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枪现场
作者: 董林1980年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二天,老城有色金属二厂保卫科丢失了一把手枪,弹匣空弹。虽丢枪没丢弹,但是子弹管理没有枪支那么严格,丢枪的危险性丝毫没有减弱。
保卫科副科长卜成栋违规带枪进入二厂澡堂洗澡,且没把枪交给管理人员做特殊保管,而是抱着侥幸心理,将手枪放在木制的更衣箱里。在卜副科长洗澡时,更衣箱被人撬开,钱物分文没动,唯独手枪不见了。
二厂保卫科迅速保护了现场,第一时间将这一突发事件报告给厂领导。20世纪80年代初期,枪并非一件武器那么简单,内涵相当丰富。丢枪事件足以震惊全厂乃至整座城市,影响相当大。是有人要报复杀人,还是潜伏的敌人企图破坏工厂,甚至危害社会公共安全?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
二厂领导班子紧急开会做出决定,不怕家丑外扬,放弃侥幸心理,不搞内部解决之类的小动作,及时将丢枪事件上报给市里。很快市公安局侦破专家齐战和侦查员小汤进驻有色金属二厂,与厂保卫科组成联合专案组,侦查手枪丢失案。
过年后泡个热水澡是老城人的一个“讲究”,所以丢枪当天去澡堂洗澡的人不少,有机会进入澡堂更衣间的人非常多,这些人都被划入嫌疑人范畴。保卫科把当天去澡堂洗澡的职工和家属名单,交给了联合专案组组长齐战。
齐战与大伙儿仔细研究案情时发现,丢枪的卜副科长唉声叹气,一脸沮丧,饭也不吃。齐战走过去微笑着说:“卜副科长,你是老保卫员了,肚子里得能搁事。天塌了饭也要吃呀,再说天也不会塌下来。枪是在厂内丢的,就像鱼从江河里游进池子,情况还不算太糟。”
丢枪后一直没合眼的卜成栋,一张方脸瘦成了眼前的刀条脸,满嘴起大泡。他疲惫地点点头,哑着嗓子低声说:“但愿吧。我就盼着你们进厂来呀,有了专案组,我就有盼头了。说起来幸亏枪里没子弹,这样我心里还好受点儿。”
齐战说:“是呀,没子弹的枪,就像闭嘴的老虎,一般不会咬人。”
负责配合侦破工作的李副厂长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防止职工出现不必要的恐慌情绪,厂里没正式公布保卫科丢枪,这件事目前还处于保密状态。”
齐战摆手说:“没这个必要。即使你不公布,小道消息也早流传出去了,还可能引发各种谣言。咱们现在就是要打草惊蛇,立即贴出告示,公布保卫科丢枪一事。排查工作也不必过分保密,我看了那份可能接触到更衣箱的人员名单,厂里将他们分成可疑人员、落后人员、一般职工、表现较好四个级别。案子刚开始侦查,怎么就戴上有色眼镜了?”
二厂保卫科科长徐俊普说:“这是一个老办法,从以往经验来看,这样做,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
齐战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被保卫科内定为第一号嫌疑人的,是维修车间的钳工郝学文。他因打架被保卫科处理过多次,心里一直不服,扬言要报复。丢枪那天是星期一,郝学文本来休班在家,但是他悄悄溜进厂里干私活儿。郝学文比卜副科长早几分钟进入澡堂,等卜副科长去洗澡时,他立刻从澡堂出来了,在更衣室停留的时间较长。
齐战和徐俊普找郝学文谈话,开门见山:“听说你爱泡热水澡,说喝酒与泡澡是你人生的两大乐趣。可为什么丢枪那天你只泡了不到十分钟,就进入更衣间休息,难道那天洗澡水不够热吗?”
郝学文高高瘦瘦,说话时总喜欢吭哧鼻子:“吭,那天澡堂的水温不错,我本来想多泡一会儿解解乏。吭吭,没想到老卜来了,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大声说话,我不爱听,心里别扭,吭吭吭,多看他一眼都烦,就到更衣间坐了一会儿,透透气。”
“你为什么在更衣室待了那么久?经常泡热水澡的人,不至于晕堂子吧?”
“吭吭吭,我没晕堂子,也没抽烟喝水,就坐在那儿等着,想等老卜洗完澡走了,再进去泡一会儿。吭吭吭,没想到那天我等了四十多分钟都没看见他出来,我就穿衣服走了。”
“你休班不在家里休息,来厂里干什么?”
