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杰的诗
梁祝
一对情侣虔诚地在月光下许愿,他们头顶的
千年古柏上,挂着同心结
也挂过一个个殉情的人
但他们,确信自己找到了永恒的爱人
决定送给对方一件信物
——以此立誓,永不相负。可没有人知道
那稀世之物的出售地址。于是
他们开始四处打听,甚至,还拦住了
一对过路的蝴蝶
向它们询问前世的星空
这时一个来自古代的人,经过了他们
他捋着胡子——
明明认出蝴蝶,就是那对情侣的前生
就是不告诉他们;就像这两只蝴蝶
明明从生与死里
重新飞回了人间,却从不与人奢谈
这人世间的伟大爱情
支点
大地的喉咙在哪里?在暗夜
你凝神谛听——
似狼嚎,鬼夜哭,山崩地裂……
仿佛我们赖以生存的尘世
是一个与病魔角力的患者,只有通过
这些惟妙惟肖的残喘,才能
找到那发声的喉结
——一个突兀的,平衡生死的支点
岁月轮回,万物皆有自己的宿命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徘徊的人类,由于天空
抛下的,一轮轮药片似的月亮的加持
而使支点,有了轻微的倾斜
人类的幸福
终其一生,井底之蛙也难以跃上地面
终其一生,我也无法逃出天坑
蚂蚁长着一张人脸,却从不打探天上的事
在地上歌唱、流汗、搬运蜜块的人
最终都回到了土里
当我遥望天上的月亮时,猴子
在忙着打捞水底之月
——人类的幸福,往往来自那些
永远无法攫取,却又总是
环绕着我们的圣物,还往往因为
这些神制造的泡影
似乎唾手可得,而成为我们永恒的痴迷
夜幕
闭上眼睛,就像拉下了最小的夜幕
我把自己封闭在身体里
在天地间,还有更大的夜幕,把万物困在里面
谁也休想出去
我试过了,就算使用太阳
也只是把它变成白幕。唉,算了,想穿过去
那纯属天方夜谭。但夜幕外面
实在太诱人了
不怕死的,都在自告奋勇。倘若哪天
有人穿过了夜幕
那一定是神睁开了另一只睡眼
去路
在春天,大山长出豹子的花纹,挡住了时间的去路
天空因此弯曲,引开了绕道的人群
——它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胡子垂到地面的古人,曾见它捕食过落日
现在,它的腹下还铺展着死亡的阴影
怎么办
要绕过去,需要走比死亡还遥远的路
那就等吧,等,一直等
直到天边有人归来
来人是我的前世
他从夏天来,长着一张乌云的脸
提灯人
在元宵节的街巷,如果你追随一群
提着灯笼的人,那么,无论你走到哪里
夜色里,都能凭空出现
一片美丽的街市,如今
那些身怀绝技的提灯人哪里去了
若干年后,我看见无数的萤火
掠过夏夜的头顶
仿佛那群提灯人,已从遥远的地方归来
今夜,我从洛水、湖滨
和纳凉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片
或大或小的星空
我怀疑,在那些星辰背后
都有一个不知疲倦的提灯人
我还怀疑,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在我们
每个人的身体里
都有一片提灯人制造的秘密星空
不信?你瞧那颗匆匆赶路的流星
——定是那个衰老的提灯人
用星火,为自己在天幕上錾下的
一道流苏的墓志铭
噢!原来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有着
自己朝圣的道路:那是一颗颗
飘动的星辰,终生奔波的提灯人
以及由它们
画出的一条条闪光的蜗牛跑道
那时我们谈论爱情
阳光正好,在简净而宽敞的院落里
鸟雀一忽儿飞来又飞去
浓稠的雀鸣——
直到冬天来临,雪花布满了天空
才密密麻麻落下来
可你到来的身影比雀鸣还要缓慢
我知道,一根琴弦的战栗
缘于风的指尖
现在,呼啸的风,围着我身体里
最细的一根肋骨狂欢
——呃,它多像从前的我,在风中
一次次抱紧了自己
在你的指尖到来之前
所有高处的事物都值得仰望
我会一直守着自己心跳般的月亮
如同不肯交出破碎的天空
和破碎的自己
那时我们在雪地上谈论爱情
黄昏将我们的影子拉成长长的狭谷
让我们清晰地看到
彼此的身体长出悬崖
当我们悄悄靠近
没有人在意
那一刻我们是如何轻易地
交换了彼此的深渊
更没人在意,两个即将在暮色里融化的人
天空是如何
一次次向我们落了下来
黄河
多少年了,黄河在天边晃动一下身子
地平线上,就会有雷声滚动
更多的时候,是在各类图画中
黄河拖着沉重的肉身,在大地上
迂回。它有淘气的时候
像驴打滚;也有飞翔的欲念
用波浪,甚至瀑布,替代翅膀
当然,这些都是想象的。从童年开始
它就像一个影子,隐匿在我的体内
像一条孤独的地下河。而现在
我站在岸上,黄河通体透亮
那么平静,像一位抱病归乡的将军
不再用伤疤,复述那些惊险的漩涡
甚至,不再用抛进河里的石头
指证留在身体里的铁块
星空浩瀚,大地缄默。这一明一暗
两条河流在大地上流过
让我相信:一个抱着落日终老的人
如果他喋喋不休,那是在唤醒
沉睡多年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他安静地躺下,那是一条河流
在抚慰另一条抽身离去的河流
生如草芥
风从高处吹来,丘陵有了向下的坡度
树木一个劲地打躬,像是
遇见了神明。路上的行者
像秋天的茅草,风一吹就白头
风吹草低啊,那些孱弱的生命
早已习惯了风云变色
就像田野上劳作的农夫,他们生如草芥
必然要顺从草芥的命运,必然要
遭受草芥之苦。那天,在空旷的工地上
一群疲惫的汉子,三五成堆
像草木一样,枯坐在风中
似乎天地就是一个道场
又似乎,他们已遁入了空门
风吹在它们身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像是在为受尽磨难的灵魂
祈祷,也像是在为他们的前世忏悔
——吱的一声,冷风吹折的一根草木
像那位跛腿的汉子
一颠一颠地。他不停地
晃动着身子,像是风一遍遍
吹着他的不幸
父亲
从坟上回来,父亲被装进
一个精致的相框里
渐渐退到客厅的一隅
就像一只关进笼子的鸟儿
噤了声。只有母亲
还经常念叨着父亲,一次次
向我们述说着父亲的诸般好
说着父亲离去时的不舍
这时候,父亲才有了
在笼中腾挪的空间
逢年过节,我们会把父亲
敬到客厅中央
为他送上纸钱和念想
母亲,总在一边唠叨个不停
就像那个年轻的苍老的慈祥的隐忍的父亲
还活在我们中间
原本以为是我们在爱着父亲
却不知道
母亲帮父亲把我们又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