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纳尔的蝴蝶(自传体散文)
作者: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意大利)a 尹正中/译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你可能还记得,你在我家看到了一本《家庭之友》。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杂志,每周六早上,邮递员都会把它从栅栏的缝里塞给我。这本杂志是不是堂区办的,是不是用来传教的,我一概不清楚。总之,是一个住在彼得拉桑塔的舅妈给我们永久订阅的。拿到杂志以后,我会赶紧去看谜语专题,然后像赢了什么一样大喊:‘布甘茶!’
“这时候,我父亲就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地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和我父亲合不来的原因有很多,但至少其中的一个形成了某种凝聚力,像一根线,把我和他连在一起了。比如说,我们迫切地希望,大主教布甘茶的名字每个周末都能出现在《家庭之友》上,出现在杂志的字母组合谜、单字谜、画谜和加字谜语游戏的解谜人名单里(从这些谜语里甚至能择出来一本颇有教育意味的书)。这个老教士对这类游戏特别痴迷,他肯定觉得,如果没有响应每周一次的号召,自己就会颜面扫地。我们总是在虔诚地等待,这样的等待也总是值得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他的热情。那时候,还没有拼图一样的填字游戏;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会告诉你,命运可能是错综复杂的。现在,我来给你讲一讲后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我和我父亲,我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我们不认识这个主教,他不住在我们镇上,我们也从来没有特意去打听过这个人,他年纪大了也只是我们的一个推测而已。实际上,名单里一直有他,这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对我们来说,在名单上找到他已经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了,这也成了我们一个万分珍惜的习惯。如果我们让这个主教知道,他在我们脚下一点一点地挖出了一个深渊,那他会怎么说呢?也许他会解释,这其实是魔鬼干的。但不管怎样,干这件事的一定是一个保守派。城市变了模样,为带来灾难的现代性敞开了大门。酒吧取代了咖啡馆,那里的座位上长出了一群奇怪的年轻人,他们戴着礼帽,穿着燕尾服,没日没夜地嚼着香脆的薯片,不是在喝辣口的鸡尾酒,就是在喝‘美国佬’。剧院越来越多了,维也纳轻歌剧取代了《格兰大道》和《薄伽丘》,取代了别的一些能让我们的父辈聊以慰藉的作品。当时,还没有《女郎》系列,但歌舞剧场、剧场里的女明星和沙龙歌女都有了。除了这些,我们在电影方面的早期尝试也为堕落的年轻人提供了无穷的机会。我自己呢,不常去这些地方,但在卧室里,我还是往镜子上贴了一张女明星的照片。大家都很喜欢她,甚至有一天,一个臭名远扬的欧洲暴君为她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改成了‘克莱奥波德’。我父亲发现这张剪纸的时候,我们大吵一架。我威胁他说,我要收拾行李,重掌我的‘自由’。可我连一个子儿都没有,而且已经星期五了,难道不等大主教来看望我们,就这样走了吗?第二天早上,布甘茶,这个像圣人一样的解谜者,他现身了——在他的指引下!——我和我父亲和好了。”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地向前走着。布甘茶让我们聚在了一起,先是好几个月,然后又是好几年。我父亲在我们家和海运商行的办公室之间奔走(我的几个哥哥在那里帮他做事,他们算是真正的独立自主了);而我在我们家和新街的门廊之间奔走,一直没有工作。大家都知道,我得找一份我能干的,而且适合我的工作,但我和我父亲都不确定我到底能干什么。在我们这样的旧式家庭里,通常来说,最小的儿子是最受宠爱的,不需要守任何规矩。我父亲是一个鳏夫,我是他的小儿子。我从小身体就不好,脑子里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和做生意扯不上什么关系。等到十五岁,然后是二十岁,二十五岁,我还是没有决定要做什么。后来就打仗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被扫地出门。战争结束以后,又闹了经济危机,然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生意越来越差了。你得到罗马的办公室去,给那些戴着勋章的大人物塞几叠厚厚的信封。如果不这样做,你连进口许可证都搞不到。当然,布甘茶没有泄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拜访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了一些坚定的、能够留下来的东西。”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和我父亲吵得非常厉害。有几个极端分子当街给了我一巴掌,因为我没有抬手向一块黑布致敬。我家老头非要说他们是对的,还说我太鲁莽,只配得上这个。《家庭之友》送来了,我毫不犹豫地翻开了这本杂志,却发现一件万万不可能的事发生了,这件事可能会完全改变我们的人生轨迹:‘布甘茶’这个名字没了!”
