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
作者: 郏蒙蒙凤仙老了,老到移一步颤三抖。
她背弯得可以顶到天,薄布衫下的脊柱一节节凸出来,松弛的肚皮像个破布袋一样挂在身前,整个人就好像一只从生到死都弓着背的大虾,只是彻底失去了弹性。她手上的青筋根根毕露,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仿佛大冬天搭在土墙上的干枯藤条,不再指望来年春天的消息。
可她是凤仙啊!是那个笑起来小酒窝会在脸颊边一隐一现,长长的细眼睛让天上的蛾眉月老实地卧了下来,浅褐色眼眸里娇俏藏不住的凤仙。是那个额头上缀着弯弯绕绕的细卷毛,两根麻花辫散下来厚密得能当被子盖的凤仙。要是那粗硬头发会说话,它们肯定是在叫喊,别靠过来,小心把你扎出血。她那玫瑰头油的醇香和少女的清香糅合在一起,一点点溢出来,掺进海岛清冷的空气里,轻轻柔柔的,旖旖旎旎的,招惹得人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海岛像慈爱的母亲,养育了各式各样的儿女,有些和她一模一样,有些则完全找不到相似的痕迹。真要有排名,凤仙就是那个最亲的女儿,她由这个海岛最具特色的灵气所凝聚,她俏丽但不柔弱,好奇又带些戒备,一双白嫩又粗糙的手,一张细腻带绒毛的脸上挂着一对红彤彤长满冻疮的耳朵。姆妈最疼爱凤仙,她说,我家凤仙这个小坏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嗔嗔的,好像自己随着女儿的坏也回到了年少时光。她有时候叹口气,我家凤仙有两个牛角啊,这口气叹得悠悠长长的,好似没有尽头。
有些人,青春特别短,又或者特别长,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年长了也没变,十几岁时看上去成熟,几十岁时看上去无非成熟中加了点老到却没有丝毫的衰老,一如既往的敦实、厚重。还有些人,青春的容颜是真正的短暂,短到似乎只有一瞬间。昙花一现是美,但也没有惊天动地的,无非是舒展而已。这世间,多的是这样的姑娘,开花的时候没有遇上好时节,一阵风雨来了,花瓣凋落,只剩下抱香死的决心和凝结果实的毅力。
确实可惜,那些在凤仙人生的春天里碰过面的人,都已经老去,化成土,化成灰了。再不会有人记起她年少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忘了。几十年前买的那面红色塑料镜子,背面是一个梳着发髻的古典女人,凤仙把镜子用一枚钉子挂在墙壁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取下来过,那个塑料纸上的女人随着时间推移也发黄松脆了。这面镜子照过凤仙,照过她丈夫,照过她孩子,他们一个个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然后镜子把他们的样子全忘了。如果它真的能记住什么,那就只能是它背后的那个女人,她含着一丝羞怯,抿着嘴笑,眼睛里是流光溢彩。说不定,她早就去世了。一辈子,把最美的一面定格下来,让世人欣赏,真是功德一件。
一个人老了,老透了,在他人眼中就变成了妖怪。不管晴天下雨,凤仙都只能窝在老房子里,她出不了门了。门口的台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危险,爬上来难,爬下去更难。这腿颤颤巍巍的,一不留神整个人都要滚下去。
南方春天那没完没了的雨天真是难熬啊,一个人坐在柴灶旁看炉里的火明明灭灭,看灰色墙壁上的裂缝蜿蜒延伸,雨下大了会往半截的窗玻璃里溅进来,凤仙把底下的笤帚移了移,就看那雨滴噼里啪啦地跟着风往里钻。说是噼里啪啦,实际上她的耳朵已经不大能听得见了,这雨到底是噼里啪啦,还是滴滴答答,还是淅淅沥沥呢?她根本分不清楚。后门长着一片竹林,老天爷下雨下累了,最后几下索性重重砸落下来,砸到层叠重合的竹叶上,凤仙就听得清清楚楚了。她抿着嘴无声地笑,偶尔心情好时还会哼几句小曲。
晴天的日子多好啊。太阳晒得石头房暖烘烘的,屋里黑黑的略带清冷,但房顶上的一个天窗,把阳光请进屋内,无数的微尘在一线光亮中不自主地颤动,如果凤仙的眼睛能如年轻时般有神,她应该也能多一份乐趣。就这么看着光,看着它们胡乱地无规则地碰撞、分开,冷清好像会被打散,屋里的浓黑色也会被冲淡,变成深褐色,然后又变成浅褐色。天要是没有风就好了,她就搬条凳子坐在墙边,搓着手看路人从下面的小路上走过,路人要是能抬头往上望一望喊她一声就好了,凤仙会抬抬手笑眯眯的。
一个人的日子真寂寞啊,可凤仙觉得还能往下过,谁老了不是这样呢。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要凑在儿孙跟前,一桌上吃饭,碗筷不分开,这种老人,整个渔村都找不到一个。寂寞归寂寞,没有给儿孙添烦就好。
