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萤火虫乐园

作者: 赵挺

1

老海家河边的那棵合欢树上,最多的不是树叶,而是我们吹过的牛。我和赤脚等小伙伴,经常爬到树上,或者坐在树下,吹各种牛。我说我妈妈在美国挣大钱,赤脚说他爸爸把美国人打了一顿。小星说,他叔叔在上海给他买了一个游乐园。小云说他舅舅是个以一敌二十的特种兵,大黑说他妈妈在鼓楼旁买了一幢楼,三毛说他奶奶可以和玉皇大帝说话。娜娜张开手臂说,他弟弟才两岁就已经这么大了。

最特别的是乐乐,她说她爸爸是挑粪的,一次可以挑四担,还不需要我帮忙。我们几个都愣住了,不知道这吹的是什么牛。乐乐非常开心地一笑,整个人充满阳光。

盛夏之时,聊至傍晚,乐乐就会一头扎进河里,来回畅游,无需泳圈,这让套着“小黄鸭”的我略显尴尬。

老海会说,这个小姑娘,以后比小男孩还要有出息。阿珍外婆则会说,啊呀,野小娘啊野小娘,这么野以后都找不到对象啦。

乐乐人如其名,忽地上岸,摸一把湿答答的脸,一脸笑嘻嘻。我套着小黄鸭问,你怎么学会游泳的?

乐乐用清脆的声音告诉我,不用学,生下来就会的,我们比一比吗?

我不知道比什么。她能在河里和男孩子比谁游得快,甚至还能从桥上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整个人淹没在水里,片刻,从另一处水面探出头来,一切都那么顺畅自如。这可是和我同龄的小女孩。

我想了想说,比一比,你五分钟能吃五只大肉包吗?

乐乐说,我没吃过这么多肉包。

在乐乐面前,我似乎找不到作为男孩子的优势。我们在田间煨年糕,突降暴雨,乐乐和赤脚跑得最快。赤脚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野生小孩,各种摸爬滚打,但是乐乐却不落下风。

我唯一的优势,便是把外婆不常用的三轮车拖出来,站着蹬到乐乐面前,乐乐笑着爬上后兜里。乐乐说,你干嘛站着蹬车?

我说,还没发育,腿短,屁股够不到坐垫。我咬着牙说,坐好了,带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一转弯,我们连人带车翻进了农田里。令我惊叹的是,乐乐竟然和我一起把三轮车扶正,又从农田里拖了上来。这期间,我只使了三分力,乐乐使了七分力。

乐乐抹了一把带泥的脸说,我来蹬好不好?

我坐在后兜里问,乐乐,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游得快,跑得快,力气还这么大?

温暖的风里传来乐乐的声音,吃饭呀,只吃大米饭。

显然乐乐没有我吃得好。

在我们蒙头打弹珠的时候,乐乐拎着塑料袋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肯德基?

一听到“肯德基”三个字,我们所有人眼睛放光。

我说,不用问,给我们分了吧。

乐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小鸡翅。大黑一看说,这不是正宗肯德基啊,是假的,包装都没有,不要吃了,自己吃吧。大家本来伸手想要,听大黑这么说,纷纷缩回了手。有时候,小孩子也有莫名其妙的面子。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乡村,其实无论什么油炸鸡翅人人都爱,但是此刻被大黑一说,大家都不好意思伸手。

乐乐见大家不要,拎着塑料袋,坐在一边,自己啃了起来。

我问乐乐,你这肯德基哪里买来的?

乐乐说,我爸爸买来的。

我说,你爸爸是不是买了假的肯德基?

乐乐闪着清澈的眼睛,吸着手指说,我分不出来真的假的,爸爸说是肯德基,很好吃,你吃吗?

她又塞给我一块,我咬了一口,乐乐又笑着说,好吃吗?

我点点头。乐乐说,今天是我生日,你祝我生日快乐好吗?

我说,好的,祝你生日快乐。

乐乐开心地又掏出一块,说,这一块给你外婆吃,她上次给我吃了包子。

乐乐是那种,可以不顾旁人眼光,毫无顾忌地吃着山寨食品,且眼里还能闪闪发光的小姑娘。

2

癞头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从保家桥上冲下来,把手左右晃了两下,重心不稳,直冲我而来,我被撞倒,他车仰人翻。癞头拍拍衣服,站起来,把我骂了一顿。我两只膝盖磕破皮,忍着痛,说,你给我等着。癞头说,等着啊,我就等着,怎么了?

