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书何处达
作者: 郭远辉孵春图
早春,万物维新。又到了育雏的时节。
细雨绵绵无期地下了好长时间,村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沟渠里怀孕的鲫鱼啪啪啪啪贴水上溯;灰鸭和白鹅在池塘里划着宽大的蹼桨漫无目的地轻游,时不时把脖子钻进水底,猛力蹬着红掌,探出头来吞下几颗螺蛳、几条小鱼;一群母鸡在草丛里觅食,羽毛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狼狈地退回到屋檐下,扑棱着翅膀,扎堆闭目养神,一只公鸡还是那么骄傲的样子,鸡冠高耸,羽毛艳丽,在小雨中跑来跑去。
祖母的床底下,放着三只陶罐,从左往右分别盛放着鸡蛋、鸭蛋、鹅蛋。这些家禽们下的蛋,她都一个一个轻悄悄地放进陶罐里,每装满一罐,她就会腾出来,收进旁边的大瓮里,用秕谷养着。
这个下午,祖母把三个瓮都搬到厅堂,打来一盆清水,点亮一盏油灯,把蛋洗净,凑近油灯照看,她眯着细小的眼睛,以手抚额,仔细探看,哪个能孵出小雏,哪个不能,她都清清楚楚。
所有的蛋都分拣出来后,分别装进三个铺着稻草的箩筐,一窝大概十六七个蛋。再把孵蛋的母鸡、母鸭和母鹅放进去,用身体和羽毛覆盖所有的蛋,开始孵化。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鸡崽破壳,一般需要二十天,如果天气寒冷则需要更长时间,小鸭和小鹅出壳要将近一个月。它们寸步不离,日夜趴在窝里,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这些冰冷、坚硬的蛋。梁上的燕子在叽喳呢喃,树上的黄鹂在恰恰啼唱,远山的布谷鸟在幽幽鸣叫,春天是一个并不安静的季节,但任凭外面的天地如何精彩,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趴着,不为所动。
孕育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没有谁能看见,但每一个生命都曾经历过。五天、十天、二十天……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厅堂的座钟每天都会准时响起。而动物的身体里,也有一面精准的生物钟。
母翼下的蛋在一天天的孵化中悄然发生着变化。祖母每隔七天,都会抽出几枚放在灯光下照看,就像医生定期给孕妇做B超,检查胎儿的发育情况。
终于有一天半夜,睡在前房的祖母听到了一声轻嫩的雏音,叽叽叽、叽叽叽,她知道,这是第一只小鸡崽出壳了。随之母鸡也咯咯咯、咯咯咯地叫了起来。它是在报信,产房传喜讯,最高兴的当然是孵蛋的母鸡。祖母摸黑擦亮火柴,点亮油灯,来到后房,她轻轻地抱起母鸡,捧起那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崽,湿润的绒羽尚未干燥。她披衣坐在箩筐前,等待着第二只、第三只小生命的破壳,它们由内而外,用自己稚嫩的喙一点点啄破蛋壳,挤出脑袋探看这个新奇的世界。祖母抓来一把米,喂给辛苦的母鸡,又提来一只火笼,给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取暖。
两三天内,所有的小鸡全出齐了。此起彼伏的叫声,盈满了整个房间。看着一只只黄绒绒的小鸡崽,让人心生怜悯,这一团团楚楚动人的温暖之色,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初生之美。难怪祖母会“我的好崽,我的乖崽”地呼唤,她把它们全然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又过了五六天,鸭宝宝也一只只出来了;又过了十天,鹅宝宝也全出世了。房间里叽叽叽、嘎嘎嘎、咯咯咯,响成一片。这些天生矫健的小东西,一出壳就会撒丫子,要不了多久,整个农家小院里将会涂满它们零乱杂沓的爪印喙痕。
夜间的雨水和白天的阳光,是春天的催产剂。惊蛰刚过,南坡上的几棵大桑树,醒得比谁都早。桃树还在沉睡,梨树准备起身,栗子树揉着惺忪的眼睛,桑树枝桠间就吐出了一粒粒芽苞。春风一吹,刷过新漆的桑叶越来越肥厚,叶脉清晰可见,光泽耀眼。
母亲知道,蚕宝宝也要睡醒了。她从箱柜里掏出上年收藏的蚕籽。一粒粒金黄色的蚕籽紧紧附着在几张旧报纸上。母亲将之放在大团箕里,置于向阳的窗台下,让春阳朗照。
春分过后没几天,团箕上的蚕籽就有了动静,一觉醒来,发现报纸上爬满了蚂蚁大小的蚕宝宝,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母亲把黑黑的蚁蚕,一只只挪到嫩叶上。两三个小时后,蚕宝宝开始进食桑叶。从此,它们把“吃”作为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蜕皮,蚕在快速长大,成蚕的体重可以达到蚁蚕的一万倍,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惊奇的数字。夜深人静的时候,沙沙沙的啃啮之声,是这春夜里、天地间最美妙的声音。随着蚕儿越长越大,这沙沙沙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可闻。
蚕是农家最纯粹的小动物,它一生只吃一种东西——桑叶,它一生的志向不在远方,只蠕动于这方寸之地、不发一言。而这小小的蚕儿,却走过了千秋岁月、万里征程,古丝绸之路上的夕照和驼铃永远在它的梦中映现。谁承想,这些历史的绝响,竟起于神州乡野那阵阵雨夜里清脆细柔、美妙动人的沙沙之声。
