,但那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人们的脸上泪不能禁。

大概是1995年,为了改善中青年职工的居住条件,我们企业在裕东小区投资兴建了8栋职工宿舍楼,我趁此机会申请了一套。在我成为职工宿舍准住户的同一时间,吕姐丈夫所在的企业,也在相邻片区购置了两个单元的房屋。这时姐夫已经担任副厂长,分到了一套三居室。在期待入住新居的那些日子,和吕姐将成为邻居的我,经常和她一起讨论如何装修新房,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吕姐婚后,一直与婆婆和小叔子在局促的两居室居住。能够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自己的家,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而想不到的是,房子装修好后,正开窗通风让它自我净化的时候,吕姐却出了意外。吕姐当时把新家具都置办好了,甚至把部分衣物用品也搬到了新居,但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却坚持一天也没有到新居居住。一向心地善良的她,想的是万一自己的病治不好,不在了,在新居留下痕迹,对还年轻的丈夫今后的生活会带来不便。好人吕姐,真是菩萨转世,世间难寻。

我搬到新居后,从她家那栋楼房旁经过,总忍不住向她家那个单元望一望,我多想在那里见到她,可是一次也没有看见,每次都只能黯然神伤。

人吃五谷杂粮,身体难免出点毛病,但是我们总希望好人一生平安。吕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就得了那样的恶疾呢?

当然,医学上肯定有诊断,但我想,会不会跟个人心情有关?这让我想起她的两段经历。

吕姐姐弟三人,她行大,有一弟一妹。妹妹是护士,在我们企业的职工医院工作。姐妹俩本来手足情深,但是,恋爱脑的妹妹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医院的外科大夫。妹妹的绯闻,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人们议论纷纷。吕姐觉得妹妹的行为违背公序良俗,辱没门风,坚决反对,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奈何妹妹铁了心要嫁。为此,吕姐是真的动了气,她曾在我和同事面前落泪,觉得妹妹的所作所为,让全家人失尽了脸面。

她妹妹最终与那男子结婚,婚后夫妻恩爱,家庭幸福。在这件事中,吕姐有错吗?应该没有。她妹妹有错吗?也不好说。只是吕姐用她妹妹的错惩罚了自己,太多的苦酒都让她喝了。吕姐病后,她的妹妹妹夫为了治疗她的病,跑前跑后也是全力以赴,但是最终无力回天。爱情这东西,如果不以道德为标准进行评判,外人真的难以说清其中的黑白对错。

吕姐的另一段经历与企业合资有关。1994年初,我们企业与香港一家公司实施了“嫁接改造”,国有老厂摇身变成了合资企业。合资后,企业内部组织架构进行了大调整。合并处室,人员调整,减员分流。忽然间,吕姐的岗位被兼并了。在等待安置的那段时间,她表现得很得体,从不失态。我们担心吕姐会焦虑,想劝慰,但不知如何开口,吕姐也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还是在企业合资之前,我和吕姐及另外三位同事,一同报考了中央党校本科班。吕姐后来到了生活区三产部门工作后,我们还每周见面,同堂上课。在上课的余暇,吕姐曾与我们聊起那段过往。她说,自己在合资庆典上担任礼仪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身穿红旗袍,脚蹬高跟鞋,笑容满面地端着盘子给领导递剪刀,接绸花,端茶又递巾,扮演的完全是助产士的角色。谁知,那把剪刀,剪断了新生儿的脐带,也剪掉了自己的岗位。她说,回想那一段经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戏剧舞台上表演的小丑。可以想象,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很大,让她久久无法释怀,郁结于胸。而令人唏嘘的是,企业的“嫁接改造”,就是特殊背景下的畸形产物,是一场闹剧,没几年就散了伙。合资庆典,选择吕姐担任礼仪,是因为她形体秀美,行为端庄,可谓千里挑一。合资后,吕姐的岗位被合并,虽不是领导刻意为之,乃造化弄人,但是这种事谁愿意落在自己头上呢。每想到吕姐无辜受伤,我的心中就五味杂陈,凉意侵身。

吕姐经历的这两件事儿,是不是她患病的直接根源,我不敢肯定。但病从气中生,气大伤身,谁也难以否定。吕姐的性格是偏内向的,自尊心强。她是一个宁可身体受累,不愿心中受屈的人。

吕姐若是健在,也满六十岁了。在吕姐离去的24年里,我曾几次提笔想写点纪念她的文字,又都放弃了。不为别的,怕被她的家人看到,勾起伤心,已经平静的生活被我打扰。姐夫是一个难得的好人,非常自律和上进。有一年,姐夫和我的领导曾一同被市委组织部选推到清华大学进修,课余时间,同学们时而会结伴出游,或聚会放松一下,这样的场合,姐夫极少参加,总是自己守在宿舍看书学习。我的领导结业后,说起这位同学,口中啧啧良久,称他是罕见的人。吕姐走后,我曾多次见到姐夫,后来他成了一家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听说,他的儿子毕业于名校,事业有成。吕姐得知他们如今生活美满,一定会非常高兴。

吕姐名梅芝。专此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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