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作者: 高春阳

年叔瞅着包裹愣神儿。日子咋过得这么快?一场大冻,一场大雪,又是一年。他掰着指头数一二三,然后停下了。他向外张望,院子里没有什么生气,除了风雪,就只有人家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还透着点儿喜庆的味道。收回目光,年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椅子咯吱一声,提醒人——过年了。

屋外有人敲门。

“谁呀?”

“我。”

年叔听出来了,是关婶。年叔赶紧把包裹藏进炕琴,折回身开门。只见关婶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团和肉馅儿,紧随其后的香香拎着一棵酸菜。

一阵风灌进来,雪花在门口飞舞。年叔把娘儿俩让进屋,搓着手问:“大过年的,你们俩咋来啦?”年叔拉亮电灯,又去捅炉灶。关婶看着壁柜上年叔老婆的遗像,气道:“看这年让你过的。”

年叔脸红起来,要收起相框。关婶拦住说:“让嫂子瞅着,不好吗?”年叔一时无措,嘿嘿笑了两声便不言语了。

香香打圆场:“年叔,俩好嘎一好,一起过个年呗。”

年叔有意无意地用巴掌遮盖自己的大腿——棉裤那儿破了个洞。关婶边洗手边笑:“别捂着啦,一会儿俺给你缝上。”年叔心思被看穿,低头给锅添水去了。

关婶说:“俺俩不来,你还不吃饺子了?”年叔傻笑:“石头不在家,俺光棍一条,哪来的心情包饺子?”

关婶让香香剁酸菜,自己一边揉面,一边念叨:“石头刚从部队转业就去驻村了,当书记的能不忙吗?”

香香说:“石头哥一直跟俺联系呢,干劲儿老足了。”关婶说:“帮大家把日子过好,石头有道道儿,咱甭惦记了。”

年叔嗯了一声,说:“通讯方便了,人却更远了。倒不如在部队前儿,写写信还能留个念想。”香香说:“石头哥脱了军装,也是穿军装的人。”

屋里有了人气儿,空气里就有了热乎劲儿。香香用纱布把剁好的酸菜包住,挤出菜汤,再把酸菜和肉馅儿搅拌在一起,香气立即弥漫开来。

关婶揉好面团,放在那儿饧着,对年叔说:“进里屋把棉裤脱了。”年叔支吾着:“合适吗?”关婶拉下脸:“露着合适?”

年叔不得已进里屋把棉裤换了。

关婶穿针引线,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干吗还这么苦着自己?”年叔有点儿不是心思,瞅着香香说:“这不想攒钱给石头娶媳妇嘛。”香香脸一红,跟着又暗了。关婶连忙说:“算了算了,不唠这些,包饺子吧。”年叔说:“好啊,俺去趟外头。”

年叔裹上棉袄出门。屋外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不少孩子在玩耍。有了花灯,有了鞭炮声,空气里就有些年味了。年叔揉揉眼睛,想抹掉点儿啥,却越抹越多。他生自己的气了,在脸上堆起个好看,进了屋。

三个人很快包完了饺子。年叔盯着饺子,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在盖帘上列着队,兵似的。年叔脸上的好看就有点儿不好看了。

关婶一眼瞪过来:“瞧你这蔫不唧儿的性格,不能改改?不就是孩子没回家过年吗。俺娘儿俩来陪你,是来看你脸子的?”

年叔笑出一脸腼腆。

年叔好久没吃上这么香的饺子了,想跟关婶说点儿感谢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闷头吃。关婶笑他“一吃一个不吱声”。

吃完饺子,香香收拾桌子,关婶“收拾”年叔:“别胡思乱想了。香香爹去世得早,俺娘儿俩不也过来了?咱活出个样儿,才能让那头的人宽心。”

年叔连连点头。关婶又聊了一会儿,看香香收拾完了,准备走。

年叔问:“明儿初一,还来不?”香香抢话说:“来,年叔,明儿起早就来,初一照过。”年叔咧嘴笑了。关婶气得也笑:“傻老爷们儿一个!”

年叔送娘儿俩出门,看风紧,回屋拿来一件军大衣给关婶。关婶问:“嘎嘎新,哪儿来的?”年叔说:“石头托人捎回来的,俺一次都没穿过。”关婶问:“真没穿过?”年叔说:“扒瞎干啥?”关婶把军大衣给香香披上,说:“要穿也该香香穿。”香香瞅一眼年叔,挤出个笑脸,接着就别过脸去。香香搀着关婶往外走,关婶眼里湿润润的,小声嘱咐:“别回头。”

年叔呆立在门口,望着关婶娘儿俩远去。他看见,风雪中,那两个人影慢慢化成一个人影,人影转过身朝自己走来。走着走着,他看清了——是石头!

石头来到年叔面前,啪地来个立正,大叫一声:“爹!”眼角余光却在寻香香。

年叔清清楚楚地看到,儿子穿着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雨衣,像是刚从水里给捞出来的一样。

年叔张开双手,没等拥抱,爆竹声大作,接着,有人开始放烟花了。年叔使劲儿眨眼,哪有什么人影?只有繁花满天。

年叔默默回到屋里,捧起老婆的遗像,来到炕琴前。他打开柜门,解开头前儿藏起来的包裹。儿子的笑容迎出来,黑白的。

相框对着相框,黑白对着黑白。年叔冲老婆说:“石头在洪水里救出很多村民,死得光荣,咱该高兴才是。”

窗外,风停雪住,年味正浓。爆竹声更紧,烟花更绚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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