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里乾坤
作者: 郑小亮我有个弟弟,小我六七岁。我读高中的时候,他还在上小学,每天我早出晚归,他晚去早回。因此,我们很少有机会交流。
即便是学校放假,我跟弟弟也极少面对面坐在一起,毕竟当时我正值青春期,不屑与黄口小儿为伍。弟弟还没意识到我们玩不拢,时不时敲开我的房门:“哥,下盘飞行棋吧。”此时的我,一般正对着镜子打理发型,那风靡一时的“四六分头”咋看咋舒坦,哪有工夫搭理他。无奈之下,弟弟只好转身去陪迷糊的奶奶。家里房间不多,自从我开始上早、晚自习,弟弟就一直挨着奶奶睡。弟弟跟奶奶相处融洽,晚上奶奶的房间里经常传出弟弟咿呀的怪叫声和奶奶的笑声,直到我敲门提醒:“能不能小点儿声?明早我还要上早自习呢!”他们才安静下来。
我自小就不是惹祸的主儿,也平稳度过了青春期。伤脑筋的是,家中令人不齿的杂草杆杆,竟出在了弟弟头上。
弟弟读初中的时候,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婀娜多姿的姿态,穿的衣服也稀奇古怪。特别是夏天,他喜欢穿面料轻柔、盖住手掌和臀部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像女孩子穿的。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弟弟的阴柔姿态已坐实,若再不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我爸妈忙于养家糊口没精力管,作为兄长,该是我出手管教弟弟的时候了,这想法也得到了我爸妈的支持。于是,我决定先礼后兵,如果弟弟不吃敬酒,就得吃罚酒。
我趁着学校放假的机会,把弟弟叫到房里。为了拉近距离联络感情,我陪他玩了几局飞行棋。下一步,该进入正题了,我单刀直入劝弟弟:“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穿这些奇装异服了?穿点儿运动装不好吗?你穿的这些都是女孩子的衣服,就不怕被人笑话?”弟弟瞪大了眼睛,说:“谁说这是女孩子的衣服,这是少年潮服,不信你去淘宝搜搜看。”
病态,完全是病态!我相信弟弟的话,这年头商家为了促销,什么花样整不出来?只要有需要,花裙子也可以标注成男款。这下我犯难了,总不能以我的想法去要求商家吧?
衣服这事暂且按下不表,弟弟的忸怩作态又怎么说?我又恢复了教育弟弟的底气:“你以后少给我扭腰扭屁股,还有你的手,也要注意点儿,兰花指都快翘起来了,如果别人知道我有你这样的弟弟,我的脸往哪儿搁?”
弟弟默不作声,自顾自收拾好飞行棋,转身走了,这场教育活动宣告失败。
见弟弟不买账,我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想着该怎么出这口闷气。机会说来就来,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弟弟拿筷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将手腕一扭,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我气不打一处来,一筷子甩在弟弟的手腕上,这一下力道十足,打得弟弟差点儿跳起来。我爸妈在一旁脸露怒色又瞬间平静,装作没看到。奶奶却瞬间火大,猛地站起来,将左手臂前伸,食指和中指并拢竖起,来了一招“仙人指路”,摆出要开战的架势。
奶奶这招,把我的威严一脚踩进了泥巴里,我一时没憋住,笑了起来。奶奶的怒气冲到了极点:“还有脸笑?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再过几年,你打他试试!”我连忙解释:“我这是在教训他啊。奶奶,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动作,简直像个小姑娘,就差翘兰花指了!”话音未落,我就被奶奶虎着脸教训了一通:“他干什么坏事了,你要教训他?再说要教训他,也轮不到你。再敢动手,莫怪我不客气……”我只好闭嘴,怕奶奶受刺激,脑子又犯毛病。
叫人生气的还在后头。晚饭后,我们各自洗漱休息,弟弟和奶奶的房间里又传出烦人的叫声和笑声。我正准备敲门提醒,一想不对头:现在我又不用上早自习,没理由不让他们开心啊。我赶紧把手缩回来,下意识往门缝里瞄。奇怪,这一老一小,怎么聊得这么起劲儿?