没什么人来看她,除了卖菜的,偶尔会敲敲门问要不要买点东西。家里的孩子都搬到镇上去了,隔好几个礼拜才来看一次,也许有一天死了烂了都没人知道。她有点想他们,但也只是有点。凤仙的孩子,说说是孩子,其实都已经当爷爷了,这个年纪的人给儿孙钱,不敢给多,想留着养老,不敢给少,怕被嫌弃看不上。他们给老母亲的钱,才是真的寒酸得可怜,一分一厘都会计较,你给了几块,我给了几块,我上次给的多了几块,下次你就得给填补上,生怕老娘多吃他一口饭,更怕兄弟占了一丁点的便宜。凤仙不计较,给多给少她都不说,多拿几块钱不罪过,拿少了也不用抱怨,儿孙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不容易,体面还是给他们吧。
那破布兜里的钱永远刚刚好保证她饿不死,多余一分钱都没有。人老了,嘴巴干得发苦,吃不出什么味道,也不想吃。但有时候嘴里馋虫爬出来,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些吃的,那软烂喷香的红烧肉,还有一咬一嘴汁的梨,再不行纸包的花生芝麻糖也好啊,芝麻小小颗卷到后槽牙上压一压能香好久。她实在馋得不行,就摇晃着爬下台阶,拄着拐杖站在路口。
站在路口做什么呢?凤仙顾不了脸面了。她盯着过路的人看,他们大多是渔村里相熟的人,扛着锄头,或是挑着粪水,匆匆来,匆匆走。午间或晚间,有些拎着竹篮,上面是小油菜,底下卧着两把蚕豆,有些拉着长长的板车,破渔网里缠着几个黄金瓜,有些已经吃上了,嘴角还挂着几粒瓜籽,喉节一缩一缩的。凤仙就这样看着他们,他们喊她阿嬢,她哎一声,盯着他们脸看;他们问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她笑笑,还是盯着他们脸看,看脸,看嘴巴,看嘴巴里那点空荡荡或者剩下的些许残渣。有些人懂了,摸出点花生或者瓜塞进她怀里,说,阿嬢,没袋子,你自己用手兜一下。凤仙自然是要推脱下的,但是谁都不会把这个推脱当真。大多数的人没懂,又或者不想懂,谁家家里没个老人小孩想解馋呢,要是每次回家一路上都碰到几个这样拦街的,自家日子也不用过了。大家都笑笑,客气地笑笑走过。
阿平家的小囡扎着一根红色冲天辫,揣着一捧枇杷,裤袋里也满满的,一摇一摆乐呵呵地正从凤仙家门口走过。凤仙朝着小姑娘摆摆手,一脸慈祥。小囡开心得很,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给她,欢欢喜喜走到老人的脚跟头,等着在枇杷上再铺上一层饼干或者糖果。不料,凤仙只盯着枇杷问酸不酸,老人家有点羞涩,像极了一个口水滴答的孩子。
小囡不笑了,她理解这种眼馋又嘴馋的感觉,虽然不乐意,她还是抠抠搜搜地递给凤仙一颗枇杷。那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比如山边打了个不大不小的雷,比如路边游过一条不清不楚的蛇,又或者只是小姑娘递过来的枇杷有着黑黑的虫眼,凤仙的脑子里断了电,她直接伸手往小囡怀里掏,抓走了一把枇杷。看小囡一脸的震惊,凤仙过意不去,又还回去一颗。她昏了头,一辈子硬气,没想老了却跟孩子抢吃的,实在是丢人。她转身就上石阶,不再看一眼身后的小囡,紧抓着手里的枇杷吃力地爬回家。不要回头,脸面已经砸到泥地里,捡不起来了。
小姑娘万万没想到走在乡间熟悉的小路上,竟还能被一个走不动道的同村老人抢劫,她一路哭嚎着回家,差点被鼻涕口水呛住,喘不上气。她攀着自家爸爸,一定要去把那把可怜的枇杷抢回来。大人们一开始只是笑,后来就叹气。谁会跟一个可怜的老人计较呢?阿平摘了家里的枇杷,满满一篮送去给凤仙,他说,阿孃,你想吃跟我说,家里枇杷很多的。凤仙不说话,转过身去抹眼泪。阿平怕多说多错,篮子一放就走了,后来家里的果树结了橘子、梨子,他就把东西放到凤仙家的墙头上,她开门就会看到。
村里有人好心,把这事传给了凤仙的大儿子听,提醒他老母亲日子过得艰难。不料凤仙大儿子觉得来人不给面子,看他笑话,只说这一年到头给了她多少斤米,多少斤油,人老了给再多都是这样一副馋相。他太阳穴上暴着青筋,脸涨得通红,两只拳头紧握得好像能砸碎三块砖。再不能多劝了,再劝就要被他打出门去了,再劝他说不定就要冲到渔村老娘家砸东西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年轻有力气的时候拉扯大了孩子,帮扶他们娶妻生子,她的钱往外掏了一遍又一遍,她以为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总不会让她饿死。她是对的,她饿不死。她又是错的,他们老了,一想起那个渔村里的老娘,就觉得肩头沉得很,心里闷得很,但是一双手动也懒得动,两条腿迈都迈不起。人老了,竟会过得如此凄凉潦倒,这是凤仙万万没有想到的。
