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王光灿(短篇小说)
作者: 庆宇王光灿猝死在工位上,我是在他死后第十三天得知的。要是没有他发来的那封邮件,我怕是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们早就断了联系。
王光灿是我的前同事,与我年纪相当。大约六七年前,我们在北京西单一家艺术馆一同工作过半年,工作内容一般无二。老师在台上就字画赏析拍卖时,我与王光灿搭配着将该幅字画展开,之后等待,收合,然后再是下一幅。展开和收合手法上有些讲究,老师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一是为了避免造成损坏,二是要展现出行业水准。我和王光灿都不把这话放在心上,首先是馆内的字画不够金贵,其次在于,我们都认为这是附加给我们的工作,内心颇不情愿。我和王光灿的本职工作是,联络书法绘画老师,向他们约作品,有时也邀请某位老师过来做现场,另外还有,联系托儿到场以及处理拍卖结束后的事宜。附加项除了在台上充当自动张合的画架,还须清理馆内卫生、摆放桌椅、整理货架,形如牛马,饲料不过是每个月四千块以及一个许诺,即,逐步培养我们上台做拍卖师。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年轻时,遇到的老板们似乎都要拿我当傻子看。我时常对王光灿这样抱怨,他赞同我的看法,但没有讨伐的热情。王光灿这个人比较闷,不爱交际,我们到头来也就只是个同事之谊。当时王光灿住在西局,我也住在西局,距离不远,上下班顺路,夏天乘同一辆公交车回去时,我偶尔会拽着他找个小店一起喝两瓶啤酒。谁也没有喝多过,不怎样交心,只是打发一下闷热的天气。后来我辞职,王光灿还在艺术馆,我回到怀城,结婚,成家,过起了普通无聊的平静日子,起初我们还在微信朋友圈互相点点赞,后来他字画广告越发越多,我就把他屏蔽了,渐渐这点赞之交也就不存在了。
收到王光灿发来的邮件,我先是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是谁。到打开邮件后,又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邮件内容比较长。王光灿在邮件里说,赵飞云,我是王光灿,你近来可好?我从朋友圈里瞧见你胖了。胖了挺好,胖了就安全了。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胖了,我也胖了二十斤。我是想托你帮我办一件事。我记得你这个人不喜欢帮人办事,但实在没办法应下来,又不会敷衍。这样的人牢靠。小生菜团,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吃饭,我跟着公会跑骚,你看到过她,是个主播,你说她长得还挺古典,连麦的公会大哥让她表演拉丝,推一番,最后她还是拉了,中指和大拇指张合几次,见得到丝,我举报了她,没被封禁,然后我就不看了。你见我不高兴,跟我说,你把礼物给她刷到第一,让她干啥她干啥,不让她拉她就不拉。我后来就是这样做的,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怕人笑话我,说我傻球。我的工资大半都给她刷了礼物,我们加了微信,时常闲聊。她不怎么把我当回事,怎么说呢,感觉这里面没有礼物跟钱的参与,我挺喜欢她这样,不然就别扭了。慢慢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大款,可能是觉得我家有金山,那点礼物对我来说不叫个钱。她提过跟我见面,我装不来什么富家子弟,又不想让她知道我不是大款,就没答应,后来她问我可不可以包养她,我就更不敢跟她见面了。又过了一两年吧,她谈了个男朋友,非要跟我见一次面不可,我隐约知道她的心思,是要跟我做个了断,以绝后患的意思。她是打算跟他结婚的。我想过答应她,一起睡一觉,然后这个梦就醒了,又或是,所有美好的想象就都不存在了。不知是不愿醒,还是感觉这样很多东西就失去了它的分量,我没跟她见面,我说我有素质,不会打扰她的生活,不信的话,就把我拉黑算了。她果然拉黑了我。没有多长时间,她又把我放了出来,问我,怎么不去给她刷礼物啦?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然后想要跟我试一试,朝婚姻里去。我没有答应,因为她说她觉得我这个人挺神秘,我就想永远保持这份神秘。我多么普通的一个人啊,能让她觉得神秘,想一想都很奇妙。她总有需要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对于我来说也总不是星星月亮般难以企及,这大概正是我们能够长久保持这份关系的原因,供需平衡,因此我乐于奉献。我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私下里想,要是以世俗的观念来看,我当然是个傻球。可我这个傻球,就是能从这里面获得能量。