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年
作者: 一心从昨天开始,林向洁的心里老是有种不适感,似乎有只虫子在爬,看不见,赶不走,无计可施。
早上四点多就醒了,她觉得憋闷,起身拉开窗帘。天还黑着。她抹开半扇窗子,风裹着湿冷的寒气,“呼”的闯进来。她被风推了一下,不由地往后退,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窗,缩头缩脚地钻回被窝。
她就这样侧躺着,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浅了,由麻黑到苍青,继而灰白。天光亮了。以前这时候,对面的老辛夫妇准备出去买菜,总是把门“哐”一声重重地关上,仿佛不用力就关不上。楼下小江老婆一声连一声地催促孩子起床,像鸡打鸣,尖厉而急躁的声音准时从卧室传上来。整幢楼很快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响动,可现在太安静了,好像世界进入了静止状态。
林向洁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可是起来又能干啥呢。疫情封控期间,出不了门,需要节省生活物资。晚点起,早餐就可以省了。
不一会儿,隔壁房间有了动静。拖鞋踏在地板上,有几处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时间久了,地板有些松动,也是正常的。这套房子本来打算卖掉,林向洁不舍得。房子是她从无到有的起点,具有纪念意义。装修时,每个细节都倾注了她的心血。在那之前,她和刘顺在学校宿舍住了三年半。宿舍的厨房、卫生间都是大家共用的,很不方便。夏天没有空调,闷罐一样狭小的室内,热气蒸腾,蚊虫飞舞。电风扇不停地转,无济于事,风都是热的。
记得第一天搬进这个新家,她赤脚走进卧室。地板清凉、光洁,木纹像一层层黄色的浪花,向脚下涌来。灿灿兴奋地喊叫着,肉肉的小身体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像只小乳猪。八月的风从纱窗吹进来,爽而不热。那一刻,林向洁觉得特别幸福。偌大的城市里终于有了自家的灯火,对她而言,算是如愿以偿。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记得当时她惬意地倚靠在刘顺的肩头,喃喃地说,自己的家,就是舒服,咱们在这儿一直住到老!
当然,咱这房子位置、环境都不错!刘顺也很自得。
不过十几年光景,新的小区一茬茬长出来。三年前,刘顺决定卖掉这套房子。毕竟是老小区,无电梯,停车也成问题。尽管部分绿化带改造成停车场,车位还是不够,晚点下班,就得到处找地儿停车。新房子很快买好了,地段不错。
林向洁还是不想卖掉旧房子,她觉得新小区各方面条件自然不错,但老小区有老小区的好处,生活圈子相对固定,住户都比较熟悉。她已经住惯了,以房子离单位近为理由,建议再等等。她后来才发现,等待是个不确定的过程,就像婚姻。她参加过不少婚礼,每次都能听到那些深情动人的承诺。可事实上等不到白头偕老的比比皆是,她知道的最快的一对,从结婚到离婚只有三个月。
拖鞋的声音已经穿过客厅,到达卫生间,接着“咔哒”一下,是打火机打着的声音,随后是换气扇怪异的噪声。刘顺进卫生间向来是先点根烟,再开换气扇,然后坐在马桶上。换气扇原本是正常的,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婚姻的变化也是如此,刚结婚时,林向洁并不反感香烟味儿,甚至还觉得有些香型挺好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闻到卫生间里残留的烟味儿,喉咙就有些敏感,刺啦啦地想咳嗽。刘顺冲马桶时从来不盖马桶盖,污浊的空气,还有偶尔落在地砖上的烟灰,都让她不舒服。提过几次,刘顺随口应答,结果还是老样子。换气扇的问题,刘顺也是一拖再拖,说反正这房子打算卖掉,管它呢!林向洁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令人生厌的爱唠叨的女人,话说三遍,就不多言了。
这两年,她一个人住,用好卫生间,就打开小窗通风。不开换气扇,是因为它的噪声。后来就忘记开了,就像特意忘记一些事,慢慢地也就真淡忘了。
此刻,几乎被她淡忘的声音,在门外再次响起时,像是放大了音量,每一声都刺激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刘顺上周打电话给她说,我等几天准备回来,今年一家人一定要团年。灿灿都大三了,关于未来的规划,我们做父母的也要指点指点。对吧?他说话的方式一点儿没变,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其实没得商量,于情于理都不容辩驳。林向洁说,那行吧,你回来也好,有些事可以当面解决。灿灿大了,应该能接受。刘顺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清了清嗓子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刘顺刚回来半天,隔壁单元发现了一例阳性病例,整个小区被封控了。工作人员很快赶来,看刘顺的48小时核酸检测正常,叮嘱他之后三天三检。灿灿过两天回来,林向洁赶紧通知她退票,先回重庆的外婆家。
