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灯笼
作者: 莫飞“我触摸方向盘,有金属的质感,然后打开大灯,光线像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笔直的水杉树。接着,我试着打转向灯,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耳朵里跳跃。”
我右手做着招财猫的动作,模仿声音的节奏。
周小艺盯着我的右手,再看向我的眼睛,接着转向桌面的镜子。我在她目光牵引下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神情,强烈的几近稚气的喜悦。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这明明是梦境,我非得要她相信这梦境真实可触一般。
“我尝试打开了车门,先用脚探了一下地面。我害怕出现像之前的梦境,脚底下是深渊。这次,我确定地面是真实存在的,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跨出车门。我很害怕,双腿僵硬,无法移动……”
周小艺把目光移向我的腿,我不自觉地夹紧我的腿,仿佛在她的目光下,我会颤抖起来。
“我走到后备厢,有个声音出现了。”我看了看周小艺,观察一下她的反应。
“什么声音?”她抬了抬眼,配合地问了我一句。
“声音说,后备厢装着我的心魔。”我说,“那个声音催促我打开,我感到很害怕。”
“害怕?害怕看到心魔?”周小艺注视着我的眼睛,就像注视一汪平淡无奇的水,她不会再对我水底的东西感兴趣。我这摊浑浊的,了无生气的水。
“空空荡荡的后备厢,什么也没有,然后梦就醒了。”
“什么都没有?”她显然有点儿失望。
“是不是很奇怪的梦?”我问她,并用手抚摸在梦中咬得发酸的腮帮子。
“你能做梦是件好事情。”她说的是实话。
“你有没有觉得,整个梦境在暗示,空无一物的心魔?”我按了一下胸口加重语气,“这里,空无一物的心魔。”
“空无一物的心魔?”周小艺把手按到我的胸口,缓慢地划到后背。
我用油腻的头发蹭她下巴。她的手顺着后背滑落腰部,在裤腰和上衣之中找到一条狭窄的通道,探索却坚定地伸入。手感受到我绷紧的身体,僵硬地与之发生对抗。
她缓慢地将手指按压到我的伤疤上,仔细地抚摸针线缝合后凸起僵硬的部分。皮肉被线勒过,是一只蜈蚣的形状,虎视眈眈盘踞在后腰背。
周小艺让我闭嘴时就喜欢抚摸我后腰背的疤痕。我有点儿羡慕,她可以用手摸,还可以用眼看。而我,明明是在自己躯体上,却只能通过镜子观察,借助手的触摸来完成对它的想象。
这条疤痕是大货车司机给我的“奖赏”。他求着派出所的民警押着他来医院看望我。痛哭流涕,追悔莫及,说不知道我有这么惨,早知道他就不会划我一刀了,而是让我划他两刀。我躺在病床上,始终不说一句话。说实话,我一点儿也没记恨他,反倒感谢他给我一刀,留一个看不见却真实可触的疤痕给身体。
我坐直身体,试图摆脱周小艺停留在我伤疤上的手。她的手缓慢地从我腰间滑落,像一件轻柔的丝织物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她的眼神跟着手一起落下,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拖鞋上。
我看不见她的眼,所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离开她的身体,站起来,喇叭状的吊灯被头撞得四处乱晃。我记得以前每一次被撞后,都会说一定要把这灯换成吸顶灯,可我没有哪一次经过灯具店的时候能够及时想起来。
屋子里的一束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中挤出去,脸色惨白地注视着窗前的老梧桐树。西北风刮过,几片叶子不情不愿满腹委屈地从枝桠上飞落,夜太静,我听得到它们翻滚在地上,发出破碎的摩擦声。
深夜十一点,我离开周小艺家。
“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声音在楼道里被冷冷的风吹着,空空荡荡的,我知道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
每一次离开,她几乎都会说同样的话。
我的手插在裤兜里,想张嘴跟她说句什么。可是楼道里的冷风让嘴唇僵硬,我只能紧紧地咬住牙齿,就像死死地咬住一个秘密。裤兜中的右手捏着把钥匙,秘径般凹凸曲折的纹路是要通往哪里?
