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船
作者: 王清海一
上大学那几年,没有事的时候,我一直习惯在游乐场闲逛,开始的时候是和朋友一起,等朋友们分别有了可以挽手并行的人后,就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闲逛了。比起城市灯红酒绿处昂贵的消费,游乐场里的东西我都玩得起,这让我觉得故乡跟这个大城市的距离只是数量不同,而不是永远无法抵达。
我家在一座偏僻小山里,到处都是被风碾过被雨揉过,平静地成为地球一部分的坚硬石头,躺在上面,身体舒展成石头的一部分,天空,大地,飞鸟,大家都一样,集合成了世界。我很爱那里。可山里人学习的动力却是离开大山。我考上了大学,高兴地离开那些石头。城市里也有被粉碎过被切割过的石头,在某些地方立着摆着,却再也不是大山上那些与人密不可分的石头。
我想念石头,觉得那是没有距离的物体。我也知道人是朝前走的,一切都会改变。我跟石头之间,注定要有这些距离。我现在是学生,将来也会在这个城市里工作,成为城市的一员。
大三那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在游乐场里闲逛。太阳和土地被热焊接在一起,以为孤单会让人变傻,才有了我形单影只在这里晒太阳。不想却看到了方小兵,和一个女生,挽着手笑着走着。他不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因为他都没有看到我。反倒是我的目光一直离不开他,黑皮肤,短头发,小眼睛,米黄T恤配着长头发女生的红裙子。他在太阳下也是火热的,脸上淌着汗珠,衣服也粘在了身上。可我就是觉得他是让人想去拥抱的石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方小兵。也许是直觉,我觉得想去拥抱的这块石头,跟自己应该是一个学校的。我强烈地想知道他是谁,那种感觉让我的身体飘浮在云端,走到哪里都有这么一个念头。我也知道控制这个念头,不轻易跟人打听一个男生。但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程涛。
程涛是我在学校里面最好的男性朋友,我们同级不同班,又不是老乡,因走得亲密,有过流言,看看我们俩怎么也配不成对的样子,流言自散。
打听的时候我们正一起挤地铁去火车站附近的批发市场买衣服。那里的衣服要便宜很多,但需要很努力地砍价,砍得过分的时候,难免会遇到冷言冷语,带一个男生做保镖可以从容很多。男生也不是随便带的,有的会觉得砍价麻烦,有的只穿品牌专卖店的衣服,还有的,妈宝男,衣服都是家里寄来的。只有程涛,随叫随到,砍价的时候也帮腔。我宿舍的姐妹送他一个绰号:绝世好男人。
程涛听了我的描述后,捂嘴乐了很久,说:“你一说我就知道那个女的是李漫漫,男的肯定是方小兵了。杨路,你打听他做什么,看上他了?”
“当然不是,就是感到好奇。”
“好奇什么?那地方这样的情侣到处都是吧?”
“哦,好奇一个那么丑的男生是怎么交到漂亮女朋友的?”
程涛笑了,说:“这个人我还真认识,方小兵,就是咱们学校的。他家有钱啊,家虽然不是这个城市的,但家里公司开发的房子都盖到这里来了。刚才来的地铁站上,新换的那个灯幕广告,‘你不理房,美女不理你’就是他们家的楼盘。”
我还真没看见这个广告。但是程涛说了,那就一定有。我说:“你对他很熟悉?”
程涛说:“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篮球,每次打完球,他都要请客,有钱人嘛,大家都很喜欢。不过他不丑啊,就是眼睛小些,皮肤黑些,不知道你们这些女生审美是怎么回事。”
我这才想起,篮球场上总是动不动就呐喊声一片,自己从没有近前过。我说:“你还会打篮球啊?再打球,一定叫上我,给你加油。”
程涛咧了咧嘴,说:“真的?你会喊,程涛加油?”