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要上升到精神层面,可是,我又分明是喜欢她的样貌,换她是个丑八怪,我绝不会同她来这些,这样一看我又很肤浅,很浅薄。后来我想,我爱上的怕就只是神秘感,而小生菜团,她恰好调制出了这种神秘,神秘要高于她,她不过是盛着神秘的一个器皿。就这样,我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后来她换了平台,唱过歌,跳过舞,探过店,最近在弹古筝。她听从了我的建议,穿着古装弹。你说得没错,她长得古典,穿着古装弹古筝,就更古典了。她又谈过几个男朋友,圈里人,一直没有结婚的准备,更像是逢场作戏。很多人说她古筝弹得不好,没有到用有无感情做判断依据的地步,调子都还没弹准。有的人嘴贱,说放到古代青楼,她这个水平不值三文钱。我担心她会灰心,总是鼓励她,我说她很适合弹古筝,哪怕坐在古筝前面不动,也很有那副样子。她倒是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对古筝似乎也有些热情,还找了个老师来教她。那个男老师,中年,有家室,颇有艺术家风范,与她同城,不收费。她说那家伙想要睡她,又开不了口,除了夸她有天分就是约她出去喝酒,急得不像样,却装得自己很正派,简直好笑死了。她说哪天要是看他可怜,就给他一次,别再把他憋出病来。我其实是个挺传统的人,如果知道别的女人这么干,就会对她有看法,可是对她,小生菜团,我不但觉得她这样干没有问题,还认为她有副菩萨心肠。
我跟小生菜团的事大体就是这样了。另外我还想再跟你说说别的方面,同样关于我。我这个人不爱说话,让我跟别人讲自己,总感觉有困难。我倒是常常跟自己讲自己,想要把自己剖析清楚,却又总剖析不清。不知你对我是什么印象,这些年我从有些同事那里得知,我是一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他们说我对工作没热情,但能不出纰漏,这没问题,对人际关系没热情,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这是一种策略,往大了说甚至可以称为处世哲学,同样没有问题,但对男女之事没热情,就应当改变一下。这都是他们当着我的面向我说起,私下怎样认为我就不知道了。这种话就是真真假假,有时又是为了热闹,就像最后一点,让人觉得前面两点都是为这一调侃做铺垫,但又不能说那两点是假话。
我认为他们说的有些道理。我对很多事情的确是漠不关心,但绝不是对一切事情都是这样。事实上,就连那些漠不关心的事情我也没能真正与它们割裂,不然我怎么会跟自己讲自己呢?跟自己讲自己,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和别人讲,就更不会轻松。但跟你讲,就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关系如何,是这封邮件本身就具有它的意义。担心你会觉得奇怪,我还是先来告诉你,我最近状态不好,身体状态,气短,总是头晕。我没有去看医生,我想我还年轻,年轻意味着我的身体大概率不会这么早出问题,但谁又能说得准呢,年轻人不是猝死过不少吗?兴许我也要步他们后尘。我倒是宁愿猝死,干脆,利落,没有准备时间,假如到医院去,真查出什么大病症来,反倒是难以面对。好了,猝死这个说法是我在开玩笑,我的身体还不至于糟糕到那个地步,但有过这样一个胡诌八扯的念头之后,我想,万一发生别的意外呢?车祸,燃气爆炸,掉到河里,路怒症行凶,精神病杀人,太多了,碰到一个,我兴许就死了,不存在了。所以保险起见,我给你写了这封邮件,不算遗言,也不是交代后事,就是想谈谈我,至于谈过之后有什么用,我想,一个人总不能稀里糊涂消失,算是留下一点什么吧。
为什么是写给你,不好回答。也许理由很简单,我在朋友圈里见到你胖了,而我也胖了,这让我觉得亲近。可是我认识的很多人也都胖了,那么,也许是我没有朋友吧,自己又不愿承认。又或许,是我不想把这件事说给亲近的朋友,那会丧失掉一种感觉。还可能是,和你说我能够轻松一些,我是在顾忌着我的尊严和体面?谁知道呢。你别奇怪就是了。
最想跟你说的我和小生菜团的事,已经讲过了。但我的人生并不是只有这一件事,否则倒也简单了,是不是?那就再来说说我的家庭。
我的爸爸,说父亲是不是更庄重一点?我的父亲,照他的话说,是个受死苦的。我上小学时他做过小生意,倒卖过水果,开过小卖部,后来他承认,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没有抻劲,此后便踏实干了大半辈子室内贴瓷砖。这几年又兼做美缝,他总是跟我说,钱不好挣了,工钱涨了,钱倒不好挣了。他用那样一种神态跟我说话,像是要我给他一个解释。我可以给他解释,他年纪大了,不受欢迎了,或许还受欢迎,只是互联网时代到来了,他不在网子里,年轻的主顾们看不到他了,另有物价飞涨,通货膨胀,钱不值钱了。
但我清楚他想要听的不是这些东西。他是想知道我这个由他的辛劳所供出的大学生何时才能出人头地,何时才能实现他所祈盼的价值。我让他失望了。至于我的母亲,相比之下,她所求不多,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是个不成才的人一样,她准备用俭省为我的无能托底。