说着就骑上自行车,刚蹬了一下,一把就被人拉了下来。我抬头一看,竟然是乐乐。

乐乐咬着牙拽着癞头的胳膊说,是你把他撞倒了,他受伤了,你不许走。

癞头自行车一推说,怎么了?一个小娘比还要和我吵?

乐乐继续拽着他说,不许走,带他去卫生所,要不去他外婆的小吃店。

癞头一把甩开乐乐说,要不是为了躲他,我都不会摔倒,他走路不长眼。

我双手扶着膝盖说,癞头,你要被天打雷劈。

癞头轻蔑地看了我和乐乐一眼,扶起自行车又准备蹬着走。乐乐见状又一把拉住他的后座,癞头差点摔地上。癞头放狠话说,你要再动一下,别怪我下狠手。

乐乐说,撞了人,还想逃走,我不会怕你。

癞头说,田鸡你们认识吗?联防队的队长,都听我的,我一句话,你爸爸就不用拎水泥桶了,每天挑粪桶吧。

癞头一把将乐乐推倒在地,迅速骑上车,乐乐起身穷追不舍,但双腿终究抵不过轮子。乐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外婆的小吃店。

外婆带我去爱迪爷爷的诊所。我两腿多处皮开肉绽,疼得嘶嘶叫。乐乐在一旁认真地陪着我,并且告诉外婆,一定要抓到癞头。

爱迪爷爷摆摆手表示,我没什么大事,就是皮外伤。

倒是盯着乐乐说,这小姑娘,天都凉了,还穿着拖鞋,头发要好好梳洗一下,人的头和脚很重要,脸上白色块多,营养没跟上。

乐乐朝爱迪爷爷扑闪着大眼睛,没有说话。回到小吃店,外婆问乐乐,爸爸给你买跑鞋了吗?乐乐吸了一下鼻子点点头。外婆问,袜子买了吗?乐乐点点头。外婆拿出几根橡皮筋,帮乐乐凌乱的头发扎了一根马尾辫,她这下显得更加清爽可爱。

乐乐蹦跳着,晃着马尾,拉着我说,走,我们找癞头去,我知道他家住在哪。

我拉住乐乐说,算了吧,就擦破点皮,爱迪爷爷也说了没事。

乐乐说,要让他道歉。

外婆说,乐乐,你说得没错,外婆一会儿就去找癞头,但你别去,大人会解决这事情的。

乐乐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去帮我爸爸啦,阿挺,你去不去?

我说,去哪里?帮什么?

乐乐非常开心地说,去工地呀,帮我爸爸推车拎东西,可有趣啦。

我突然揉着我的膝盖说,我这里还疼着呢。

乐乐总透射出一种未受欺负的眼神,展现出对世界报以极大热情的笑容,哪怕是辛苦,是受累,是贫穷,似乎都无法改变她。

3

小星从上海回来,和我们讲起在儿童公园游玩的场景,并且给我们看照片。我们听得一脸羡慕。一个个呆呆地抬着头,乡下小孩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乐乐问我,你去过儿童公园吗?

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点点头说,去过两次。

乐乐说,真的这么好玩吗?

我说,乐乐,要不我们自己造一个儿童公园吧,就在我外婆家的院子里,只能我们两个人玩。

乐乐连忙拍手赞成。我们分头找木头。乐乐执行力比我强,村里村外搜罗了各种木头。我负责设计,乐乐负责搭建,粗活累活大部分都是乐乐在干。

我不好意思地说,乐乐,我是男孩子,但是觉得没有你有用。

乐乐说,哈哈,大木头你搬不动的,我能搬动。

这话说得我更加羞愧了。

我们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搭建了简易的跷跷板、平衡桥、秋千、小木屋、小马车、小飞机等,很多东西甚至没有形状,只是几块木头一凑而已,但我们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和乐乐忙得不亦乐乎。

我说,乐乐,这以后就是属于我们的乐园了。

乐乐说,比上海的儿童公园还好玩呀。

外婆说,秋千让我坐一下吧。我说,先让阿旺试试吧。我把阿旺放到秋千上,轻微一晃,绳子崩断,木条脱落。阿旺吱吱吱地叫。赤脚、小星、大黑等人也倚靠在门口,对我们哈哈哈嘲笑。

只有老腔和小木匠路过说,要不要我们帮你们改进一下,这东西怎么能叫儿童公园,老年乐园都不是啊。

乐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乐乐在笑什么,她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没心没肺地笑。

我说,乐乐,他们在笑我们,你怎么也笑自己呢?