而关于寂寞,凤仙早就知道老了会寂寞,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回忆足够让她熬过无数个寂寞的日夜。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年轻时爱笑爱扎堆,哪里人多去哪里。老房子后面有座坟,正对着房间窗户,年轻时总看着犯怵,现在老了,却觉得坦然。我也快要去那窝着了,凤仙想。老坟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土堆,是渔村山坳里一户人家的老辈人,过年过节的从来没见小辈来祭拜。土堆上长满了杂草,背阴处却生出了玉簪花,像是一位仙子飘到坟旁安了家。你看,小辈忘了你,上天倒念着你,还是有福气啊。凤仙自顾自地叨叨。一个人久了,很多话不放心里、放脑子里,直接就说出来,放到空气里,就好像身边有很多人随时可以冒出来跟她对话,一会是她的姐妹,一会是她的丈夫,但更多的是她自己,她自己对自己说,说着那些说出口就忘记的话。
最近,她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她想起小时候,兄弟姐妹七个,四个姐妹里姆妈最疼爱凤仙。她嘴巴甜,喜欢被姆妈使唤干活,做事也爽落,天天脸上挂着笑,一笑两边酒窝就绽放。父母疼爱她,兄弟姐妹们也疼爱她,有点好吃的、好看的总喜欢攒起来给凤仙,在他们心里,凤仙就是个金疙瘩,个个都宝贝得不行。她年纪稍大些,提亲的人便一茬接一茬,父母虽说有把关,但是决定权在凤仙手上。她挑了个皮相好心眼实的男人,安心地过起了日子。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美,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她跟着丈夫一起上山下海,一起吃苦,等着老了一起享福。
她想起这些事,嘴角便挂着笑,这辈子这么苦,但好歹也过了几年好日子的。都说新媳妇难熬,遇到个厉害的婆婆,说不定会搭上一条命。可是她的婆婆待她好,一碗红糖鸡蛋羹凤仙一半,凤仙丈夫一半,两个年轻人红着脸一勺勺热汤舀进肚,从头到脚都暖暖的。这样的事情,现在的人觉得理所当然,但在过去多少媳妇想都不敢想。婆婆经常对人说,我家凤仙,我家凤仙,她从不称呼凤仙是阿海(凤仙丈夫名)媳妇,她把凤仙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怎么疼爱都不够。凤仙确实运气好,她离开了自家姆妈,到了另一个姆妈的身边,依旧得到了爱惜。婆婆不是那种说一半让人猜一半的人,她有话直说,但说得实实在在轻重刚好;凤仙也不是那种听一半想一半的人,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她想象力不丰富,更懒得去琢磨。婆媳和睦,丈夫实诚,日子红红火火的。
这么好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不是,不是立马就停下来的,是缓缓地停下来的。她这一辈子吃了许多的苦,经历了许多的难。苦难来了,凤仙只是笑,摇摇头,咬牙挺过去。丈夫去世时凤仙二十五岁,大儿子六岁,二儿子三岁,最小的儿子才四个月。一个壮年的男人,从生龙活虎到奄奄一息,只过了半年。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渔村的赤脚医生说喝点中药救救看,镇上的医生说打个针试试看,岛上的大仙说喝点神仙屑(香灰)慢慢调,然后这么一轮下来,这个男人就没了。
他是真的没了。这个笑起来像打雷,睡觉说梦话,冬天可以暖被窝,夏天会带老婆去放蟹篓的男人,就这么抬进了山里,埋到了土里。凤仙迷迷糊糊的,总觉得那个在她眼前咽了气的人不是他,那个穿着寿衣装进棺材里的人不是他,她总觉得过几天他就回来了,在家门口的小路上,拐个弯就窜上来。
但此后,他再没回来。
凤仙脑袋晃着晃着,终于清醒过来,这好日子不是才刚起了个头嘛,怎么就到头了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渔村,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可依靠,是会饿死的。她抱着小儿子,脑子又开始乱起来。身边多少声音嗡嗡响,全是在跟她讲下一步怎么走。公公婆婆认定了她会改嫁,只怕她把孩子带走,可孩子不带走他们又没法照顾,说来说去,他们只怕孩子改姓成了别人家的儿子。没得好埋怨,公婆虽说还年轻,但是一大家子的人,黑压压的,最小的小叔子还没结婚,谁有余力来帮衬她。婆婆不再像过去那般爽直,她吐出几个字,又吞进去几个字,正着说反着说,都不妥当。娘家人劝她,松松手吧,带着孩子能挑到什么好人家,一辈子这么长,千万不要一条道走死了。他们也认定了凤仙会改嫁,就怕她把三个孩子都带在身边,这样说亲事的时候,凤仙就变成了脚底泥,村口的癞头癫阿强都能来挑她。她这么年轻,才二十几岁,一朵花开得正盛,怎么能就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