他们为我的成家做准备。价码越来越高,他们也就越来越俭省。我越来越到年纪了,现在都很有些过了年纪,他们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彩礼,准备好了汽车,准备好了县城的房子,甚至还有一份做小买卖的资金。他们认为我只需要准备一个女人,很简单。我也认为这不难,也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她需要准备一个男人。我们结合,组成家庭,过起日子。
我终究还没有让他们如愿。我在等谁吗,没有,我爱着谁?也没有,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也不是,我似乎没有爱的人。一些女孩,漂亮,我也会多看几眼,但要说爱,不用说成家,就只是谈恋爱,我也没有这个心思。
父母对我的那些期待,使我又烦又疲惫,前些年,我几乎不回家。不愿回,逢年过节也不回去。这两年回得多一些,不是心态上有了好的改变,是有些无所谓了,仿佛大家都已经默认了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包袱卸了下来。而令我想不通的是,假如仔细品味,我竟还能够从这里面找到一点快感。是耍赖和摆烂的快感。可是,对谁呢?对我父母?或许有吧,但占比不多,要说实话,却又有些大了,我像是在对老天爷,严肃点说,造物主。
毕业工作以后,除了起初两年给家里拿过两万块钱,那是我母亲甲状腺做手术,手术不大,我表现得很紧张,还向公司请了一个月假,回家去照顾她,母亲说不用,然而我坚持认为理应如此,后面这十年,我的表现就不尽如人意了。说是没心没肺也不为过,我不再问及家中大小事务,也再没有向家里交过一分钱。认识小生菜团以后,不但每月工资有了去处,就连之前三四年的积蓄也花在她身上。总有些节日,我该有所表示,用一件稍微贵重的礼物,来作为惊喜。一次两次之后,就成为必备项目。有时钱不够,我还需要借贷,没有借很多,这是个无底洞,我清楚,尚在能力承受范围之内,也总会通过节省和赚外快及时偿还。忘了和你说,我早就换了工作,在你离开斑马艺术馆一年后,我做了拍卖师,工资没有变动,钱总显得不够用,自己卖字画也卖不出几幅,通过同学介绍,我到他那里做了程序员。毕业后我敲过一段时间代码,很枯燥,虽然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也总想让自己精彩一些,甚至于有挑战自我的热情,到没了不实用的心思重操旧业以后,我发现这份工作其实挺适合我。然而做过一段时间就又烦了,但为了稳定的薪资,一直都没有改行,跳槽也只有两次。
现在这家游戏公司,我已经在这里干了四五年。工作,赚钱罢了,哪里都一样,我仿佛是看透了。我越来越不愿说话了。以前或许是性格方面的原因,现在则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愿。工作太累吗?其实不至于,我高中时为了换一部新手机,暑假到公路挖边沟,汗流着流着要把人蒸干掉,力气几下就藏匿了踪影,一天下来仿佛死过了很多次,那种感觉至今难忘,以至于听到谁说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沉重我就嗤之以鼻。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焦虑?也不是,反正对我来讲不是这样,我没想过向上爬,也不怎么担心被辞退,大体能感觉到自己这份工作目前是安全的。那么我是怎么了,怎么就没有说话的意愿了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没关系,只要我还呼吸,还吃喝,还走动,还工作,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到访,再一天一天结束。这五六年我基本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的母亲,那年冬天从路边商贩手里买到了一箱不好的红薯,上面又大又匀,下面碎仔仔。这箱红薯打击到了她。她一反常态,扮演起了父亲多年来在我这里的角色,且表现得更为激烈,仿佛这么多年来,她已然知晓有这样一箱红薯存在,到它出现,她就可以顺理成章而又理直气壮乃至变本加厉地征伐我。她跟我说,你是来杀人的,你是来杀我的。她问,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样子?
对于这些话,我似是钝了。我以过头的满不在乎来应对,过一些日子,她沉默了,好像以后也都会沉默下去。私下里,我想,她的失望和愤怒都应该,只有她的沉默不该,她的沉默是来重创我的,然而我钝了,受伤害的就只能是她自己。我清楚自己的可恨,就像我清楚在小生菜团这件事上我很傻球。我又回到那个夏季挖边沟的时候,力气藏匿不出,没有别的事物可以让我怨恨,所有一切都指向我自己,罪过福报因果,都源于我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