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塔莱笔下的记忆拼图与时代镜像(导读)
作者: 张栻蒙塔莱的自传体散文集《迪纳尔的蝴蝶》由50篇故事巧妙编织而成,每一篇都像一块拼图,共同构建起一座错综复杂的记忆迷宫。这部作品历经多次再版与修订,最终得以中文亮相。它不仅是蒙塔莱文学创作生涯中的重要分支,更是深入理解其创作思想、艺术风格演变以及洞察 20 世纪意大利社会文化语境下人类生存境遇的关键文本。
他的童年是在利古里亚海岸度过的,那里的碧海蓝天、风土人情,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源泉。随后,他在佛罗伦萨接受了深厚的文化熏陶,古老的建筑、悠久的历史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着他的文学品位和思想深度。之后,他投身于米兰新闻界,开启了职业生涯。在新闻界的这段经历,让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社会的各个层面,目睹战后意大利的混乱与重建。曾经的传统价值观在战争的冲击下轰然崩塌,而现代性则以一种野蛮生长的姿态迅速崛起,新旧交替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都被蒙塔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种丰富的人生经历,赋予了《迪纳尔的蝴蝶》独特的双重性。在书中,我们既能感受到他对私人回忆的深情眷恋,那些童年的趣事、成长的烦恼,以一种抒情的方式娓娓道来,让读者仿佛能触摸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同时,我们又能体会到他对社会批判的犀利与深刻,他毫不留情地揭露社会的种种弊端,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入剖析,展现出一位知识分子的担当与责任感。卡尔维诺曾这样评价蒙塔莱:“蒙塔莱的散文是诗歌的另一种呼吸。”这句话可谓是一语中的。
《迪纳尔的蝴蝶》在文本特征上最显著的一点,是其独特的非线性叙事结构。蒙塔莱大胆摒弃了传统小说那种按部就班的线性时间轴,转而采用一种碎片化的记忆拼贴方式来讲述故事。以《拉孔托·迪·乌诺·斯孔》这篇为例,文中家庭订阅的宗教杂志《家庭之友》、神秘失踪又突然归来的布甘茶神父、与父亲之间激烈的冲突等场景,毫无规律地依次涌现,就像一场意识流的盛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仿佛置身于主人公的脑海之中,跟随他的思绪在不同的时间和场景中自由穿梭,这种阅读体验既充满新奇感,又极具挑战性。
这种叙事策略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将记忆作为打开过去之门的钥匙,试图通过记忆来解构时间的权威性。在他们的作品中,时间不再是一条匀速流淌的河流,而是被记忆随意切割、重组,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交织,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然而,蒙塔莱的记忆碎片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与普鲁斯特对“无意识记忆”那种唯美沉溺不同,蒙塔莱的碎片更多的带有创伤性。在《拉孔托·迪·乌诺·斯孔》中,布甘扎神父的反复缺席,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情节设置,它背后暗示着家庭宗教仪式背后隐藏的压抑与不安。这种压抑可能来自宗教对人性的束缚,也可能来自家庭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蒙塔莱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将这些深层次的问题展现出来,引发读者的深思。
“蝴蝶”作为《迪纳尔的蝴蝶》全书的核心意象,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文本中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它不仅是标题的灵感来源,更是贯穿整个文本的隐喻枢纽,承载着丰富而深刻的象征意义。
首先,蝴蝶象征着易逝之美。蝴蝶的生命短暂而脆弱,它们从破茧而出到翩翩起舞,再到生命的消逝,整个过程如同昙花一现。而爱情在蒙塔莱的笔下,也常常被描绘成这般脆弱的模样。在《玫瑰黄》中,黄色玫瑰的凋零与蝴蝶的翩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共同指向了情感的不可逆消逝。黄色玫瑰曾经娇艳欲滴,代表着爱情的美好与甜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枯萎,爱情也随之消逝。而蝴蝶在花丛中短暂地飞舞,然后消失不见,就像爱情在人们的生命中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回忆。这种将蝴蝶与爱情、美好事物的易逝联系在一起的象征手法,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美好事物的珍贵。
其次,蝴蝶象征着记忆的幽灵。蝴蝶的出现总是那么突然,又那么短暂,它们的闪现与消失就像记忆的片段一样,难以捉摸。在《帆船比赛》中,泽布里诺家族“闪电号”的起航与蝴蝶的掠过交织在一起,这一画面充满了诗意和象征意义。“闪电号”的起航代表着荣耀与梦想的开始,而蝴蝶的掠过则暗示着荣耀的瞬时性和历史的流动性。蝴蝶的出现就像是记忆的突然闪现,它让人们想起了过去的荣耀时刻,但这种记忆又如同蝴蝶一般,转瞬即逝,让人无法抓住。蒙塔莱通过这种象征手法,生动地展现了记忆的虚幻和不可靠,以及历史的变迁和无常。
最后,蝴蝶还象征着存在的轻与重。蝴蝶的身体轻盈,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给人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而蒙塔莱在早期诗歌中常提到的“乌贼骨”,则象征着现实的沉重,如战争、死亡等。蝴蝶的轻盈与“乌贼骨”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张力,这种二元对立呼应了法国作家加缪的荒诞哲学。在加缪看来,世界是荒诞的,人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中如何赋予自身重量,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蒙塔莱笔下的蝴蝶,代表着一种超脱现实的可能,它让人们在沉重的现实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和自由的曙光。尽管生活充满了苦难和无奈,但人们依然可以像蝴蝶一样,在精神上追求自由和超脱。
