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溪里豆腐
作者: 陈立仁菱溪里人爱吃豆腐,市集上卖豆腐的不少,生意做得最好的是“豆腐西施”。怎么就她一家生意这般好呢?有人调侃说,“西施”嘛,听名字就舒服,看脸蛋也体面,和豆腐一样水嫩嫩的。这话不错,豆腐西施卖的豆腐,看上去就洁白如玉、光滑细嫩。
豆腐西施姓豆,名花,出身于有“菱溪里第一豆腐”美誉的豆腐世家。她是独生女,打小跟父亲“老豆腐”学手艺,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用她的话来说:“我家的豆腐,就是地道的菱溪里味,传承了好几百年哩!”
这天一早,豆腐西施卖完十板豆腐正准备收拾回家,一位穿一身草绿色军服的小伙子,扁担两头各挑着五板豆腐走进集市,来到豆制品摊位,把十板豆腐摆放到了专供临时出摊的摊点,引得那些固定摊位上的商贩直朝这个生面孔打量。
不一会儿,有个固定摊位上的小贩凑到小伙子跟前搭讪,明知故问:“卖豆腐?”小伙子笑着点点头。“怎么卖?”“一元一块!”“多少钱一块?”小贩愣怔了一下,“你不是说笑话吧?”
小贩指了指不远处正准备离开的豆腐西施,说:“市集上的豆腐一元三角一块,豆腐西施卖了几十年,不涨也不跌,板上钉钉。”小伙子笑着说:“我这儿就卖一元一块。”说着,又加了一句,“一人一次最多买两块!”
听小伙子说得蛮认真,小贩拿来一只瓷盆,说:“那我要两块。”“好哩!”小伙子应答着,揭开盖在豆腐上的纱布,操起划刀,竖划六刀,再横划六刀,然后撩起两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放进小贩的瓷盆。
一块豆腐便宜三角,有人怀疑小伙子的豆腐质量不好,水分多。小伙子坚决地说:“我决不糊弄人,不信找秤来,少了我赔双倍!”一句话,引得豆腐西施转过头来。买了两块豆腐的小贩特起劲,把自家的电子秤搬了过来,还顺手带了一块刚才在豆腐西施那儿买的豆腐。在众人的围观下,他先称了豆腐西施的,再称小伙子的,斤两上差不多。
这时,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声,呼啦竟围过来一大群人,有要买一块的,也有要买两块的。小伙子不急不慌,一一撩着,有容器的放到容器里,没带容器的也不提供塑料袋,他随手从自己背的挎包里抽出一根聚乙烯线绳,将豆腐翻来倒去捆扎好,打个结,说:“提着吧!”“啊?”顾客不敢接。
小伙子说:“尽管提,碎了算我的!”顾客犹豫着接了过去,拎着晃几下,颤颤悠悠,没掉,放心了。不一会儿,十板豆腐就卖完了。小伙子收拾收拾,挑起空板走出了市集。
小伙子走了,市集上热闹起来。一个说:“这事奇了,一块豆腐卖一元,怕不会连本都赔了吧?”另一个说:“一斤黄豆,也就能出两斤半到三斤豆腐,去掉黄豆钱、人工费,烧柴都白搭了,这是做买卖?”还有人说:“做买卖不图挣钱,图个啥呢?”
第二天,小伙子不早不晚,还是在昨天那个时间在市集的临时摊点上摆出十板豆腐。有了昨天的铺垫,那一块块方方正正划好的豆腐卖得更加红火。一个小时不到,十板豆腐全卖完了。小伙子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豆腐西施过来拦住了他。
一样的货,人家一块卖一元,自己卖一元三角,往后还怎么在市集上立足?豆腐西施开门见山:“我说同行,你这样卖不赔本吗?”
小伙子一愣:“赔本?姐,我又不傻。”
“那我们切磋切磋?”豆腐西施接着说,“你敢说说你一斤豆出多少货吗?”小伙子嘻嘻一笑:“都是同行,说了也无妨,五六斤吧!”
五六斤?豆腐西施根本不信,小伙子说天书哩!她沉思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让我跟你学一回,如何?”
小伙子先是一愣,随即开起玩笑来:“好啊,不过是要跪红地毯拜师的哦!”
