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风景(短篇小说)

作者: 阿成

达琳咖啡街

达琳咖啡街原本是一条清静的街,后来猛地繁华了,俨然被堵塞的泥石流。过去,是轻轻流淌的泉水、小溪,现在是污泥浊水。咖啡街对面有一家茶馆。为什么要单提出这两家小馆呢?是说,在这条街上住着这么一户人家。这家人只有夫妻二人,没儿没女。退休之前先生是机关干部,夫人在一家服装公司供职。夫妻俩虽说睡在一张床上,可他们的个人嗜好却截然不同。夫人每天固定去咖啡馆喝咖啡。在中国境内,去咖啡馆儿喝咖啡的人总量不多,基本是一些年轻人,老年人很少(除了喝飞机上免费供应的咖啡),而且这样的老年人一般是有背景的。不过,你能知道夫人有怎样的背景吗?反正我是不知道。

夫人坐在咖啡馆临窗的小桌那儿,爬满青筋的手,用小勺轻轻地,缓慢地搅动着小瓷杯里的咖啡,眼睛望着窗外的树在当下季节里不同的变化。用年轻人所说的“发呆”来消磨时光。按说发呆的应当是老年人。年轻人发什么呆呀?赶快忙去吧。咖啡馆从里到外都很外国,门脸儿啊,内饰啊,装饰啊,包括咖啡用具,甚至服务员的样子,都搞得很外国。如果问先生最讨厌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咖啡。他觉得中国人喝咖啡简直是匪夷所思。先生去短街对面的那家茶馆儿喝茶,而且是风雨无阻。可以说,这家茶馆承载着他的日常。茶馆儿与对面的咖啡馆儿装饰截然不同。茶馆儿的样子很传统,发黑、发旧的木板墙上挂着蓑衣、竹笠、草鞋、几串辣椒、苞米等装饰品。几张古色古香的方桌,以及社区书法名人的书法作品。茶客们喜欢穿对襟的、盘扣的中式服装,脚上多是千层底布鞋。和咖啡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化,两种空间,两种人生态度,两种范儿。

一夕,夫人跟先生闲聊的时候说,知道为什么有这样一句话吗?先生说,啥话?肯定不是好话。夫人说,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请问,为啥各自飞呢?先生说,那还用问吗?不要脸呗。夫人说,不要说脏话,不是不要脸,而是各自的爱好不同。比如我们俩死了以后,肯定各自飞。先生说,就是你不肯定,我也肯定。

每天黄昏的时候,妻子回来照例会说,darling(亲爱的),在家呢,今天过得好吗?丈夫则说,这一天你又骚拉肯德基去了?夫人说,真扫兴。说完便去了卧室(多好听的名字啊,卧室),夫人躺在床上开始读她喜欢的时尚文章,旅游啊,影视啊,服装啊,化妆啊,包括美食等等。先生则坐在方厅里开始哗啦哗啦翻看报纸。先生订了好几份报纸,他的兴趣基本上在国际形势方面,以色列在加沙又怎么怎么了,伊朗跟以色列又干起来了,乌克兰和俄罗斯又发动了新一轮袭击。美国大选如火如荼。特朗普的女儿在演讲中说,她真佩服那个叫卡玛拉·哈里斯的女总统候选人,说她让那么多的男人上,可生殖器居然没问题。她真佩服。有时候先生也会看手机里的“抖音”(不是追赶时髦,而是这也是一种消息源),抖音的内容五花八门,且瞬息万变,雅的、俗的、诡异的,像这条街一样塞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但是正因如此,给先生提供了丰富的谈资,第二天到茶馆里就有的聊,有的说,有的争了。金圣叹说人生有三大快事,其中一件,就是聊天儿。聊天才是有活力的生活,才不至于像个傻子似的呆呆地听别人聊。

这对儿老夫老妻的退休工资都不少,用退休老同志、老工友、老师傅、老哥们儿和老姐们儿的话说,现在咱们是吃饭挣钱。共产党给开工资,一个月开六七千块钱,哪是少啊?知足吧,好好活着吧。夫人也想过第二春,在时装界发挥自己的余热。单是手法、观念、价值,落伍了。再加上年轻人不喜欢老设计师。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夫人就歇了。她想,现如今,满大街的人都穿得花花绿绿,个个头染得像鹦鹉似的,跟百老汇上演的《猫》差不多。可你能怎么样呢?你又能怎么样呢?你有什么招呢?你又能有什么招儿呢?没招。这就是潮流。潮流流的不一定都是清流,偶尔也会是污泥浊水。所以还是在咖啡馆儿发呆,喝咖啡吧。

这对老夫妻的家,纯纯的家徒四壁,几乎是啥也没有(暖水瓶和拖鞋是有的)。唯一的家具——床,还是用木板搭的,有点儿类似当年红军招待来开会的干部的那种临时板床。这都什么年代了?新清贫主义吗?可他们就喜欢这样的生活。过去在职的时候,家里从不起伙,吃小馆儿,自然是各吃各的。先生吃油条、包子、小米粥。夫人去肯德基、麦当劳,一杯咖啡、一个汉堡、一小包土豆条和一张精美的餐巾纸。简单是简单,但是价格不菲,可她喜欢。有时候她也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欧洲人?

