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山记(中篇小说)

作者: 周崇贤

1. 少年梦

父亲弓着腰,举着铁镐,一声不吭地朝王屋山掘进。王屋山高耸入云,山脚的父亲,精瘦的父亲,就像山风吹落的一粒煤渣,或者一只迷路的蚂蚁。王屋山真的是太高了,就像是连接着天堂,山巅之上,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就是二郎神的演兵场,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就是玉皇大帝的金銮宝殿。可是,父亲竟然举着铁镐,一镐一镐地,朝着山的深处挖掘。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挖了多久?不知道。知道的,只是我梦醒之后,充满内心的恐惧。我觉得,父亲这样没完没了地挖,总有一天会把王屋山挖倒的。那么高的山头,要是被挖空了,成了一个空山,说不定哪天就轰然倒下。而煤渣一样的父亲,蚂蚁一样的父亲,他将逃往何方?他逃得掉吗?他会不会干脆就被倒下的石头和泥沙,给活理了?

这差不多就是我少年时代一成不变的噩梦。自从母亲告诉我,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开矿,我就陷入了这个噩梦之中。成年累月的惊吓,把我折腾得够呛。有时候,帮着母亲做饭的姐姐,毛手毛脚,把锅盖掉地上,发出咣咣的几声响,也仿佛王屋山顷刻倒塌,吓得我疯了似的跑进厨房,一把抱住母亲的腿,浑身发抖。类似的事情多了,姐姐便嘲笑我,说我肯定是老鼠变的,一点小声响就吓成这样!而母亲就会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她温暖的抚摸,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很快就能让我从惊吓中平静下来。只是,她从没问过我,到底因为什么吓成这样。她可能也没想过,一个父亲,之于他尚在少年的儿子,会有多么重大的影响。

父亲总是背对着我,弓着腰,举着铁镐挖山。事实上,他到底是不是父亲,都很难说。因为,每一次我都看不到他的脸,甚至看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在一座高入云天的山脚下,举着铁镐,一镐一镐地挖。而那个人,就是我的背井离乡的父亲。我总是担心王屋山会被他挖空,总有一天会垮下来,把他连人带镐,一块儿埋进去。我的这种预感,从一开始就非常强烈。我不敢跟母亲说我的预感,我宁可把这种预感,理解为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和牵挂。

可是,噩梦还在继续。父亲依然背对着我,一点都没有回过头看一眼的意思。就好像不知道,再高的山也会被他挖垮,就好像不知道他的身后,布满了他儿子惊恐的表情。

因为这个噩梦,我落下了一个胆小鬼的坏名声,稍有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把我吓个半死。母亲不时会叹气说:“乖仔,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像你爸爸啊!”

爸爸当过兵,据说还上过战场,浑身的英雄虎胆,是村里出了名的刘大胆。可能母亲想不通,这个浑身是劲的刘大胆,怎么就生下了我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小老鼠。

父亲去的那个地方叫黑水沟。他的确是挖山去了,但他挖的肯定不是王屋山。关于王屋山,我也是从一篇名叫《愚公移山》的课文中听来的。在惊恐中茁壮成长的我,很快就把父亲和愚公进行了重叠,以至于自己也搞不清梦到的挖山人,到底是父亲,还是愚公。但我更愿意相信梦中的是父亲。如果是愚公,王屋山倒不倒,或者倒下来会不会把人活埋了,好像并不关我什么事,我该不会吓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血脉相连的父亲,千万不要被埋进去了。要是埋进去了,我可就没有父亲了,同学们又该嘲笑我了,不但会叫我小老鼠,还会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事实上,即便是父亲还活着,还没被活埋,同学们也在这样辱骂我了。每次开家长会,差不多都是母亲去,有时母亲没空,甚至是姐姐去当我的家长。姐姐才大我两岁,她怎么能当我的家长呢?结果只能引来同学们的议论和好奇,直到后来的嘲笑。他们甚至还无师自通地编了顺口溜,动不动就冲我喊:“小老鼠,系野种,有妈咪,冇老窦。”老窦在我们那儿,就是爸爸的意思,冇老窦,意思就是没有爸爸。

本来,按影视作品中惯用的手法,我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打歪他们的嘴。可是,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冲上去,而是吓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像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倒是我妈发了几次威,她搞清情况后,一把拉住我,满脸火气冲到学校去,叉着腰,指着那帮小家伙破口大骂:“你有老窦,你们有老窦,你们回去看看你们的老窦,成天窝在家里打牌赌钱,这种老窦有屁用!也不知道羞耻,还好意思说我们家南方没老窦!”