仔细一看,我傻眼了。祖孙二人正头碰头,比赛扭手腕儿,大有看谁扭得好的架势。抛开弟弟是男孩子这个事实不谈,单说弟弟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这个动作确实柔美无比。就在奶奶点头赞许之际,弟弟趁热打铁,又来了一组动作,弟弟终于……终于翘起了兰花指!此时,我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最令我难受的是,奶奶的开心肉眼可见,她体会不到我的感受。
眼下的情况怎么说呢,首先,奶奶在我们家是绝对的权威,她怎么说怎么好,我爸妈只能哄着她;其次,我能肯定奶奶偏爱弟弟,我当然无所谓,只要她开心就好;最后,基于以上两点,我得学聪明点儿,免得吃力不讨好,自找不自在。至于弟弟,让他自求多福吧,若按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以后别喊我哥就行了。
我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短短的假期一过,就要坐动车去学校了。走前的那个晚上,弟弟不计前嫌,高兴地陪我吃了一顿烧烤。当然了,是我付的钱。
时间过得很快,又一个小长假来临。我本不想回家的,但家里发生了一档子事让我改变了主意:我爸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弟弟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人打进医院了。
我不敢相信,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此事,后来我想通了,俗话说得好,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绝对是对方把弟弟欺负得没有退路了,弟弟才下狠手的。至于弟弟怎么下的手,我爸妈没细说,我估计当时弟弟手上拿了什么武器,难道是美工刀?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哆嗦。
回到家后,我总算知道了弟弟打人的前因后果:弟弟的学校有些吊儿郎当的同学,老喜欢欺负别人,经常三五成群,看谁不顺眼就围住揍一顿,事后还威胁如果向老师告状,放学后走着瞧。有一天,跟弟弟要好的同学被他们欺负,弟弟过去劝,他们连弟弟一起揍。弟弟挨了几拳头,他们还不罢休,想把弟弟架起来,给他们的“老大”当活靶子。弟弟终于忍不住了,把他们给揍趴下了,其中跳得最欢的那个直接进了医院。
听了粗略的描述,我表情严肃,心里却狂喜,这才是男子汉嘛。我兴奋地问弟弟:“你是拿什么东西打的?”弟弟摇摇头:“没拿东西,就用手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弟弟见我不相信,补充道:“真没拿东西,拳脚撂倒的那几个没什么大碍,就那个最凶的,被我一个反手摔,把胳膊弄脱臼了。”
我一愣,问:“反手摔?练家子啊,你这都跟谁学的?”弟弟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我老早就会,只不过没机会试手罢了,都是以前奶奶教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奶奶还会功夫,我怎么不知道?”奶奶疼弟弟多一些,我可以理解,谁叫我比弟弟大一截呢。但奶奶会功夫这件事,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一招半式都没教过我。
本来想向奶奶讨个“说法”,权衡之下还是算了,奶奶的脑子越来越糊涂,没有走丢就已经很不错了,反正我爸妈肯定清楚这个事儿,向他们求证也一样。爸爸的回答却又使我一头雾水:“奶奶哪里会功夫,如果会功夫,我还会不知道?”
这个事不搞清楚,我睡不着觉。一边是弟弟的坦诚相告,一边是爸爸的信誓旦旦,我该信谁?
纠结中我灵机一动,问爸爸:“奶奶以前是干吗的?”爸爸长叹一口气,说出了奶奶的故事。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唱戏的,也不是什么角儿,就唱些乡戏。乡戏说白了,就是十里八乡有钱的主儿逢年过节或家有喜事时,请戏班子来搭台唱戏,图个热闹喜庆。奶奶唱的是旦角儿,学戏、唱戏肯下苦功。但在乡里混饭吃的戏班子能有多高水准?估计也就那样吧,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台下摇头晃脑地听,就图个乐呵。
那天,奶奶所在的戏班子又被大户人家请去唱戏,人家不但价码出得高,而且要他们连唱半月。面对这样的大主顾,没理由不全力以赴。奶奶想趁机表现一下实力,便在上台前的那些天里,天天苦练一招叫“流云飞袖”的动作。据说练成之后,长袖一抖,那袖子犹如一根长棍,能笔直射出去,再把长袖一挥,便有千钧之势,别提多带劲了。坏就坏在奶奶为了找感觉,以桌子为戏台,袖子抖出去的时候用力过猛,人也跟着抖出去了……自那以后,奶奶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彻底告别了戏台。
说实话,对于戏曲,我没有多大兴趣,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当时我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爸爸和弟弟都没骗我,只不过是认知不同而已。其实奶奶既会唱戏,也会功夫,当年奶奶主攻的角色,叫刀马旦!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错怪弟弟了,他时不时摆出的动作,根本不是忸怩作态,而是戏曲里的动作,是奶奶教的!我不由得惊叹,奶奶对唱戏的爱好,居然一直到老都忘不掉,真执着啊!
我找了个机会和弟弟聊了聊:“你知不知道有个动作叫‘流云飞袖’?”弟弟摇了摇头,我从手机里翻出一段视频,说:“瞧,就是这个动作。你抓紧时间练,到时候把这个动作做给奶奶看……别问为什么,练好了,我放假回来带你出去吃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