“‘永别了,布甘茶!’我愣了一下,喊了出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我准备离开了。我决意要报复我父亲,线已经断了,锁链也断了;‘絮絮低吟的布甘茶’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切都会改变,也应该改变了。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即便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又怎么开始,但这都不重要了。我父亲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报复,什么也没说。他对我的决定没有半分怀疑。当他在花园里给大丽花浇水的时候,我看见他比平时更低沉了,也更忧虑了。那天剩下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晚上,以及之后的一天,我都忙着把我的旧纸片撕掉(就连克莱奥·德·梅洛德的剪纸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多年以后,我又把它找回来了),然后我把其他的东西也都装起来了。我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两个行李箱。我都决定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到了下周六,我父亲就会发现我不在家了,幽灵神甫意料之中的消失也不再可怕了。布甘茶打破了自己的节奏,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他成了我生活里的一个路人,我可以没有他了。预感到这一切,我觉得,面对任何牵绊,我都将不为所动了。于是,我放心大胆地把离别的日子往后挪了挪,美美地畅想起来。我走过一条又一条儿时的老路,重复着多年以来上学的路线;我没有朋友,但我也没有忘记辞别之际的拜访。关于离别的事,我只字未提,只是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让大家觉得特别惊讶。最后,我告诉父亲,我要离开几天了。我不知道他的顾虑有没有变得更多,但整整一个星期,我和他只有几个字的交流。到头来,留给自己用来耽搁的这几天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晃就过了。直到邮递员吹了一声口哨,把我叫到了栅栏边上,《家庭之友》泛绿的封面映入眼帘,我才意识到,又到周六了。我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杂志,这个幽灵一样的名字在或者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谜语专题的最后有一个注释,给了我当头一棒。‘我们万分抱歉,’注释里是这么写的,‘由于印刷工作繁复,我们的工作出现了疏漏,在上一期的解谜人名单里还应当有我们敬爱的主教D.F.布甘茶阁下,为此我们深表歉意……’
“《家庭之友》从我手里掉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以后,我走到了我父亲跟前,他正在读《卡法罗报》,我跟他说:‘他的名字又有了,你知道吗?’
“‘谁?布甘茶?’
“‘对。而且一直都有。只是印刷错误。我就说,有点奇怪吧。’
“‘我也觉得,是有点奇怪。’爸爸松了一口气,说道。
过了半个小时,我开始整理行李了。没办法!我幻想打破的锁链变得比以前还要牢固了。如今,我父亲不在了,《家庭之友》没了,主教跟着他的命运也走了,我的房子还没有倒下,只有大口径的炮弹可以把它……但我得说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听见了吧?警报解除了。我们可以上去了。”
一阵嘶哑的汽笛声从外面传来,是越来越微弱的fa。我看见那个陌生人站起来,挽住朋友的胳膊,要把他的故事在外面讲完。
黄玫瑰
“那你假装是我的秘书吧,”戈尔达拿放大镜看着菲利普说,“想一想,两个小时以前,我们不是在酒店里恰巧碰到的,你看见我登的小广告,然后过来了,我得给你面试。不对,也不算面试吧,听你讲了一些东西,我想简单地试一试。现在四点,或者可能过了一会儿。等到八点的时候,我应该把一篇精美的女性短篇小说通过空运寄出去了。之后,这部小说会同时发表在美国的二十五家杂志上。九百字吧,最多一千。但遗憾的是,我身上没什么女性精神。”戈尔达傲慢地把一个高粱色的梳子扔到了后面,接着说:“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总是求助于男人了。我感觉你就是合适的人选。什么?你不懂文学,也没有类似的经验?那再好不过了,这正是我需要的。你找找看,在你那里有什么好的意式短篇小说素材。当然,这里没有,房间里没有,我们透过窗户看见的风景里也没有。但不管近的或者远的,不愉快的或者叫人感动的,难道在你的记忆深处什么也没有吗?不要冥思苦想,也不要去琢磨。有的话,它一定会一下子就浮现在你眼前。”