这多少有些尴尬。刘顺却似乎感觉不到,仿佛这个情况在意料之中。他哼着歌把客房收拾一下,就住进去了。想想也是,他本来就是打算回来过年的,心安理得。何况在法律意义上,他还属于这个家,享有这个房子的使用权。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可林向洁知道,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很难回到过去了。
那天晚上,一切来得太突然。刘顺边洗脚边看微信,然后随手把手机放在枕上,去倒洗脚水。屏幕还亮着。不看对方的手机,是他们默认的习惯。偏偏这时,有两条微信消息连续发来,很好听的水滴声。应该是水滴声把林向洁的目光从书本里引出来,她不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一个鲜艳的“红唇”表情包。这该死的一眼,立刻让她身体绷紧,几乎下意识地抓起手机。然后,“轰”的一下,像是猛力撞在某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直到刘顺走过来,从她手里抢过手机。林向洁才木木地看着他慌慌张张地看看手机,又慌慌张张地进入被子,和她并排靠在床头,坐着。时间太过短促,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儿,像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恍恍惚惚的,辨别不出是梦还是现实。
他局促不安地晃了晃,想坐稳些。眼睛试图看向她,却像是遭到了她的目光的拦截,中途撤回去。随即环抱手臂,低下头,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砸下来。也许在等待她的质问,或者声泪俱下地责骂,甚至歇斯底里地咆哮。他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这一切。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沉默。短短几十秒钟的沉默,似乎抽去了空气中的氧气,令人窒息。刘顺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胳膊放下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按压,指关节发出“咔咔咔”的脆响。平日,他心闲气定时,会有顺序地按压手指关节。每声“咔”,间隔两三秒,像弹奏乐曲,节奏分明。现在,声音慌乱且无序,大概是在思考应对的策略,抑或是对等待失去了耐心,提醒她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一声“咔”结束时,他赌气一样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窗外,夜色浓黑。在更为浓黑的沉默中,林向洁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很快,有什么东西汇聚成一股强力,正用力冲往胸腔,灼热而汹涌。她感到气息不畅,也深吸一口气,将它们狠狠地压下去,冷冷地说,有什么好问的,好自为之吧!
她听到自己故作镇静的声音里轻微的颤抖,再说下去,那些愤怒的潮水会卷挟着泥沙,反涌上来,在尖锐的轰鸣中决堤而出。这只会更糟糕,除了让仅存的自尊碎裂一地,还能如何呢!
盛气,只属于年轻人。那时候,有资本,有勇气,有精力,大不了重头再来。但凡过了不惑之年,许多东西都在慢慢失去。像流失的胶原蛋白,无论精心涂抹多么昂贵的护肤品,都还原不了那张青春无敌的脸。
时间是个强悍的侵略者,你除了仓皇地败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此时,自尊是最后一道防线,她要死死地守住它,像圣地亚哥那个悲壮的老渔夫,守护着马林鱼残破的鱼骨。
林向洁下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去客房睡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眼有多寒冷、空茫,如一片雪野,让刘顺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回到家,刘顺已经做好晚饭,在等她。
过去基本是林向洁做饭。她是中学教师,年轻时事业心强,辅导完学生才下班。晚了,不想做饭,一家三口就到外面吃。刘顺血脂逐年增高,女儿学习压力大,营养要跟上。意识到这些,她做了调整,基本按时下班。悉心研究菜谱,每一餐都精心烹制,力求营养、健康。不上班时,哪儿也不去,家庭成了她的生活主页。后来刘顺应酬多了,灿灿高中在学校住宿,周末才回来,碰上一家三口共进晚餐,她总是做一大桌菜,一家人边吃边说笑,那时她感觉很知足,很享受!
