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里的所有女人(小小说)
作者: 邓文清“那么,这就是我的身体,”泰德说,他感到自己的大腿冰冷,“人……的身体。”
厄休拉让他的肚脐产生被抚摸的感觉,然后柔声说道:“我分析过地球人的构造,你的体重在健康区间内;和其他人相比,你的CCR5基因突变,使你天然免疫艾滋病;不过,你父亲的家族存在伴性遗传病,那是……”
“蹼指。”泰德动了动自己粘连在一起的两根脚趾,厄休拉在他的脑海里笑了,随后她解开颈后的系带,任由连衣裙滑落到底,露出青春期少女特有的青涩身体。
她真是完美极了,泰德边亲吻她边想,地球上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厄休拉有多么神奇。从前他一直以为外星人是电影里畸形怪异的模样,直到一周前,“南极洲号”的伸缩爪抓取了一个飘浮在行星际空间中的正方体,那东西大概有人的拳头大,主要成分是硅、硫以及一些不活跃的合成元素。
正当泰德准备对它进行进一步的检测时,一段哀恸的啜泣声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声音道地地来自地球上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泰德以为七年的航行让他出现了幻觉。
那声音很快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使用的居然是泰德的母语:它是寄宿在正方体内的物种,从诞生起便随着载体在宇宙里流浪。它所属的种群以波的形式存在,因此可以进入泰德的大脑,复制人类脑电波的波形和频率。随后它流向泰德的海马体,读取他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从而发出他能听懂的声音。
“我的声音来自你记忆中的厄休拉·格蕾斯,你想起来了吗?”它问,“你中学毕业舞会的舞伴,那个黑色头发的女孩。”
泰德还停留在震惊之中,喃喃地感叹这太不可思议了,接着他提出了一个猜想:“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非智慧生命呢?”
“那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意识。”
“你是因为模拟人的脑电波才产生意识……不,现在的你本身就是一段意识!”
“我是一段意识……”厄休拉的声音带着几分思索,但很快她再一次轻声抽泣起来,“正是因为模拟了人类的脑电波,我才会如此悲伤。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在宇宙中流浪了四万年。
“我原本永远感受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直到我体会到和你在毕业舞会上跳舞是多么喜悦,泰德,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厄休拉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意识。泰德突然很想拥抱她,事实上在他产生这个念头时,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第一次裸裎相见后,他们成为了恋人。
和一段没有实体的波相恋听起来非常诡异,但厄休拉能制造十足真实的体验,甚至比真正的恋人能给予的更加真实:她能调动泰德的神经调节物质,为他降低焦虑或营造美梦;她同样能让他回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沉浸在那些记忆中时,泰德的身体好像浸泡在温水之中,四肢无比轻盈。厄休拉就像他大脑开关的掌控者,将一切都调整到令他最舒适的状态。
厄休拉最奇特的魅力在于,她可以变成泰德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可以是他的初恋女友厄休拉,也可以是他迷恋的电影明星吉莉娅,她在白天变成那个弯腰做家务时总会露出完美大腿弧线的邻居,泰德入睡前,她又能使他好像靠在温暖的怀抱中,然后用他母亲的声音讲出一个又一个儿时的故事。
“这些故事让我想到自己。”厄休拉总用这句话做故事的结尾。有一天她忽然说:“爱的,或许我不只是意识或记忆,而是一段故事,在结局到来前,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发展。故事和记忆的区别就在于,它有那么多可能性。”
“嗯哼,”泰德用计算机玩着弹球游戏,显得心不在焉,“我懂你的意思,以我的记忆为起点,衍生出无数的路径,博尔赫斯写过的。”
厄休拉活泼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而泰德忽然一愣:“这说明你可以变成长大之后的厄休拉,还有我妈妈,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但你可以成为她的未来,”泰德在意识里激动地握住女孩的肩膀,“你可以让我看到妈妈活到七十岁的模样,这多好啊。”
厄休拉少见地沉默了,十分困惑的样子。
但她还是照办了。在那天的睡梦中,六岁的泰德从床上醒来,揉了揉眼睛,然后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她没有开车出门,而是和他一起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他们一起看了电影,还叫了一份他最爱的披萨外卖。
在那个梦境里,她会每天叫泰德起床,送他去学校,在他背着书包转头时笑着对他招手,也是她在毕业舞会前为泰德系上了西装的领结。
舞会入场之前,青年俯身亲吻了一下母亲额角的一缕白头发,而后者抑制不住抽噎地说,她为他感到骄傲。
泰德感觉一切都是如此幸福,他走进礼堂,看到那个在等他的人,不是厄休拉,而是自己三十岁时为其心猿意马的女邻居。
于是他惊醒了。
他将脸埋进手掌心里,对厄休拉关切的问话充耳不闻,几分钟后才满面泪痕地抬起头,冷冷地告诉脑海里的那个女孩:“你把一切都毁了。”
那以后他们又度过了有彼此相伴的三年,厄休拉扮演过他生命中的无数个女人:母亲、妻子、情人、朋友……她们随着她的演绎越来越丰富和鲜活,从泰德记忆中的碎片到人生一步步完整,有的时候,厄休拉俨然和她们融为了一体,她就是她们,她们就是她。
可泰德却愈发痛苦,那个梦境一遍遍浮现,让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厄休拉的故事越逼真,他在离开故事后就会越慌乱,甚至还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到现实。他开始厌恶厄休拉的声音,激烈地排斥她变出的那些女人,用最恶毒的字眼辱骂带给他痛苦的“外星贱货”。
“我不是寄生虫,泰德,”厄休拉忍无可忍地反驳道,“我有自己的意识,而你不能因为不再需要我就把我一脚踢开。”
“该死的,你的一切都来源于我……”
“不再是了,”她打断他,“我创造出了崭新的故事,给了那些女人无限的可能性,可能性是不断延伸的宇宙,而你的记忆只是最初的那个奇点。”
他们在意识的世界里对峙,像极了第一次赤裸地面对彼此时那样,只不过厄休拉眼中的依恋消弭殆尽,她紧盯着泰德,如同一只骄傲的母狮,女人们的身影从她的身上闪过,泰德的母亲、厄休拉、女邻居……她们或悲哀或轻蔑地望着他,目光仿佛冷火。
泰德瞪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像一只困在陷阱中的野兽:“既然这样,那就滚出我的大脑。”
“你说什么?”
“你说你不是寄生虫,那就带着那些故事,滚出我的大脑。”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里面配装的是使身体进入休眠假死状态的制剂,他趁厄休拉不注意时偷偷将它放进口袋里。
他知道,自己的大脑会在一瞬间被强制关闭,这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但厄休拉也失去了载体,它会尖叫着、挣扎着死去,和那些女人一起。
他和他生命里的所有女人将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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