“有,”菲利普指着花瓶里的一大束玫瑰说,“不过,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这些红玫瑰快开了,让我想起了一些黄玫瑰,因为怕引起猜疑和妒忌,我没能把它们带回家。”
“黄玫瑰,”戈尔达眯着眼睛说,“我们说到点子上了。你说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小事?在她心里,可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我在M市的大教堂广场上,从一个瘸腿的穷姑娘那儿弄来的。我给你讲吧。”
“好啊,但没必要一五一十地讲。你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吧。”
“我们,也就是我和我的妻子,我们在——或者说,是当时在M市的大教堂广场上。雾很浓,我们在等我们的女管家。她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受了很多苦,蛮横得要命。直到大轰炸的前一天晚上,她都跟我们住在一块儿。我们一到车站,就给她打电话了。为了把她约出来,我们找了一个借口。但其实,我们是专程来看她的。她会来吗?她得洗碗,要找一个借口才能溜出来。她不是那种戴着帽子的食堂阿姨,她压根儿就不出门。在这种情况下,约她下午两点半出来,在雾蒙蒙的大广场上见面,合不合适呢?狄奥朵拉,假设我的妻子叫这个名字,她只要站着等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所以,不用她开口,我就知道了,她想我们一起去找从圣克莱蒙特来的电车。圣克莱蒙特是郊区,离市中心有四公里,帕尔米娜就住在那儿。可是,换个地方等,这能行吗?我们讨论了一下,还稍微吵了一架(我不记得到底吵没吵了)。”
“我们在意大利,吵架自然会多一些,”戈尔达说,“你继续。”
“然后我们折中了一下。我去教堂后殿的背面,到广场上探路,狄奥朵拉在那儿等着。她向我保证,绝不会走开。雾气,影子,从远处走过的中间商和生意人。我绕到教堂的一侧,在拱廊下走了一圈。在这里我要多说几句,‘想见帕尔米娜’,这个想法给我带来了一些困扰。要是她不来呢?在爱情的博弈里,跑掉的人才是赢家……尽管我们这里说的和爱情没有关系,但有可能,她会巧妙地把这句诗人的名言套用在自己身上。或许她知道,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我们都很想她。但我们和她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了。当时,不管狄奥朵拉,还是沿街的小贩,甚至我们的门房,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一个魔鬼。在她身边,总有一场由她引发的久久不能平息的风暴。但她偏偏不是一个俗气的姑娘,狄奥朵拉不在的时候,她会放声歌唱:‘没有铜板可以拿来睡觉,没有铜板可以拿来吃饭,我只剩下……’剩下?剩下什么来着?我这该死的脑子!只有拧巴的,或者遭遇了不幸的人才能有如此迷人的歌喉。后来,她得了支气管炎。有一段时间,病好像好了,但医生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花了我们的钱,病却不见好。于是,她要挟我们说,要么出院跟我们回去,要么就回自己家了。当时,英国佬兵临城下,轰炸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她带着自己的家伙,跟我们回去了,累得可够呛。很快,我们就吵了一架。我不懂怎么当和事佬,所以任由她离开了。而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面对的是解放战争,也就是所谓的黑色年代。然后是饥饿、疾病和各种各样的灾祸。或许帕尔米娜走了运,她在歌德防线的外面被及时救了回来。过了一年,她的消息传来了。当时,我们吵了一架,过了两个小时,她真的坐上一辆卡车就走了。后来,这辆卡车在亚平宁山脉的某一个地方被炸成了碎片。到家的时候,她只剩下一件衬衫了。在这之后,她和我、和狄奥朵拉开始了半公开的通信,我们在信里除了威胁彼此,也写了一些流露真挚情感的话。她会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吗?她不会回来了吧?不管如何,我们之间的联系再也没有中断了。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
