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超的诗

冲浪

只此青绿,在冲浪者身上奔流,日复一日

也成为飞翔的倒影。只此,北风和骏马星星般的眼睛

是他的故乡。语言是妩媚的器皿,冲浪者不语不言

踏浪像踏着命运的火舌,冲浪者不避不闪

当空是月还是潮湿的太阳?他看着自己流动的胸膛

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有想

尽头总会出现,至今仍未出现,只有低垂的绿意

制造千篇一律的风景。哦,无垠的

牢笼是观念的绝学,他已爱上这清淡的美

即使尽头出现,他还会反复地爱上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恶习。浪水滔天,绿意无心悲壮

却无意教会了他,审美。境界内外,还有什么不是美的

连乌黑的冷梦都是,连嫣红的伤口都是

连他雷纹般的褶皱都是,一意孤行地投靠美的

哦,那绿色的牢笼也是水墨画了,古中国不息的韵

总是如此酿造人间。冲浪者升起在画卷中

身后是天上来的绿,出生就相熟的波涛

你在决心赏观的时刻,就已然被通透地渲染

虽然你知道,草原的冲浪者,一生未曾见过海洋

冲浪者内心的狼嚎,永远无法呼啸在纸上

暮山慢

不动声色地,伏案,苍云之畔

静听长安。我在对座,把你的不动声色当作

山岚,背后,古老的朝代正抱起火焰

不动声色地,暮色在我耳畔

安静地变蓝,出乎蓝的青韵正将你

乌鬓涂染。我望着你,出神,忘了为运势而铸剑

暮色正浓酽,黑夜已扬鞭,而我终于望穿你

虚掩,看到了神韵清冽的明月湾

意念已攀上桅杆,静坐,于海上甲板

我们心照不宣。为一瞥而惊鸿,可以在短暂一瞬

数次发生,因为座下波涛汹涌而我们

不动如山。任,星河流转,酒香在周身挥散

无意中习得宽阔的诗观。听——

寂静之内,声声歌慢,婉转若风吹木兰

浸透万里云烟。我们的,路还遥远

我们心照不宣

雨中

只顾洞庭火意不怜

骤雨香,妩媚的夜里一睡千年

醒在沉着的青韵里,知雨早就停下

雨后的阴天,风藏在云里,千年不过

一瞬间。刚触到空气写的留白图

细雨便又飘零,像无色的墨水勾勒人心

勾勒发丝的鹤影。盛夏的凉意是冰冻的烈酒

焰力更旺盛,除非专事表面文章除非把麻木

打磨成无理的悲壮,不然谁会轻易啜饮?

喝一喝,时间尝厌的隔夜茶,超大杯

半数为了苦得嶙峋,半数为了被泼洒时

破碎地飞。那就抽一支烟吧,在厚重的云下

轻薄的厅堂,躲过新任管理员

看烟上升,落叶下沉,听风向左

流水长东。书在胸前哗哗作响,是时

边疆有一万匹骏马驰过,鬃毛红得像秋天的血

书页渐渐被飘雨淋湿,合上它时

眼前已是大河大江

山雀

山雀内心的积水,足够雨让七月满盈

山淋整夜风和雨,晨起思忆故人怀

遥远的,轰响,唱和着我陈旧的耳鸣

一把伞,一粼潮湿的影子和雀意

潮湿的道路上辗转,等待山河写在身上等待细雨

吐露梅子香,我会闻到

就像我会闻到白色天空背后的白昼之月

和明月背后的火山。山雀不在而处处皆在

随着我的,移步,笔画渐渐通顺,意境渐渐成熟

叶沫、雪花点、宇宙外部的巫山云

被山雀洞察,它柔软而坚韧的胸膛一向选择承担

而非绽放(短暂的一生,空山中学来的绝唱?)

随着,雨一直下,城市重新染上天空的呼吸

和大地的城府,我染上了一场悠长的淡梦

山雀告诉我,雨从来不是透明的,它的内部

藏着古老朝代的火光。我也渐渐明白

人们所认为的山雀,其实是雨,人们所习惯的雨

才是山雀

梅雨之夕

落了几天的雨,把自己落成了一场空

那些因被习惯而忽略的,往往大量存在

梅雨之夕,矫健的风也变苍白

苍白的人被苍白之风涂染,反而变得有些黯淡

有些像时间之外的匿名宇宙(谁说不是呢?)

那就黯淡地走吧,黯淡的路让历史得体

历史不知道,历史的篡改者却了然于胸

黯淡的路上惊遇故友,我们假装互不相识

一个人变得陌生,世界随之无垠

一个人重被发现,世界倏尔陈旧

我也是在那时察觉心中尘土,察觉雨已下了很多天

而我一身潮湿。冷风吹,发丝横斜

若早秋,在她面前,萧瑟也必须有壮丽的肤表

离开必须有近妩的无情

她挽着他,洁净如云,缥缈若清昼之月

我攥着我的萧瑟和梅雨之夕,无意间已走了很长的路

荒原,无声,夜幕正墨水般洇开

枝影,婆娑,今夕拨雨,往后将挥动大江大河

我听得见。我走了很久仍不知疲倦,道路还在伸展

明天已经到来

一次别离

自卑营造的迷离质感像秋天一样

易碎,剩下的只是自卑的恶与空虚

风吹山岗,无害的香若海潮,你非要在夜静风绝后

干燥的镜中忆念,修炼的究竟是禅意还是

冰霜?她要你去就好,要你武断的疆土挤落边关

她要你无常的意念不要你恒温的光

你总是后知后觉。非要把相遇拉长抑或与相遇

分道扬镳,长恨之夜里成为苍凉的史官

写下桃花就同时写下雪,写下刹那就同时写下

惊鸿千年。写完后你选择,等,像在时间的剑尖

等一个古中国,那些月光般的跫音是她的归来吗?