我说:“这有什么难的,到时候喊给你听。”
我总觉得,教室里乳白色的电棒管,都没有程涛透明。没想到他平时慢声细语小绵羊一样,篮球场内上蹿下跳,跟一头小老虎一样。但跟方小兵比起来,还是差点儿劲儿。方小兵闪转腾挪,动作那叫一个潇洒。他的每个转身每个跳跃,都恰到好处敲到我的心上。我知道自己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目光,会让人怀疑我。他的目光看向我,我的目光就躲闪到球场外的杨树上,叶子绿油油举着手,不停地拍啊拍。
有一次,我感觉到方小兵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磁铁一样的吸引,虽然没看,我也是有感觉的。我想朝他微笑,不敢,只敢低头翻手机,眼睛瞧着手机,身上被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比篮球场上的人都觉得热,汗水暴雨一样向外涌。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的时候,篮球场都空了。我的心里很高兴,那天我感觉自己是一路飘着回宿舍的,不沾尘埃,像个仙女。
我知道自己这样是喜欢上了方小兵,一见钟情吗?喜欢就是爱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说不准爱是什么。在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追求过我,陈浩然,一个黑瘦的小伙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跟我写信表白,我看了一眼不知哪里抄来的缠绵悱恻的句子,一阵汗毛直竖,就撕掉了。我并不喜欢皮肤黑的男生。在大山里,皮肤白的男生,才能说明生长得富贵。
我考上大学后,陈浩然还来找过我,打电话约见面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我知道他是很老实的那种人,去见面,也不会有什么。
陈浩然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复读,看见了我,脸上笑得比花都灿烂。他的笑容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尊贵,我的脸一直绷着。他看到了我的表情,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满是爹味地问了问我的学习生活,就走了。又复读了一年,仍然没有考上,给我写信说割阑尾了,好疼。隔了一段时间,又写信说去当海员了,这是他最好的选择,能让家里快些富起来。他就这个命,十几年的时间,让他拥有了一副强健的身体,只是长成了一个身体罢了。这个身体是该为自己的家庭着想了。
他还说我温柔善良,是他一辈子内心向往的人,不过他知道我们不可能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巨大鸿沟,他用生命也无法跨过来。此生此世,只要我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尽自己的所能,哪怕舍出命去。生命相对于喜欢又有什么呢?没有了喜欢,命存在也无意义。
我看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存留了他的电话。我们就一直断断续续联系。加了QQ后,只要有机会上网,我们都会给对方留言。他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拍照发我邮箱里,宽阔无垠的大海,船只如同不被主宰的命运,船上目光坚定的水手,丝丝缕缕的白云将他们联结在世界上。
他发过一段十秒钟的视频,是湿漉漉的甲板和跟天空一样的海面。陈浩然说:看,这是秋千,在晃来晃去。随后在游乐场看到海盗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陈浩然。他在船上。他是一个带着海腥味的男人。我问过他,有没有惧怕过海盗?
他说:怎么会呢?我们是打渔船,海盗不会抢这样的船。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
这种关心和想起,是不是爱呢?我依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游乐场的海盗船,只是一条模拟的抛物线,一个用来游乐的玩具,是无法与真正的大风大浪相比的。可是自己的生活,那种幻想的波澜壮阔,也只能在海盗船这样的游乐场模拟,陈浩然显然不在自己的生活里。
二
下班后,我照例在超市里转了两圈,精挑细选了好一阵儿,最后买了两个西红柿和一条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鱼。这些菜摆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满耳朵都是理货员的打折处理声,明知道这些菜不完美,可是却还要在一堆不完美的菜里做选择,这就是绕来绕去的生活。当我明白生活只是活着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去想,什么是生活了。
西红柿炒鸡蛋,儿子喜欢吃的一道菜,做起来也省事。鱼我喜欢清蒸,照例要红烧,因为程涛喜欢吃红烧鱼,我就按他的口味做了。饭做好,看着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就给程涛打电话问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有个客户来了,在一起吃个便饭。”程涛轻声说。电话里声音一片嘈杂,好几个男人在大声笑着,还有银铃般的娇笑声,听得我心里像长草一样乱七八糟。没办法,都是为了工作。对于事业有成的男人,这些事是不能计较的。
“妈妈,可不可以吃完饭后再做作业,语文刚做完,数学还有二十道题呢,我要饿坏了。”儿子嘟着小嘴说。他的体型已经开始发胖了,估计要不了几年就会活脱脱地成为另外一个程涛。结婚前程涛也是很清瘦的,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这么小就随了中年程涛的肥胖。婚姻是能改变一个人的,体重是最明显的改变。虽然看着程涛的肥胖感到心里别扭,但对于儿子却觉得无所谓,看他那已渐现端倪的英俊眉眼,只感到越看越可爱。
“不行,作业做完后再吃饭,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再过几年就要读高中考大学,将来考不上好大学,毕业了也找不着工作,你总不能指望爸爸妈妈养你一辈子吧,咱家可没有万贯家财给你继承。”我斩钉截铁地说。儿子做完作业才让吃饭,在我家是个原则问题,半点儿也不能通融。一次程涛的母亲在这里,看孙子饿得可怜,就对自己的儿子下了命令,让孙子吃完饭再做作业,孝顺的程涛一口就拒绝了,根本就轮不到我为难。
儿子说:“咱家不是有钱吗?”