霜冻的柏油路在路灯下就像条被冻僵的蛇,我怕踩痛这条蛇,走得小心翼翼,简直像走在冰面上,这个模样一定显得可疑和可笑。一百米外,小区保安已经不安地站在门口张望,促使我改变走路的模样,他严厉的眼神就是冬天的霜剑,吓得我又是一阵哆嗦。
我急急忙忙把手摸向裤兜,另一只手又伸向夹克,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终于掏出了一把钥匙,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霜剑立即融化,他温暖可亲的眼神让人如沐春风。保安拉起我的手,一直送我到单元楼梯入口,嘱咐我小心上楼。
“你已经连续清醒着回来第五天了,你要加油。”保安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他的话让我想起看到过哪个工厂的门口贴的标语:连续安全生产1112天。如果哪一天,出了生产事故,是不是就得从零开始算起?我想得有点儿多,转过头想好好看看这个善意的保安,可保安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亭。真是对不住,我从来没有记住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脸。
我时常后半夜归来,我家大门的钥匙总是不知道何时就离开了我的口袋,找不到钥匙开门,就醉醺醺地去找保安。保安给我打电话找锁匠,醉得不省人事,我就躺在门卫室。物业上的保安曾经商量过,想为我打20把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省得再打不开门。他们防我丢钥匙就像防小偷一样。
冰凉的钥匙躺在手心,它开不了我的门,因为它属于周小艺家的大门。我把头朝门上顶了几下,这肯定是无济于事。对面邻居家的门探开一条缝,看到是我,又砰地关上。有一次我醉酒把呕吐物吐在他家门口的地垫上。真是抱歉得很。
我不能再去睡门卫室,好不容易留下的好印象,可不能再次破坏。当然,周小艺那里我也不能去。虽然钥匙在我的口袋,贴着大腿,但它似乎时刻提醒我:我应该还掉这把钥匙,在两个月以前,或者更早。
我只能去地下车库,在车里睡一晚。想起我那可怜的老福特,现状并不比我好,左车灯曾经撞在墙上,眼眶凹陷,车屁股又被追尾,缩进去一截。
车库入口的灯大概是坏了,没有亮,张着空空洞洞的大嘴巴。我摸黑走下斜坡道。走了几步,才想起我裤兜里的打火机,手刚摸索着拿出来,结果脚下一绊,身体失控向前扑过去,打火机应声落地,发出翻滚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咒骂了一句,双手在地上胡乱扒摸。
什么也没摸到。我有点儿害怕黑暗,很长时间,生怕自己酒喝得不够多,在黑暗中独自醒来。我不知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也不希望知道。所以,我想自己要不要退出去?还是去保安那里过夜,好歹有灯,也有热水。
我摸索着爬起来,突然看到车库里竟然有光线,是种恍惚的亮光。我这才想起那件发生在地下车库的恐怖事件。今年台风来的时候,车库满是水,有一个女人溺死在这里。她穿着黄色救生衣,像一件漂浮物,在车库里漂来荡去,简直就是恐怖电影的画面。小区里的车主吓坏了,他们宁可拧断方向盘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车挤进一个狭小的位置,也不愿意开到空空荡荡的地下车库。
光线是从一间板房扩散开来的,我不记得地下车库何时有个板房。这板房拼凑得过于潦草,胶合板龇牙咧嘴歪歪扭扭,似乎只要伸出根食指,轻轻一推,它就会倒。板房上面悬着盏瓦数很高的白炽灯,灯光使四周的板变得半透明,接近火焰的颜色。木板接缝处的一道道光亮更加剧了这种效果。板房的两端挂着一长串装饰用的红色小灯笼,看着像小孩的玩具。
老福特停在板房的对面,挡风玻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砸出一个窟窿。它用破碎的面容无比凄楚地注视着我。
车厢里的味道比较复杂,应该是流浪猫把这里当作临时居所。我自惭形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我的躯体跟老福特一样,被自己弃置了很久。
车里的温度并不比外面强。我紧缩脖子,闭上眼歪头倒向一边,脑海里想象着周小艺浓密的黑发,我轻轻地,又固执地钻进头发取暖。
不应该这样的。我几乎痛苦得呻吟出来,扭动身体,挣脱自己想象的画面。裤兜里的钥匙坚硬地抵着大腿,我用拳头捶着大腿,告诉自己,在明天,一定要把钥匙还给周小艺。