刘顺不止一次说自己幸运,有个集贤妻、良母、名师于一身的老婆。林向洁在这份赞誉里,不免飘飘然。以为家庭如同菜肴,刀工、火候、烹制、调味,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周边也常有人羡慕她“什么都有了”,这看似平常的几个字,却意味着一个中年人已然抵达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想想也是,她和刘顺在大学相恋,毕业后,跑到南方发展。起先,一穷二白。双方家庭条件普通,给不了太多经济上的资助。他们商量好,一起奋斗,不拖累家人。女儿生下来时,还借住在学校宿舍。如今,他在区政府工作,自己是学校骨干,女儿成绩优异。两套房子,两辆车,衣食无忧,生活安稳。甭说在别人眼里,连自己都认为人生足够圆满。
可这种感觉,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如同多年来努力建造起来的房屋,突然发现,不过是一座并不坚固的危房。
自负,可以降低人的敏锐性,林向洁才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刘顺晚上应酬越来越多,手机几乎不离身,有时到外面接电话。她总以为是谈工作上的事,竟然一点儿也没有产生过怀疑。
昨晚进入客房,床上堆着晾干还未收置的衣物。她打开衣柜,才觉察自己的衣服几乎都是暗色,大多是在路边服装店里随便买的。倒是刘顺的衣物鲜亮,紫红方格衬衫,白色T恤,卡其色西裤……名牌居多。他以前穿衣服很随意,林向洁给他买什么牌子、颜色、款式,从不讲究。依稀想起,有一次他提出以后自己买衣服,省得她到商场来回挑选。当时,还为他的体贴欣慰不已呢!
她收拾好杂乱的衣物,躺下,却没办法收拾好自己杂乱的心情。那句发烫的蜜语和红唇,像一壶沸水,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着,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入睡。清晨被闹钟惊醒,她赶紧起来去学校管理早自习。接下来期末考试,她监考时头昏脑胀,硬撑着才没有睡着。下班后,平时急着赶往菜市场,现在身心俱疲,不想回家。
刘顺打过几个电话,她静音了。他在微信里留言,“晚上回家吃饭,我们谈谈,好吗?”他说话一向简洁、果断,带着政府人员做决策时的不容置疑。
刘顺见她进门,疾步走过来,从鞋架上拿起拖鞋,递到她脚下。他神色平静,目光里却带着某种探询,快速从她脸上扫过,像扫二维码,似乎要扫出某种信息。察言观色,这不是他的风格。
气氛很沉闷。林向洁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刘顺也放下筷子,说,昨晚的事,我想解释……
林向洁打断他,还有解释的必要吗?
刘顺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来,说,这样吧,我们都冷静一下。快过年了,再说灿灿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不要影响到她,你看行吗?
什么叫“我们都冷静一下”,她不冷静吗?不吵,不闹,连句责备都没有!后一句的意思是说她如果不冷静,就是无理取闹,会影响到过年的气氛,会影响到孩子的高考吗?这么多年,他知道她有多在乎这个家,为孩子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这些竟然成了他拿捏自己的筹码!
昨晚退下去的潮水,似乎又涨上来,“轰”的一下,更用力地往上冲。林向洁感觉鼻子发酸,赶紧站起来,转身走到厨房,抬起头,让蓄满眼眶的泪水一点点退下去时,又琢磨了一下刘顺的话。最后那句“你看行吗?”显然是一种央求,印象中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
林向洁的性格外柔内刚,昨晚的反应,就像是一场平静的风暴。刘顺怕了,他是有经验的。大学期间,林向洁被他的某句话伤到了,只是淡淡地说,分手吧!转身走了。刘顺也是不肯轻易低头的人,两人分了半年,最后还是刘顺放不下,主动求和多次,才有了后来。她平时比较温和,小事情不在乎,真的触犯到了底线,绝不妥协。这次显然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用缓兵之计拖延,再慢慢软化她。林向洁明白过来,接下来怎么办,她心里很乱,还没有头绪,确实需要冷静一下。
她倒了一杯水,走到餐桌旁,说,当然,我知道怎么做。
刘顺挺直的身体软下来,靠在椅背上。脸隐在灰白的烟雾间,眉头松开,有种莫名的释然。
年到了。从采购年货到准备团年饭,过去都是林向洁主管,这次刘顺不让她插手,自己忙前忙后。林向洁当然知道什么原因,只是闲不住,总想干点啥。她想到公园里的旋转木马,自己也是如此,围着这个家周而复始地旋转,成了一种惯性。这样一想,心定下来,她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刷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