乐乐说,他们说得很好笑,我们也很好笑呀。

十月底的最后一次台风影响了宁波。一夜间连风带雨,我们七拼八凑的木头彻底被摧毁。

我说,乐乐,要不我骑着外婆的三轮车,带着你去宁波的儿童公园吧?

乐乐说,好呀好呀。

我说,要不我问三缸借摩托车,我们直接开到上海的儿童公园去?

乐乐拍着手说,好呀,我和我爸爸说一下。

我说,我们再去城隍庙吃点好吃的,再去爬东方明珠塔,还有逛上海外滩,要不我们坐轮船去上海?

乐乐开心地说,好,我跟着你去,什么时候呀?

我说,现在我们自己造一艘轮船好不好?

乐乐说,阿挺,你说,我来帮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是异想天开,乐乐却总是一脸开心又认真。

我回头看见外婆小吃店的烟囱冒烟,我说,乐乐,其实现在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乐乐说,没事,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说,哪里?

乐乐神秘一笑说,嘘,小声点,以后我告诉你。

4

我跑过学校门口,婉儿姐姐的流动炸串车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肯德基。乐乐则在流动炸串车边忙活着。

我说,乐乐,你怎么在这里啊?

乐乐说,帮婉儿姐姐一起炸串,你要吃吗?

我说,要吃啊,我要里脊肉和小鸡翅。

乐乐说,要付钱的呀,不能白吃。

我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乐乐笑着说,好朋友也要付钱呀,我们要赚钱。

我摇摇头表示不要了。乐乐和婉儿算远房亲戚,但住在一个村里,乐乐一直把婉儿当作亲姐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乐乐就时不时帮婉儿姐姐炸串。放学之时,学生多,乐乐直接背着书包就到炸串车边,有模有样地炸起各种串。她的个头甚至只高出铁板一个头半。

有时候田鸡带着人说,影响路人,要挪动。乐乐就推着比自己人大很多的车,往前挪动。田鸡说,挪得还不够远,要挪得我看不见。

田鸡这是仗势欺人,没事找事,甚至眼红炸串生意好。

我对乐乐说,你这手艺有模有样的,不如来我外婆的小吃店干活,我外婆给你钱。

乐乐说,我不要钱,婉儿是我姐姐。

老严看到乐乐炸串,就会感慨,应该去读书写作业啊,小小年纪干这个,以后还是干这个怎么办?

我说,要是小小年纪读书写作业,以后还是干这个怎么办?

老严一愣说,你呀学这个最聪明。

我对乐乐说,田鸡明显就是欺负你们,我们打他一顿吧。

乐乐一改平时的爱憎分明,说,婉儿姐姐告诉我,赚钱不要和别人吵架。

我说,你的肯德基比宁波城里的肯德基还要好吃呀。

乐乐嘻嘻笑着说,我没有吃过宁波城里的肯德基。

初夏的一个傍晚,乐乐来找我,说带我去那个神秘的地方。我们从村尾走出,沿着田埂,跨过一座小桥,绕过另一个村庄,进入一条水泥路,随后拐进旁边的一片水杉林。

乐乐指着昏暗的前方说,看见那座山了吗?

我说,山上有老虎吗?

乐乐说,我妈妈埋在那座山上。

我一惊,不知道说什么。乐乐很淡定。她告诉我,她妈妈只坐过两次车,第一次和爸爸去台州,盘山公路上车掉下来了。第二次,妈妈躺在车里,开往那座山,那车经过这条水泥路,天还很黑,她偷偷跑到这里,站在水杉林里看妈妈的车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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