豆腐西施没半点儿犹豫,说:“行!今晚我就拜师学艺,或者说是考察考察。”
小伙子惊得瞪圆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当晚,豆腐西施选了粒粒滚圆的十斤黄豆,装好袋,骑摩托车到了小伙子临时借住的地方——离菱溪里差不多五里地的卞庄卞二爷家。卞二爷也是做豆腐的一把好手,在地方上与豆腐西施的父亲齐名,只是多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卞二阿婆。
当面锣对面鼓,都是同行,豆腐西施不怕小伙子做手脚。泡水、上磨、吊渣、烧锅、点卤、压包,连包上压几块石头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流程下来,啪,压成的豆腐在木槽内翻了个身,可以称斤两了。
五十八斤六两。豆腐西施惊呆了!这做豆腐的手艺真是绝到家了,豆腐西施的父亲没做到,豆腐西施更做不到。
豆腐西施有点儿服气了,但还没完。豆腐西施把自己带过来的电子秤放到了案台上。她让小伙子揭开任意一板已经盖了纱布的豆腐,划出两块来。小伙子不明白豆腐西施的心思,随手揭了一板豆腐上的纱布,操起刀,利索地横竖各划六刀,再撩起两块,往秤盘里一放。指针停了,豆腐西施看了看电子秤上的数字,说:“记住了。先拿出来,等十分钟后再称。”
小伙子明白了。内行人都知道划开的豆腐是会漏水掉秤的,豆腐西施是要等豆腐掉水了再上秤称。小伙子没说话,笑笑,把两块豆腐从秤盘里拿出,把豆腐夸张地在案板上翻了几个身后,将其放进一只竹编的漏筐里。
十分钟过去了,小伙子笑着说:“姐,你来称吧!”豆腐西施也不客气,把漏筐里的豆腐放入秤盘。电子秤指针左右摆动一会儿后停了,还是刚才称出的斤两,分毫不差。豆腐西施瞪了瞪眼,又来一招,说:“听说你有马尾草穿豆腐的本事,姐想开开眼,咋样?”
小伙子笑笑,说:“马尾草没用过,用聚乙烯线绳行不?”
“就用马尾草!”豆腐西施变戏法儿般拿出几根马尾草,递给小伙子。小伙子说着“那就试试”,接过马尾草,三下五除二,真用马尾草将两块豆腐捆扎好了,还提起来晃荡了几下。
豆腐西施摇摇头,叹口气,彻底服气了。小伙子看着豆腐西施的脸,什么也没说,一脸笑容。
小伙子天天挑着十板豆腐上市集,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市集上传出话来,小伙子姓郝名苗,原是卞庄那边军营的一个给养员,为了给连队战士改善伙食,曾拜师卞二爷学艺,做豆腐的手艺十分了得。听说他曾在省军区两用人才大赛中获得做豆腐特等奖。
真是真人不露相。市集上的商贩惊奇中带着赞誉,赞誉中带着敬佩,敬佩中免不了还有一丝惆怅——豆腐西施算是栽在这郝苗的手里了。只是,豆腐西施的生意虽少了,人却整天满面春风。
临近过年,正是豆腐生意最好的时候,郝苗却不来卖豆腐了。就在商贩们议论纷纷,顾客们连连叹息时,豆腐西施的豆腐降价了——一块豆腐从一元三角降到一元,重量不变。有人试秤了,划开的豆腐,任过多长时间,都是那个重量。质量嘛,翻几个身,用聚乙烯线绳一捆扎,尽管提着走。
是郝苗那一套生意经。难道豆腐西施拜郝苗为师学艺了?没听说呀。是郝苗给豆腐西施传了真经?谁也不知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郝苗退伍后,本想把孤独的师娘卞二阿婆接回他老家服侍,他老家虽然没有亲人了,但有两间房空着,怎奈师娘故土难离。他只好做豆腐、卖豆腐,收入全交给师娘,可师娘高低不接受。正好这时豆腐西施来“考察”,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就有了心思,对卞二爷说的“不学做人,妄学手艺,学技就要先学做人”有了共识。郝苗决定,先回老家处理些事情,然后就到师娘这边发展。
大年三十这天一早,豆腐西施和郝苗打了视频电话,聊了好长时间。早市收摊后,豆腐西施到卞庄把卞二阿婆接到菱溪里自己家里,按地方上的习俗,中午陪着阿婆吃馄饨,晚上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吃年夜饭时,豆腐西施对卞二阿婆说:“郝苗说了,以后您老就长住菱溪里了。”这话乐得阿婆热泪盈眶。年初一到年初四,豆腐西施不做豆腐也不上市集,就在家里陪着阿婆说话,悠闲过年。
年初五开张,菱溪里市集闹了一场“地震”。豆腐西施的摊点本来只摆十板豆腐,如今摆了二十板。摊点上还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脸上笑嘻嘻的郝苗,另一个是好几年没来市集的卞二阿婆。卞二阿婆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笑着看豆腐西施和干儿子郝苗卖豆腐。开市大吉,二十板豆腐,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一抢而空。
这以后,豆腐西施的摊点天天如此闹猛,买豆腐的、不买豆腐的,都会凑过来看个热闹。
有一天,豆腐西施放出话来:自家的豆腐制作技艺已经申报了非遗,自己是“菱溪里豆腐”的第六代传承人;郝苗呢,既在线上开设做豆腐的免费网课,也在线下开堂招徒传艺,造福一方。他们的豆腐像地方上走出去的一位名人说的,“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