蒙塔莱的散文语言,就像是他诗歌语言的延伸和拓展,延续了其诗歌的凝练与象征性。在《迪纳尔的蝴蝶》中,他对语言的运用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每一个词语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打磨,就像一颗颗璀璨的珍珠,被他巧妙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画面。
他善于运用动词的精准性来描绘事物的动态和变化,如“阳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流淌”(《玫瑰黄》),一个动词“流淌”,将阳光的柔和与温暖以及它在墙壁上缓慢移动的状态生动地展现出来,读者仿佛能够亲眼看到阳光洒在墙壁上的画面。同时,他又擅用形容词的感官性,来唤起读者的各种感官体验,使读者能够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作品所描绘的场景和情感。在描写玫瑰花时,他可能会用“娇艳欲滴”“芬芳馥郁”等形容词,读者不仅能看到玫瑰花的美丽,还能闻到它的香气,从而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对语言的精妙运用,使得他的散文具有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就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以极简的语言承载了丰沛的意象,让读者在有限的文字中感受到无限的韵味和深意。
散文的叙事自由也为蒙塔莱提供了诗歌无法企及的表达空间。在诗歌中,由于受到格律、篇幅等限制,诗人往往需要用更加含蓄、凝练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散文则更加自由灵活,它可以更加详细地叙述事件的经过,深入地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展开更加广泛的议论和抒情。在《破碎的灵魂》(“Il lacerato spirito...”)中,那位执着于完美咏叹调的老人,其实就是蒙塔莱自身艺术困境的生动投射。这位老人一生都在追求音乐的完美,他对咏叹调的每一个音符都精益求精,甚至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他却始终无法达到自己心中的完美境界,这种追求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蒙塔莱通过这个故事,将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理论具象化,探讨了艺术家如何在传统的枷锁下寻找创新的路径。老人的失败暗示了答案的残酷性——艺术追求本质上是西西弗斯式的徒劳,就像西西弗斯不断地将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又不断地滚落下来,但他却始终不能停止。艺术家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也常常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他们不断地挑战自我,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但却往往难以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这种永恒的挣扎和追求,恰恰是艺术的价值所在。
蒙塔莱的幽默,就像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看似轻松诙谐,实则能够精准地剖析人性的弱点。在描写贵族沙龙时,他以一种夸张而又生动的笔触,刻画了贵妇们“用扇子遮住冷笑,如同孔雀用尾羽掩盖秃斑”(《唐娜·胡安妮塔》)的形象。这一描写充满了讽刺意味,将贵妇们表面的优雅和高贵与内心的虚荣和虚伪进行了鲜明的对比。扇子本是贵族们用来显示优雅和风度的道具,然而在这里,它却成为了贵妇们掩盖真实情感的工具;孔雀的尾羽美丽而华丽,象征着贵族们的身份和地位,但它却无法掩盖孔雀秃斑的丑陋。蒙塔莱的这种讽刺与果戈理《死魂灵》中对地主阶级的嘲弄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夸张和细节的描写,揭示了人性的丑恶和社会的黑暗。但蒙塔莱的批判更加隐晦,他不像果戈理那样直接地对人物进行批判和讽刺,而是通过一些微妙的描写和暗示,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深意。他让读者在笑声中,逐渐领悟到虚荣与虚伪之间的共生关系,从而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对于现代社会的批判,蒙塔莱则采用了冷峻的寓言形式。在《帆船比赛》的结尾,泽布里诺家族虽然在比赛中取得了胜利,但他们的胜利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摧毁。这一情节充满了讽刺意味,风暴象征着现实社会中的各种危机和挑战,它无情地打破了泽布里诺家族的美梦,暗示了资本积累的脆弱性。战后意大利的“经济奇迹”,表面上看是一片繁荣的景象,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经济迅速发展;但实际上,这种繁荣背后却隐藏着许多深层次的社会问题,如贫富差距加大、社会矛盾激化等。蒙塔莱通过这个寓言式的结尾,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的虚伪和脆弱,让人们看到了所谓“繁荣”的表象下隐藏的危机。
《迪纳尔的蝴蝶》恰似一部宏大而深邃的文学交响诗篇,它绝非单一维度的简单创作,而是一部多声部交织共鸣的杰作。从个人层面而言,它是蒙塔莱镌刻在纸面上的记忆之书,每一个故事、每一段情节,都有他个人的生命轨迹与情感起伏。那些童年的懵懂纯真、成长过程中的迷茫与思索、人生旅途里的遇见与别离,都在这50篇短篇故事中缓缓铺陈开来,成为他回首往昔岁月时的珍贵注脚。但它又远远超越了个体记忆的狭隘范畴,成为时代的精准诊断报告。蒙塔莱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邃的思想,将20世纪意大利社会转型时期的种种矛盾、冲突与变迁,细致入微地呈现于读者眼前。社会阶层的激烈碰撞、传统价值观的分崩离析、现代性浪潮的汹涌冲击,都在书中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为后世研究那个特殊时代提供了鲜活而深刻的文本依据。
责编:郑小琼 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