我说:“有多少人比咱们家更有钱,他们的孩子还要努力学习呢,成绩好,你才能挑选大学,挑选专业,挑选自己的生活。”
我那时候努力学习是为了离开大山,儿子已经生活在城市里,那他努力学习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让他去更大的城市或者出国?其实我更想他能留在身边。可是社会就是这样,大家都拼命督促孩子努力,这也是一种社会运转,不随着运转,就总觉得自己落后了。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妈妈,你们再这样逼我,我就要早衰了。”儿子长叹一声,继续埋头做作业。
这是每天我们都要进行的斗争,儿子从没胜利过,也从没放弃过。程涛也从来不敢干预这些事情。这让我很骄傲,骄傲自己的胜利,骄傲有这么一个不屈不挠的儿子,骄傲有一个言听计从的丈夫。
对于一个过了四十岁的女人来说,我觉得这就叫幸福。幸福是高于生活的一种存在。
我幸福地等儿子做完作业,看着他把我认为他今天必须吸收的营养吞下肚,才慢慢地吃了些东西。我要减肥,所以晚上基本上什么都不吃,剩饭剩菜还有很多,我闻着那诱人的香味,咽了咽口水,不顾咕咕响着抗议的肚子,将它们塞进冰箱里。程涛是个很节俭的人,宁肯看着东西吃不完烂掉,也不能提前倒掉,我是主妇,很习惯地做着他的习惯。
把锅碗桌子收拾利索,儿子早已占了遥控器,我的慈母心作祟,儿子饭后有半个小时看电视时间,我想看电视剧需要放下母亲尊贵的架子,和他抢一番。今天没有哪个故事值得我这样,于是就去洗了个热水澡。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照了一阵,看着两个开始已经有点儿像蔫茄子一样的乳房,盯着眼角额头已悄起的皱纹,想起了完全干掉被人扔在垃圾堆上的茄子,想起了姥姥吃一个饺子要在没牙的嘴里磨上老半天才勉强吞进肚子里的情景,不禁不寒而栗。
于是,我开始自我安慰地想,想儿子的将来,想事业正蒸蒸日上的程涛,人生就是走一个过程嘛,我有他们的陪伴,应该觉得开心。自我调节心情之后,我用一条柔软的毛巾细心地把自己擦干净,盘起头发,洁面,水,乳,精华液,霜,眼霜,一套程序之后,皮肤舒服地绷紧了,皱纹暂时消失在视线里。我精神焕发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儿子,他立刻抓紧了遥控器。我对他笑笑,去给程涛打电话,这次电话里很静,静得让人想入非非,他压低声音说还在忙,一会儿就回家。我挂断电话,气愤地走向卧室,可以猜得到,身后的儿子一定如释重负。
住宅区左边不远处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右边不远处是一条经常拥挤,出交通事故的商贸街,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大广场,广场附近有许多大商场,于是这里就成了黄金地段,同样的房子比别的地方要贵一倍还不止。但大家都抢着往这里来,在程涛升任公司副总后不到一年,我们也搬到了这里。
这一会儿,左边的隆隆车声,右边的喧闹声,广场上的音乐声,一起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尽管那些缝隙小得钻不进灯光,更别说比黄金贵重的月光。
好像空气中必然有氧气一样,城市里就该有这些东西,没有了反而不习惯,我就习惯得像没听到一样,就像我们呼吸时不用总想着你吸进的是氧气,呼出的是二氧化碳。我是从山区来到城市,程涛是从海边来到城市,毕业后挣扎于城市的生活,都是一样上班下班,为了挣钱耗尽全部精力,都不过是城市里一粒灰尘,渺小到不能记起自己。
我坐到电脑前,连上网络,下意识地点开化工行业的网站,那是我大学学了四年的专业,这会儿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看着那些化学术语,以及一些最新动态,熟悉而陌生。行业取得了很多进步,我在这里只是索然无味地一阵乱翻,便不再看了。微信上陈浩然发来一个图片,依然是无边的大海,所不同的是,这次不远处有个小岛,在相片里,如同一个小黑点。他这样给我发了十几年,我看腻了,却也没办法拒绝人家的分享。在茫茫大海上,他的心中能装着什么呢?他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把我当作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