破碎的挡风玻璃,眼泪离开眼眶也是破碎的。眼前模模糊糊,板房上出现一个庞大的身影,像变形的女巫。我吓得张大嘴巴,莫不是那个溺死女人的鬼魂?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发现是一个提着把铲子的女人,她极胖,肥硕的腰间系着一个腰包,带子勒进了肉,这包就像从她肥肉上长出来的。所幸,我看不见她的脸。
车里涌进一股油烟味,她竟然在炒菜。
电磁炉搁在板房前的一张方凳上,她提着铲子从板房里进进出出好几次,我才确定她是活生生的人,然后,我就想起了她是谁。
她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给我送过快递。那是我给儿子买的玩具,一架很酷的银灰色遥控飞机。当时,她像一尊石像矗立在门口,嘟囔着说敲了好久的门,像是抱怨。我说抱歉,正在给孩子洗澡,没听到。她表情僵硬,眼眶很深,眼睛陷在里面,看不到光。肥硕的左胳膊搂着长方形的包装盒,右手拿着笔。她去撕盒子上的单子的时候,把笔横咬在嘴里。我伸出湿漉漉的手接过单子,又接过她从嘴里取下的笔,在单子上留下一个潮湿的印记。她连眼都没再抬起,迅速地把回单塞进她腰间的包里。她说了声再见。我说,谢谢。
是的,这个胖女人,曾经见过我,也见过我的儿子。我突然感到模模糊糊的快乐。这个女人极小的眼睛里,曾经有过我儿子的身影。
我儿子三周岁生日的时候,我在购物中心地下广场的必胜客陪他度过,他的小伙伴跟他一起吹蜡烛吃蛋糕。他们把奶油涂在脸上,衣服上,举着两只油腻的手在我身边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落地玻璃窗外,我看到她正向我走来,双手抱满了大大小小的快递箱子,像一个迅速移动的巨大物体,迎面的路人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道,即便是这样,她的物品还是会碰到路人。没有停留,没有道歉,好像只是一件物品擦到另一件物品。我无聊地琢磨起她粗鲁的举止来。她这个年纪应该做了母亲,也肯定享受过孩子的生日蛋糕。如果孩子要涂满她的脸,就会用掉一个8寸的蛋糕。
油烟味熏得我口干舌燥,基于我曾经见过她,所以我觉得去跟她要一杯热水,这应该不算唐突。而且,我还肯定那个木板房里睡着一个男孩,她的儿子。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朝着木板房踱过去。木板接缝处的光开始切割我的黑色皮鞋,有一些风,从车库的入口处路过,它们让我感到双腿的颤抖,加剧了我想进板房的想法。
门口的帘子撩在一边,我为了让自己显得从容,将身体靠在板上,假装自己是她的一个邻居什么的。
门板的吱呀呻吟声,我和她都被吓了一跳。或许,因为体型庞大,她受到的惊吓还没来得及扩散便马上镇定下来。不像我,惊吓会演变成身体的颤抖,手不得不抓紧脆弱得不堪重负的门板。
她瞅我一眼,坐在矮凳子上继续扒饭。仿佛我在她眼里,只是栖息在门板上的什么飞虫。
我目光贪婪地扫视着不足十平方米的板房,里面有张床垫,上面堆着几件衣服。一根电线拉成的绳子,搭着几件松垮垮的内衣。没有孩子。我突然意识到,里面没有孩子。
“我想喝杯热水,你有吗?”我本来想说的是,我被锁在家门外了。
“有。”她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身体遮住了灯,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把我笼罩其下。
她递给我水,又递给我一个塑料的小矮凳,夜市地摊吃小吃的那种,单薄易折的腿,随时会碎成好几片。我不知道她屁股底下的凳子是否加固过?
酸豆角炒红辣椒,没有第二个菜。她比我过得好。我有点儿嫉妒她,长时间以来我并不知道饥饿,有时我躺在床上,给身体内部的器官点名,它们如此沉默,机械而麻木地运转。
我明明拥有着它们,却失去了对它们的感觉。
我看着她吃饭,把一纸杯的温水喝光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跟一个陌生人讲话。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搓着纸杯。
她抬起头,吃惊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我说话的方式。我看到她眉头拧紧,深眼眶里的眼睛闪着一点儿光。这双咖啡色球体的小眼睛里的我儿子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我睡得晚。”她把碗扔在红色水桶里,水面上浮起一片油光,碗逐渐沉到桶底还发出咕咚的一声。
“我刚以为,你是来管这板房的事,前两天,物业的人来说要把我这里拆了。”她说着用手背擦了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