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穷
作者: 李永生早年间,涞阳角儿一带,常见一些“缝穷”妇。
缝穷,是那时一些穷苦妇人谋生的手段。这些穷苦妇人,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日子过得紧巴,便到街头巷尾,专门为那些没家没业的穷光棍儿缝补衣裳,属于穷人挣穷人的钱。她们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针头线脑和洗净的各色碎布头。穷光棍儿们的衣服破了,花上仨瓜俩枣的小钱,找她们缝上几针,或者打块补丁,等上片刻就能收拾利索。
角儿是涞阳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全城的小商小贩和买卖铺子都集中在这儿。这里的缝穷妇,大都穿着样式差不多的青布大褂,破旧不堪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绾着样式差不多的发髻,靠墙挨着坐一溜儿,规规矩矩、不声不响地忙乎着手中的活计。
她们当中,有一位刚来不久的外地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身材玲珑,眉眼也好看,只是面色忧郁。她穿一件斜襟绲边袄裙,虽然半新不旧,但看得出做工十分精细。如果不是和别的缝穷妇一样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元宝样的柳条篮子,谁都不会把她看成缝穷的,但她确实就是个缝穷的。她每天坐在傻九铁匠铺的斜对面,离其他缝穷妇有一段距离。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声音软软的。她缝补衣服的手艺很好,接了旧衣服,先是正反面验看一下衣服破在哪里,接着纫好针,右手捏针,左手的两根指头提捏着破洞周围,细细的缝衣针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银鱼,在破洞处来来回回跳跃、穿梭,那破洞就像原本张大的嘴巴,慢慢闭上了。缝完,她用剪刀把线头一剪,把缝合的位置轻轻抻展,再把缝补好的衣服放在膝盖上叠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客人。
收了摊儿,她会到不远处的孙家店住。她从哪里来?有人问过,但她只回答不远。不远是多远?她不细说,再问其他的,她更不会说了。
城里有几个泼皮无赖,见她貌美,又是外地人,便借缝补衣裳来占她便宜,言语挑逗倒好对付,有的竟然动手动脚。有一次,泼皮侯七借着酒劲儿非要拉她去家里缝衣服,她自然不从。吵闹声惊动了铁匠铺里的傻九。傻九放下铁锤,披上一件小褂,噌噌走出来,径直走到侯七跟前,一双铁钳一样的大手攥住了侯七的手腕子,一拧,侯七立马龇牙咧嘴地叫娘。见是傻九,侯七半软不硬地喊了一句:“关你啥事?”傻九大喝一声:“她在我对面摆摊儿,就是我邻居。没听说过好汉护三邻?”再一推一搡,侯七差点儿栽个狗吃屎,立马拍屁股跑了。
傻九在涞阳是个人物。他力大如牛,一杆大枪使得出神入化,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主儿,涞阳城的泼皮无赖,没有不怵他的。早年间,傻九和儿子曾拦住慈禧老佛爷去西陵进香的銮驾,在老佛爷面前“举石锁”“耍大枪”,想讨个封赏,却因武艺太高引起卫士忌惮,未能如愿,留了个“讨封”的传说,傻九爷儿俩也因此名声大噪。
傻九已经六十岁,老婆走得早,儿子又投了军,在宋哲元的队伍里耍大刀片子。儿子投军后,傻九就带了两个帮手,开始打铁。
傻九帮了自己,年轻的缝穷妇连声道谢。她见傻九的褂子上有个口子,连忙叫傻九脱下来,要给他补一补。傻九说:“那就补一补。”
年轻的缝穷妇仔仔细细给傻九补好了褂子,又亲自送到铁匠铺,对傻九说:“大叔,以后您有缝缝补补的活儿,尽管言语一声。”傻九说:“好。”傻九当下数了钱票儿递过去,年轻的缝穷妇连忙摆手说不要。傻九说:“那哪成,我不是个占人便宜的人。”缝穷妇只得接了。其实傻九老婆死后,有什么需要缝缝补补的,他也找缝穷妇。这以后,傻九就专门找她,还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年轻的缝穷妇连忙点头,说:“大叔,你以后就叫我大妞吧,我叫大妞。”
有傻九护着,那些泼皮无赖再也不敢轻易来骚扰大妞了。到了冬天,傻九会朝大妞让一句:“天冷,挨不住了,就进来暖和暖和!”大妞就到铁匠铺里暖和暖和,也顺手抓起扫帚把地扫一扫,或者把浸满汗水的毛巾在清水里投上两遍。傻九会把在炉边烤着的红薯或者嫩玉米让她,她接了,心里暖暖的。
弹指,半年。
这一日,恰逢涞阳大集,角儿人头攒动。傻九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早就响起来了。大妞缝好一件衣服,抬眼望向傻九的铁匠铺,透过那扇半开半关的木门,看那一炉红通通的炽烈的炉火,以及傻九时隐时现的闪耀着油光的脊背。她喜欢看这一炉火焰,喜欢看傻九他们忙碌的身影,也喜欢听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些都让她感到温暖和踏实。这时,忽然自西向东驶来一辆装有轿篷的马车,车把式生怕撞到行人,小心翼翼地操着马缰绳,调整着马的步伐。马车到了大妞跟前,缓缓停下来,轿帘一掀,从轿子里跳下一位中年男人。大妞抬头和中年男人迎了个对脸,那人激动得脸上看不出是笑还是哭,喊一声:“大小姐,你让我们找得好苦!”赶车的是个毛头小伙儿,也喊一句:“管家大爷,还真是咱们家大小姐,咱们这两年的工夫没白费。”边说边抹起了眼泪。远处的人们见了这一幕,都围过来。傻九看见了,以为又有人欺负大妞,放下铁锤出了铺子。
大妞见了那两人,脸一红。那位被叫作管家的中年男人示意大妞借一步说话,然后急切地对大妞说:“大小姐,回去吧。还有姑爷,一起回。老爷和夫人早就退了给您订下的那门婚事。老爷说,就按你的意思来,只要你中意,他认了!”大妞眼圈一红,说:“晚了,他死了。”管家一愣,叹了口气,说:“大小姐,回吧,一切都过去了。”
大妞也叹了口气,犹豫一下,开始收拾篮子。她见着了傻九,说:“大叔,承蒙您老人家对我的照顾,无以为报,就让我再为您补一次衣裳吧!”尽管大妞和管家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傻九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此时他已把事情猜了个大概,就附和着那位管家说:“姑娘,在外受了那么多罪,该回去了!你昨天刚给我补了衣裳,我的衣裳都好好的呢。”
大妞却对管家说:“管家。把你穿的这件皮坎肩给我可好?”管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皮坎肩脱了下来。大妞接过来,指着皮坎肩对傻九说:“大叔,这块补丁,大不大?您的衣裳迟早要穿坏的,我提前给您补一补。”说着便把皮坎肩套在傻九身上。傻九慌了神,摩挲着皮坎肩,说:“我可穿不惯这么好的衣裳。”大妞说:“大叔,这只是块大补丁。”说着,大妞给傻九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望着天空,泪眼婆娑地喊了一句:“士贤哥,爹娘答应了,咱们回家!”说完,转身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