老师见母亲发了威,从此就加强了对捣蛋孩子们的友爱教育。后来,因为收效甚微,其中一位老师,还专门在家长会上,公开声明:“各人回去管好自己家的细佬仔,今后哪个再惹刘大胆的儿子,搞出事来,先说清楚,学校是不负责任的。”

老师放下了狠话。但我不知道这话狠在哪儿,只是后来,真就没有几个人,敢像从前那样冲我乱叫了。直到长大点之后,我才知道,刘大胆这个名堂,在我们那地方,响亮着呢。打仗时咬掉过帝国主义的耳朵,退伍回来后当了村长,再后来又成了有钱人。村里人谁见着,都得敬他三分,也只有学校的小崽子们不知死活,才敢把他的儿子叫成小老鼠。我想,被同学们追着叫小老鼠的这段经历,可能也是我后来当了老师的重要原因,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一群小崽子好好地管教起来,让他们充满友爱和团结精神,成长为对社会、对人民、对祖国有益的人。

认真说,因为父亲,我本该多彩绚丽的少年梦,变得非常枯燥和单一,除了梦见父亲总是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往王屋山里挖,我都想不起自己小时候还做过别的什么梦。直到有一天,三姑到我们家探访,我才背着我妈,怯怯地对她说出了心中的恐惧:“要是山被挖塌了,爸爸会不会被埋掉?”

三姑愣了一下,之后开怀大笑。她伸手摸着我的头,充满感情地说:“傻仔,你妈咪没跟你说过吗,你老窦又不是工人,他怎么会被埋进去?你老窦是大老板啊,傻仔!”

事实上,三姑这话,并没能终结我的恐惧,因为我根本没搞懂她说的是啥意思。我还在重复着那个恐怖之梦。我的父亲刘大胆,好像打算永远躲在我的梦里,生命不息,挖掘不止。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是在寻找吗?他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就是为了跑到王屋山中,寻找一个芝麻开门的魔咒?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同一个噩梦,还在继续。

直到很多年之后,当我已经站上讲台,当我不时从报章中,看到天南地北的矿难消息,这个时候,再回味三姑当年的大笑,我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的少年梦是多么的愚蠢。父亲是开矿的老板,哪用得着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去挖王屋山,更不用像愚公那样,把子子孙孙都赔进去。他只须开着车到处谈生意,争取当地人脉的庇护与支持,等等。要说出交通事故倒有可能,被穷光蛋们绑架勒索也有可能,但就是不可能被倒塌的王屋山埋进去。

2. 选择题

2009年春节,对刘洋来说有点麻烦。原因是在春节到来之际,他的爷爷刘中国和三姑奶刘拉美,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这是一道选择题,本来,这事换了我,选择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刘洋只是一个高一学生,或许,在没完没了的试卷上打勾或打叉,对他来说早已不是问题,可一旦面对现实生活,他举着笔,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定夺。

实际上这道题是我给他出的。我在这年春节前十天,突然把刘洋叫到面前。我说:“儿子,今年春节你打算怎么过?有没有什么想法?”

刘洋打小就不喜欢读书,因为这个事,他到底被我打骂过多少回,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据说这个小家伙每被我打一次,都会想办法记下来,就像司马迁写历史,他记录的方法非常独特,而且不拘一格,有时记在日历本上,有时记在墙壁上,可能更多的时候,是记在心里。关于小家伙记仇这事,是他妈最先发现的,那会儿他还在上幼儿园,不会写数字,就像阿Q不会签名画押一样,所以,他就只能往日历本上画圈圈。有一年,我刚从学校领回一个崭新的日历本,以当时的生活水平,日历本还是挺稀罕的物件,谁知才挂上墙,就被他画了圈圈。他妈问他为什么要往日历上乱画,小家伙不懂撒谎,很不服气地说刘南方打了他,他要记下来,以便长大之后好报仇。

我就是刘南方,也即是刘洋的父亲。

可能因为我经常打人,太过严厉,所以刘洋一直怀恨在心,平时根本不怎么理我。如果不冤枉他,上小学那几年,一年之中,他不会主动和我说上十句话。那阵子,因为不交作业、逃课等原因,他经常被我骂得狗血喷头,同时也不时会吃上几个巴掌。虽说随着他的长大,我逐渐减少了实施棍棒教育的次数,父子之间也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但我想,像我这样的人民教师,刘洋不可能会打心里喜欢。

而现在,我一脸严肃的样子,更让刘洋不知如何是好。他蒙了一阵,说怎么过,难过!