你知道答案:日后到来的,要么没一个是她,要么每一个

都是她,你只能接受。悠悠岁月里每一次抒情

都成为讽谕,你倦困而不眠

入睡前总能看到桃花和雪,它们从不坠落

始终如雾浮悬

月亮在身旁

大雨一夜,换来河水青苍

爱人镜子般清凉,汗水秋露般澈亮

露天茶室若山中古亭,我们相对而坐

细品,茶水的抒情与玄理,畅饮远郊的风声

隐忧先幽隐着,泪水先克服

先把握,转瞬至美,即使晕影深处是乌黑的雪崩

清淡事,开阔地相谈,即使夜晚已悄然盛开

发现时也并不惊诧。身畔树林,细碎星河与四方灯笼

交相辉映,照见我们眼里的烈酒丰盈

我们起身并肩而行,即使跫音潦草

也潦草得坦荡。风轻轻吹,心事静静起漪

我们听水流也听彼此的血液循流

像听时间的回声——它比时间本身更加悠长

我们望着顶上天空,像欣赏也像出神,我们望着天空

不说话。天空没有月亮,我们不伤感

月亮在身旁

无常

脚步沉重若

古时月,心象却山雾般轻飘

雾,抱着空山当故国,当我试图抱住空气时

却只抱住了陌生的自己

众客,消散,盛筵隐归字句

无须谁去收拾狼藉。命运掷来的秋风如玉

我接住的不过是,碎影,慵懒地拼凑

却怎么也凑不出完整的季节

无常已黑夜般盛开,跌宕之行,灰尘也变得妩媚

三两,烟云缥缈侧畔,隐忧般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的一切,都该酿造为凄美意与人文景观

哦,无常盛开,稳固之物也学会了烁闪

内心的黄沙地带,灯火乱

该如何守住殿宇青丹?不如放弃求全,认真地醉

安静地凋零,变迁磨不灭意匠

挡不住行路者执意掬水为天

真的栖居定准,失去深渊的同时也将

失去高山。安全模式,不是借旁人之香雕刻墙壁

而是每日晨起,镜子里看见自己的

秋水平沙

山雨欲来

众客喧嚷,身在众客之中,好的坏的

似乎都与他有关。至少风满楼,鼓胀着他丹红的观念

至少风满楼,满目景观跌宕,喧嚷之后是他不动的

水天一色。静止于动,他自认是众生之内

独异的修行者。内心有轰鸣亦有清凉的钟声

此刻不觉,将是他往后数千次

反身的明镜。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雨来后便只剩山雨

世界终于相连,但世界只剩他一人

作为修行者,众客的走,他不应也不敢察觉

真正的,水天一色,青韵若千古之墨,将多短的

轻瞥也染作千古,将多长的,太息也化作惊鸿

坐在层楼之巅,听雨的魂魄与纹理

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心跳。空山在凝望中入怀

让他分不清空山与自己,世界失去风

同时失去人文美学。是的,再回忆时

好的坏的都是,美的甚至美德,好的坏的

皆因易碎而获得质感。众客已逝,大雨不止

他已比历史更加潮湿。静止于静,他是

众生之外的众生——顿悟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闭上眼,感到雨中火,茉莉般滴落眉尖

黄雀记

汗水还未化作云纹,天空已然黛抹

燠热仍未散去,但我的若有所思清凉

若有所思,若向时间的峰顶也向历史深处走去

一丝恍惚,是一个腹中空空的人

清瘦的韵脚。风吹矮栏,宿雨像叶子滴落

晚行者,心灯轻摇。恍惚间看定一只

玲珑的黄雀站在侧旁,停步就飞入手掌

鸟膛,微温,羽翅,通顺

它的,轻啄若意匠,把纸上山河刻在

我的肤表,把它斗转星移的梦雕进我的心框

小相逢,缱绻几瞬如同

经年,当我抬头时,夜已浓酽,细若游丝的醉意已

遍历周身。小黄雀,它曾短暂地吟唱

曾让清水若三月的桃花盛开,我记得

当我想带它归返时,它却轻轻地离开了

它在栏杆上停了几秒,背向我,面向当时明月

像是某种致意,或者仅仅是天性使然

它飞走后,茫然顷刻将我席卷

草木凋尽的空山。我在原地荒凉地伫立

盼望它意外地归返,良久,它都没有再回来

月光下,我闻了闻我的手

闻到了尘土、暮色与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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