“我用车间里的一点儿废料做了几个老鼠夹子。我家住一楼,老房子闹老鼠,吭吭吭,老鼠夜里出来特烦人。”
“就谈到这儿,你回去吧,今天的谈话内容不要出去跟别人讲。”
厂保卫科认定的第二号嫌疑人,叫常义,以前是保卫科干事,因为私自使用值班枪支,由保卫科干事变成普通工人。常义爱枪如命,心灵手巧,会做各种枪模,以前做的是木制的,如今做金属枪模。丢枪那天常义也在澡堂洗澡,可早早就离开了,有人看见他身上肥皂沫还没冲洗干净,就穿上衣服走了。保卫科认为常义的举动反常,因为他平时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齐战和徐俊普找常义谈话,常义心事重重,一直低头不语。
齐战问:“你那天的表现确实有些异常,你作何解释?是默认,还是以沉默表示不认可?是与不是总得有一个态度,两个都不选择,你这是唱哪出?”
常义就是低头不吱声,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齐战示意小汤给他倒一杯水,语气平缓地说:“听说你有极品枪模?哪天也让我开开眼,我也是个枪迷,特喜欢枪。先喝点儿水吧,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总不开口也不是办法,你又不是庙里的神仙。”
常义接过水杯,听齐战说喜欢枪模,紧绷的脸部肌肉松弛了一些,腿肚子却仍然哆嗦个不停。小汤示意他鞋带散开了,常义点点头,弯腰系好鞋带,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常义叹气道:“我是嗜枪如命,可我没盗枪。不过那天太倒霉了,我在更衣室时,正赶上旁边没人。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我没去撬卜副科长的更衣箱,就像俗话说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你怎么知道卜副科长用哪个更衣箱?”
“我当然知道,在保卫科时,我是卜副科长的徒弟,知道他喜欢用最上层第二个铁皮更衣箱。但是那天我看见他用的是第二层的一个木制更衣箱,我确实看见了,当时还觉得挺奇怪呢。”
齐战问:“你还没洗干净就匆匆离开,这不符合你平时爱干净的习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常义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天刚进澡堂就想拉肚子,是几乎憋不住的那种感觉,就赶紧跑出去穿衣服。澡堂厕所坏了,一直停用,我不能当众出丑啊。”
齐战对常义说:“情况就说到这儿吧,今天的谈话内容,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肚子吃坏了,去厂卫生室了吗?”
常义说:“要不怎么说那天倒霉呢,去卫生室时顾医生不在,我只好捂着肚子骑车回家找点儿止泻药吃了,跑了几趟厕所就没事了。”
常义出了厂部大楼,依然心事重重,有人喊他下班去喝酒,他也不理会。
一周后,对那天去澡堂洗澡的一百九十九人的排查工作结束了,这些人的嫌疑基本排除,上班、休班也恢复正常。
李副厂长摊开双手说:“这就奇怪了,大面积排查,相当于抽干了池子里的水,如果不是他们中哪个人干的,枪会出现在池子底呀,可是我们没发现手枪的踪迹。难道这把手枪长翅膀飞了吗?”
齐战十分肯定地说:“这一百九十九人的嫌疑可以完全排除,包括所谓的一号嫌疑人郝学文和二号嫌疑人常义,他们都跟丢枪没关系。”
“那是谁干的呢?二厂有保密级别的材料,厂区封闭,飞贼也进不来呀。”李副厂长急得直搓手,来回踱步,不停地自言自语。
卜成栋似乎感觉寻枪没有希望了,又紧张起来,脸色变得蜡黄。他忽然想起什么,焦急地说:“齐组长,专案组排查嫌疑人时,可能漏掉了一个人。”
齐战和李副厂长同时问:“谁?”
“那个在澡堂负责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她也是二厂职工家属。她经常在还有人洗澡时,隔着门喊几声就走进更衣室打扫卫生,这样可以提前一点儿下班。男职工们听到她喊,便赶紧穿上衣服,因为她年纪大,也没人跟她计较。”
齐战和李副厂长还有徐俊普三人简单交流了一下,觉得这个情况应该予以重视。
两天后,专案组召开阶段碰头会,卜成栋汇报说:“那个女清洁工两天没来上班了,似乎在躲避专案组调查,相当可疑。”
李副厂长说:“怎么不派人把她监视起来呢?千万别让她跑了。”
卜成栋望着齐战,似乎在等待专案组组长下命令,他好立即采取行动。
他见齐战慢悠悠地拿杯子喝水,焦急地说:“咱们确实要有所行动,据我了解,这个女临时工的儿子与社会上的人有瓜葛。她儿子曾经开了个小吃部,后来与人打架被拘留,出来后关了小吃部,一直在社会上混,没什么经济来源。他背后有没有团伙,是否与丢枪有关,现在还无法确定。”
李副厂长说:“哎呀,老卜说的情况太重要了,如果丢枪与犯罪团伙有关,那么情况就复杂了。咱们可要抓住时机,不能再拖了。”
齐战说:“清洁工大姐是被人打了匿名电话恐吓之后,才托病不来上班的。那个恐吓清洁工大姐的人,才是真正被漏掉的最重要的嫌疑人。”
封闭的小会议室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每个人的呼吸都加快了。大家都在心里嘀咕,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齐战冷静地说:“此人大家都认识,此刻他就坐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开会,希望他自己主动站出来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会议室鸦雀无声。
忽然,卜成栋失控地哭喊:“你到底是谁呀?赶紧站出来,你可急死我了,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的?没有这么干的,快把手枪还给我!”