两口子死了,就很自然,人生自古谁无死嘛。先生死在春天(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阎王爷收老人的季节),夫人是第二年初冬走的。二人是分开死的。先生死的时候,夫人把她亲手缝制的中式的、传统的、老派儿的服装给先生穿上。虽然没看她号啕大哭,但她眼睛里是噙着泪水的。夫人死了之后,民政部门把这两口子的骨灰装在一个骨灰盒里。生,像不像夫妻的样子,咱不去管它,死了,就要有个夫妻样。古书上不是说了生不同年,死同穴吗?有人悄声地问,咱们这么做合适吗?两口子并不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骆驼呀。负责安葬的社区同志说,我们听邻居反映,老爷子死后,老太太就再没去过咖啡馆儿,改去茶馆儿了,在茶馆儿坐一天,而且与先生一样,共茗同盏。

花鸟鱼市的两只狗

买大花盆的想法几天前就有,只是一直没有“心里时间”。人的这种惰性,人的这种无奈,常常是相辅相成的,与孪生姐妹和比目鱼一样。今儿心情很好,决定去花市买花盆。当然心里是知道的,到了那里,琳琅满目的花鸟鱼虫,就可能不单单是买花盆了,说不定还有别的玩意儿要买。用现在的时髦语言说,随机性很强。这也是我的悲剧人格所决定的。女儿也要跟我一块儿去,她是考虑老爹要买的花盆太大了,老人家虽然心里年轻,嫩,但终归是岁数大了,老同志不服老,可以,但咱得认老。那,为什么要买一个大花盆儿呢?先前,一位刚刚上任的领导送我的那个盆景的盆儿已经小了,如今盆景里的两棵花已经长成树了,盆景的盆又窄、又浅,早就需要换个大盆。

按导航的语音提示,开车来到了道外(区)的花鸟鱼市。过去,道外的花鸟鱼市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后来搬了家,再加上人世间的杂事、杂人、杂会、杂餐的干扰,包括可能上一辈子有仇的仇家的干扰,去得渐渐少了。我也想过,为什么少了呢?就是对悠闲的认识不足,对悠闲不够重视。其实人没必要活得那么忙,可以闲下来的。我也知道有些人根本就闲不下来。就像从坡上滚下去的珠子,一直往下滚,往下滚,最后掉到大海里算结束。我称他们为“海人”。可我不是海人。

到了。发现花鸟鱼市几乎没有改观,既有高档的花卉,也有百姓喜欢的花草,彼此的价格悬殊。可以据己爱好,各取所需。我还发现卖猫狗的多了起来。我看到一个伙计牵着两只狗乐滋滋地往回走。

这花鸟鱼市,俨然一个话剧大舞台,没有认识不认识一说,彼此眼光一对,对方就会问,哟嗨,你啥时候来的?像老相识一样。这里没有谁是“流动布景”(跑龙套的),人人都是主角,个个都有台词,且非常自然,自然而然。我便问这位牵狗的老弟,兄弟,多少钱买的?他说,800块两条。咋样?可以吧?我使劲儿地点头说,不是可以,是太可以了。他说,我想让他饶我那只小狗崽儿,他不同意。我就没见过天底下还有这么抠的人。我说,商人嘛,无奸不商嘛。旁边的一位搭讪的说,他要真饶了你的那只小狗崽儿,恐怕三宿他都睡不着觉。卖狗那家伙我了解,屙屎都带筷子。另一位虚心地问,怎么讲?他说,他用筷子把屙出来的豆夹出来呀。于是看客们都疯笑起来。那两只狗似乎也在偷偷地乐。

单不说这伙计买的狗便宜还是贵,他买两只必有买两只的道理。我猜,一是狗和狗之间有个伴儿,二是他和狗也是个伴儿。两狗一人,这也是一个家庭。我对养狗也是情有独钟的。自打成了鳏夫之后,也曾产生过买一条狗的想法,可以跟狗说说话,强迫我出去遛弯儿。其实一个人说心里话的机会很少,父母不在了,兄妹也不可以掏心掏肺,不能给亲兄妹心里添堵。再说和朋友聚会,说白了,无论是任何场合都不适合说心里话,暴露自己的脆弱点,给人家添笑料。你可能看不见人家在笑,但你心里能感觉到。人在花鸟鱼市就没问题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只要您不过分,不卖惨,都不是问题,毕竟这是一个公共的“话剧舞台”,你来我往,都是过客,都是国家一级演员。