“我围着大教堂走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狄奥朵拉的大衣在一个警卫的旁边(她肯定来问过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雾里显露出来,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久久地相拥。是她,是帕尔米娜,她给了我一个纸筒,上面插着一束黄玫瑰。她们走在前面,我抱着奇怪的纸筒跟在后面。我们得找一家咖啡馆。帕尔米娜没来过市区,不知道哪里有。最后,我们在台球室的旁边找到了一家,里面没什么人。这两个女人聊了一会儿,吵了起来,然后抱在了一起,又和好了。我发现玫瑰的下面是一瓶酒,是给我的,玫瑰是给狄奥朵拉的。这是一瓶摩德纳产的起泡葡萄酒。我有些困惑,但还是跟她说了一声谢谢。狄奥朵拉说,她有一两件事要办。帕尔米娜提议陪她一起。我没法拿着一个瓶子和一束花在雾里走。因此,我决定在咖啡馆里等她们。我一个人在角落里,等了一个小时,这里到处都是灰和打台球的人的影子。我想,帕尔米娜的病应该好了吧,她脸色红润,有些讨人喜欢(狄奥朵拉说,因为抹了粉)。我当时觉得,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子都有些优雅了。天晓得这两个女人要说些什么。反正,她们把我留在这里是对的。女人特别不适合追忆似水年华。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更好地回味这段我认为永远结束了的生活。它会重新开始吗?一切都不会重来。以前,帕尔米娜是一个特别肯花心思的女管家,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站在一个错误的角度揣测我的想法,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她还常说:‘瞧我们这些可怜的下人哟。’这样一来,我真以为她受了虐待。说到底,她只是一个瘸腿的女人,但有一种非凡的生命力,所以显得格外迷人。好像一只蜥蜴被砍断了尾巴,然后又重新长出来了。她是一个态度暧昧得不得了的人,她有一种天赋,能让每一个端庄的人在靠近她的时候,态度都变得比她还要暧昧。我们留下她一起生活,恐怕只有傻子、暴发户和说话带大舌音的女家教才会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不过,她确实引起了公愤。我看了一眼表,离火车开走只有二十分钟了。我们会错过火车的,我要在M市拿着一个酒瓶和一束玫瑰待到半夜了。也不对,不用担心了,她们回来了,这两个人好像生气了,但是又挽着胳膊。还有时间,我们急匆匆地从咖啡馆出来了,帕尔米娜害我们上了一辆特别挤的电车,她要和我们一起到车站。我看了一眼表,要是能赶上,那就是奇迹了。(这两个女人到底干了什么?我察觉到,我在渴望着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危险的想法,我想让帕尔米娜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在火车上问她吧,当时没这个闲工夫。)到了车站,我立马把帕尔米娜领了进去。火车进站的时候,我们在站台上了。慌乱,拥抱,这是我第一次拥抱,火车开动了,我们探出窗外跟她道别。我们站在车厢里,火车一阵颠簸,酒瓶从我手中滑落,瓶颈碎了,瓶身在地上滚来滚去。淌出来的酒流向了行李,一股甜腻的、酸涩的气味在车厢里弥漫,每个人都厌恶地盯着我,千方百计地挪开了脚。火车飞快地跑了起来,到晚上了,天气很冷。狄奥朵拉找到了位置,她断定这个疯女人给的酒瓶早就碰坏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火车离我们的城市很近了。‘你想都别想,不准把这些花带回家,’狄奥朵拉说,‘要不然,我们刚雇来的洗碗工就要起疑心了,如果让她知道我们在M市见了那个小蛇精,她准撒腿就跑。你什么都不准说。切拉梅利教授站在车厢后面,你把花给他。让他把花给他老婆,他老婆肯定会谢谢你。你可别犯傻,别跟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花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