我没理他的叛逆情绪,我说:“请听题:一、跟我去黑水沟看爷爷、奶奶和妹妹,对山歌,逛苗寨,了解煤炭工人。二、跟三姑奶去美国,开奔驰,住别墅,看奥巴马。”

刘洋有些不相信地看我:“三姑奶说的?”刘洋的英语学得一团糟,因为这个事,每次见面,都会被我三姑,也就是他三姑奶狠狠地数落,他可能有点不相信,三姑奶会带他去美国。

我说:“没错。熊掌和鱼,你可以任选其一。”

刘洋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去看妹妹。”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会选择去美国。我不大相信地问他:“不去美国?”

刘洋说:“美国老是卖战斗机给台湾,破坏祖国统一。分明是自己搞出来的金融危机,那个保尔森,还怪到我们中国头上。再说奥巴马又不是千里马,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去!”

我愣了,这家伙都是从哪儿搬来的理论?我说:“你又跑同学家上网了?”

刘洋吓了一跳,他怯怯地看我一眼,低下头。他之所以低头,是因为他触犯了我定下的规矩:除了在学校规定时间内上规定的校园网,不准到别的网上瞎逛。为了这个规矩,我们家至今都没装宽带。我平时要上网,都得跑回学校去。

要是换了平时,我肯定又会劈头盖脑骂他一顿,因为我老是担心他上黄色网站,那些QQ裸聊什么的,一不留神,就会祸害他正在发育的身心。可这次我没发火,一是因为他的表现充分说明,学校对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卓有成效;二是快过年了,我不想把父子关系搞得太僵。

所以,当刘洋不敢正眼看我的时候,我非常大度地说了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3. 违法

从法律意义上讲,刘洋应该是我的独生儿子,但实际上,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叫刘欢。那是我们两口子超生的孩子,打一生下来,就没在我们家成长过,而是一直陪在刘中国——也就是我父亲身边。对此,妻子一直很不高兴,曾无数次吵着要把刘欢接回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温暧。但是,在这个事情上,一向厚道的父亲寸土必争,决不妥协。有一次,妻子与父亲又为这事发生争执,父亲抱着小刘欢,非常孩子气地冲妻子吹胡子瞪眼:“我给了你一个儿子,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女儿?我用那么大一个儿子,换你这么小一个女儿,按理说我还亏了呢!”

妻子气得半死,她很不理智地冲父亲嚷:“谁稀罕你儿子!你要的话,还你就是。把女儿还给我!”

妻子这话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他抱着小刘欢,往空中抛了几个来回。还不知事的小家伙觉得好玩,在他怀里咯咯笑。

“做人要厚道。你们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这宝贝还不知在哪儿呢!”父亲说。父亲这话,旁人肯定是听不懂的,但我们家里人都明白老头子在说啥。本来,我们家就刘洋一个孩子,可是,在刘洋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突然从黑水沟跑回来,给我提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超生一个孩子。父亲说:“我跟你妈成年累月猫在黑水沟,人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孤独,要是有个小孩子,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父亲为了说服我,还搬出了我母亲,说她在黑水沟那边无聊得要死,看到谁家的孩子都要抢过来抱一阵,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疯子呢。

父亲这要求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一位国家公职人员,带头违法乱纪,肯定是不对的;另一方面,我又实在是心痛母亲,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跟着父亲猫在千里之外的穷山沟里,想孙子想得要命。有时,她半个月就要长途跋涉千多公里,回来看他的乖孙刘洋,等看得舍不得走的时候,心里又开始牵挂她的老情人刘中国,于是又不得不急匆匆地,长途跋涉往回赶。而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她这样两地奔波,总有走不动的一天。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次建议我辞了公职,去黑水沟帮他打理生意,可是,我读书差不多就读傻了,天生对生意不感兴趣,当然不会因为孝心,就抛弃大城市往黑水沟奔。妻子在本城土生土长,肯定也是不想去穷山沟里过的,所以她就站在我这边,正义凛然地力挺我,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父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这回的要求虽说不合法,可也在情理之中。但我毕竟是一名公职人员,我怎么能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呢?所以我还是拒绝了父亲。只是没想到,妻子这回却叛变投敌,站在了父亲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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