到卖花盆的摊子了。原本想买跟过去一样的、长方形的花盆儿,当然要深一些,结果寻找了一遍,所有的景盆儿都很浅,好像盆景里的花儿不需要太深的土似的。怎么办呢?好环境、好气氛就会催生好想法。我决定买两个大的圆盆,将两棵花树分别栽。是合欢树,但是,不在一个盆里的合欢树未见不合欢。想想看,普天之下两地分居的人多了去了,这还没算第三者,他们照样可以隔空诉说情话。女儿又建议我再买些花土、花肥。就在我买花盆的时候,突然发现,刚才那个人买的两只狗都跑了回来。明白了,狗是忠臣啊。

归程在即

客居龙口的最后一天,下雨了。开始是小雨,后来变成了中雨。我的房间正好面临着大海。大雨中的海灰蒙蒙的,无边无涯,苍茫一片。不由得联想到那些遇难的船。船在海上航行难免不遇到这样的天气,遭遇沉船。尤其是划着皮划艇在夜的大海中挣扎的人,既无方向,也无过往的船只营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早晨,老伴儿嘱咐我去海边买海鲜。虽然说我们在海边居住一个星期了,但一直没有正儿八经地吃一顿自己做的新鲜海鲜。明天就要走了,吃点新鲜的海鲜也算不枉此行。不过昨天听当地的朋友说,这两天刮台风,渔船是出不了海的。现在风是停了,只是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有渔船靠岸。

雨中,空空荡荡的海港显得有些冷清,真没有渔船靠岸。平日里热闹喧嚣的海港,只有一个穿着雨衣的小姑娘在那儿卖海鲜。呵,总算是没白来,吃海鲜的愿望总算可以实现了。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这可能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客人吧。只是小姑娘卖的海鲜比传说中的要贵一点。一想到台风过后,大雨之中,海鲜的价格贵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买海鲜重要的,不是便宜,而是新鲜,尤其是你面对的是一个小女孩儿,你我能跟孩子讨价还价吗?我也有两个女儿。假如说我的女儿为了赚一点钱,或者是为了上学,或者是为了添补家用,在这样的雨天,在别人都不出海的日子里出来卖海鲜,情以何堪?你还会讨价还价吗?钱,当真是世上最重要的吗?于是买了螃蟹、生蚝、海蛎子,一共是180块,我给她200块钱说,不用找了。可小姑娘执意找钱。在她解开雨衣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里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孝服。

雨越下越大,并伴随着惊天的霹雳,海风呼啸起来,把伞都吹翻个了。这回家的路更难走了。

有道是“上马饺子,下马面”。明天一早就要返程回黑龙江了,按照风俗,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听说是有一家“饺子人家”的馆子特别的火,去那里并不远。就去这里。

雨,基本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算雨吗?

“饺子人家”是一家自助饺子馆,是火,几乎座无虚席,只是有些乱。不用说,这是一个平民百姓吃饭的地方,有钱、有身份的人不会到这里吃饭。这里可选的菜品很多,但这里的海鲜都是一些大路货。中午已经吃过海鲜了,到这里主要是吃饺子。我要了四个像包子一样大的海杂瓣儿水饺。尽管这足够两个人吃的了,可言犹在耳,于是又要了一盘茴香馅饺子,“茴香”和“回乡”同音。中国人受谐音的影响自古有之,我也未能免俗。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周围的食客,发现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口音,他们大多都是外地人,而且都要了茴香馅饺子。对面儿桌的那个妇女,听口音是外地人,偌大的,像包子一样大的饺子她吃了五六个。是啊,好饭量就有好体格,好体格就是好劳力。美美地吃上一顿,回家去吧。

室韦之谜

像伊万这么聪明的人,媳妇的所作所为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就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完全没把“樱桃”,就是他媳妇儿突然消失当一回事儿?不仅没当一回事,而且像刚从澡堂子泡澡出来,样子轻松得很。

应当说(专家们都喜欢说“应当说”,我也受了传染),可以说,樱桃突然消失的这些天是伊万最开心的日子。伊万是一个玩主(伊万这个名字,在俄罗斯是“上帝珍爱”的意思),他喜欢打猎、养鸽子、养鱼、养狗,喜欢骑摩托。这可能跟他的遗传基因有关。像鸡尾酒一样,伊万的血液里有三分之一是俄罗斯血统,剩下的血,源自山东蓬莱,他的爷爷。那么,是怎样产这么一款的呢?这种事儿需要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才能说清楚。扼要地说,在黑龙江边儿,有一个叫“室韦”的地方(紧贴着中俄边界),像伊万这样的混血儿(就是“三毛子”,即第三代混血儿),在室韦不单伊万这一款,少说有几百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外国人到中国的领土上来了?特别有趣的是,这些混血儿的来历、经历、故事惊人地相似。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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