齐战笑道:“你不要太激动,那个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李副厂长看看在座的几个人,焦急地问齐战:“齐组长,我现在可是一身冷汗,太可怕了,坏人钻到了我们中间,这人到底是谁?”
齐战耸耸肩膀说:“这把手枪根本没丢。池子里的水抽空了,东西没显现出来,那就得问问抽水的人了。也就是说,这把枪还在枪主人手里。”
卜成栋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大声辩解道:“齐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咱们可不是在开联欢会,说单口相声啊。侦破丢枪案事关重大,开不得半点儿玩笑,我不懂你说的意思,希望你说清楚。”
齐战说:“我不是开玩笑,枪确实是你自己偷的,把枪交出来吧。”
卜成栋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眼睛血红,厉声质问齐战:“你凭什么往我伤口上撒盐?咱俩可无冤无仇,干吗毁我老卜啊?你有什么证据?”
齐战镇定自若:“我和徐科长这几天详细调查过,卜副科长你从来不带空枪,只要带枪,枪内必有子弹。你说丢的是空枪,意欲降低调查等级,混淆视听。你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从不带枪洗澡,在保卫科工作二十多年,最遵守保卫条例的人就是你。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很想在过年后泡个热水澡,完全可以将枪支交给管理人员登记,做特殊保管,何必冒风险锁进更衣箱里?”
卜成栋激动得想站起来,徐俊普用力将他按在座椅上。
齐战接着说:“卜副科长血压高,降压药不离身,平常洗澡不会超过半小时,丢枪当天却洗了一个多小时。据烧锅炉的杨师傅说,那天是洗澡的大日子,水温偏高。最怕血压不稳晕堂子的你,泡澡时间比往日长了半个多小时,不怕晕倒吗?
“另外,你平常都在星期三或星期六洗澡,星期一你例行巡查门岗,基本没时间洗澡。你可能会说年后泡澡是老城风俗。但是年后泡澡,大不过除夕洗旧。你是最遵守工作条例的人,除夕洗旧都没破过例。还有一个细节,你每次洗澡都会使用安全系数高一些的铁皮更衣箱,那天却换成了普通木制更衣箱,你既然带着枪,更应该使用不易被撬开的铁皮更衣箱呀。惯例被一个个打破,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卜成栋望着齐战,脸部抽搐,冷笑着不停摇头,忽然站起来朝会议室门口跑去,被小汤迎面拦截,小汤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卜成栋转身回来,给李副厂长跪下,哭着说:“我害怕退休,怕得要命,吃不下睡不着。带枪大半辈子了,枪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枪。身上带枪,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怕我,没有枪我就是个糟老头子,谁还拿我当回事!总厂保卫处要收走我的枪,我还怎么活啊!一想到退休,我死的心都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简直是昏了头,居然干出这种事。事后照镜子,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有罪!”
李副厂长揪住卜成栋的衣领子:“老卜,我没看出来呀,原来你是这种人。刚才还在这儿装好人,我们还拿你当自己人呢。你把枪藏到哪里了?快给我交代清楚!”
卜成栋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我将手枪藏在我女儿家的地下室了,不过她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背着她偷偷藏的,我闺女可不是共犯,你们不要抓她呀!”
卜成栋还交代,那天他趁常义不备,往常义的饮料里下了泻药,并故意在郝学文进澡堂几分钟之后就跟进去,企图制造几个嫌疑人,将丢枪案弄得混乱一些。
卜成栋自盗配枪,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判三缓三。他提前一年离开了有色金属二厂,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没有一个人送行,只有乍暖还寒的风一阵阵吹过。
两年后,卜成栋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家人带他到过多家医院,吃什么药都不见效。可是,只要看见枪,他的病情就好转一些。据说卜成栋的老伴儿和女儿给他买了大量枪模,堆得家里到处都是。
卜成栋的老伴儿跟邻居说:“俺老两口住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本来是比较宽敞的。可现在住不下喽,家里全是老东西的‘枪’啊,‘炮’的,挤得人喘不上气来。到了这个岁数还得攒钱换大点儿的房子,心可真累啊!”
卜成栋在一旁听见老伴儿说要换大房子,似笑非笑地嘟囔:“俺现在有一个营的兵力,等搬进大房子,俺装备一个旅,嘿嘿嘿!”
多年后,步履蹒跚的卜成栋在街上偶遇齐战,他停下来,忽然拔出“手枪”对准当年破获丢枪案的功臣。齐战笑笑,抬手将那把“枪”轻轻推了回去,随后拍拍卜成栋的肩膀,转身朝正街走去。
卜成栋呆呆地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就转身朝在广场跳舞的人群走去。到了近前,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枪”……
一串串肥皂泡泡在广场上空飘荡。
〔责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