与蚕一生沉默相反,青蛙一生聒噪,它是田园交响曲中的一个高声部。
这种随遇而安的动物,有着超强的繁殖力。它不像蚕产下的籽,需要农人精心收藏、小心呵护。受孕后的青蛙把卵随意产在田间、水沟、沼泽、洼地、池塘等任意一个有水的地方。小时候的乡村,青山排闼,水田漠漠,沟渠哗哗,牛儿哞哞,鸟鸣啾啾,蛙声阵阵,入眼便是好图景。我们在野地玩耍,水洼里到处可见一大团一大团的蛙卵,像紧紧粘在一起的石榴籽一样,果冻状的透明黏液里,分布着很多的黑色颗粒。一个黑色颗粒就是一只未来的青蛙。孩子们将蛙卵捧在掌心,充满了好奇。
每一个物种都有不同的生育方式,母蛙产卵后,就把一切交给自然,不会守护,不会等待。小蝌蚪出生后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于是就有了“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一只母蛙可能产下成百上千只的小蝌蚪,它也无力顾及。随着春天气温的上升,蛙卵开始自己孵化,渐渐变成一只尾巴长长的小蝌蚪,从蛙卵里挣脱出来,在水里慢慢长大,经过几番神奇的蜕变,最后长成一只会蹦会跳会唱的小青蛙。
青蛙是农田里最高调的动物,它总是用蹦跳和高叫来宣示它的存在。它是声音世界里的王子,用并不优美的嗓音为春天发声、为田园驻唱。儿时,那片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每个晚上都会响起万千青蛙为我们奉送的田园大合唱。
每一个物种,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春天从蛋壳里孵出,从蚕籽里孵出,从蛙卵里孵出,它用仁慈的手,为每一个降世者打开生命之门。
烟雨向晚
故乡的春雨,一直在那个傍晚下个不停。
少时体弱,多病善感,常常在雨天产生奇思妙想,觉得从天而降的雨,才是通天接地的拯救者。
那个傍晚,我从学校放学回家,拖着沉沉的病体,背上的书包仿佛成了病的帮凶,压得我更难受。冒着初春的雨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顾不得擦干头上的雨花,倒头便睡,等着母亲归来。
等待中,昏睡的双眼一会儿闭,一会儿睁,竖起耳朵,辨别着雨势的大小和母亲归来的脚步。眼睛闭着的时候,感觉到沥沥的雨滴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再顺着瓦沟,流泻而下,与地面发生剧烈的碰撞,发出扑扑的闷响,伴着几声布谷鸟的啼叫从邈远的山野里传来,一种莫名的孤寂感把我裹住;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一张雨线织成的网从天空撒下,网住了窗外的树、燕子、围墙、屋角、菜花、山影……我定定地望着窗外,视角是向上的,生锈的钢筋窗棂,把我的视线切割成了一格一格的方块。我知道这些方块里的镜像,并没有破碎,是我的错觉让天空被割裂。
迷迷糊糊地,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位扎着马尾辫的乡村女教师刚教的《三月里的小雨》:“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沥沥,淅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哗啦啦流不停……”想着想着,也跟着脑中的旋律哼了起来,仿佛它的旋律就是来自大地的雨声。那时候村庄里的流行音乐基本上都是来源于灰头土脸的乡村小学。我每学得一首都异常兴奋,此刻,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首歌唱给母亲听,为她解解乏,可她却不在我面前。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雨一直在下,我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整个村庄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池塘涨满了,水渠欢流着,万物浓绿,像刚上了一层新漆,雨丝中夹杂着几分寒意。
在暮色的提醒下,小牛犊踏着咚咚咚的蹄响回来了,直接进了牛圈;一队白鹅晃晃悠悠,醉酒似的摇着碎步回棚了;一窝小鸡仔唧唧唧地躲在鸡妈妈宽大的翅膀下,鸡爸爸把头反插在翅膀里,悬空着一只脚,金鸡独立;厅堂梁上的燕子妈妈也从雨幕中返航了,她的嘴里衔着一只拼命挣扎的小飞虫,这是雨夜里并不丰盛的晚餐……
雨天里的村庄显得格外宁静,几千米高空落下的雨,都被满山满野的植物消音了。像利箭一样的雨刺在它们的叶片上,而所有的叶子只是向下猛地颤抖了一下,又把雨滴反弹回来,再轻轻地落入脚下的泥土。只有脆硬的瓦片给雨以有力的回击,啪啪脆响是它们肉搏的声音。一个生病的孩子,在静静地聆听大自然的较量之声,也许这并不是战争,而是万物之间共存和包容的一种仪式。
我仍然在雨声里等着母亲的归来。我并不知道此时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我能猜想得到,她一定在茫茫的雨中劳作,忘了时间,忘了回家。时间在她心里是模棱两可的,只要她认定要干完的活儿没有干完,她就会把时间抛之脑后。她只听从目标的召唤。有很多次,她在远处的农田干活儿,直接把午饭给忘了,直到晚霞在头顶徘徊才发现夜色降临。在那个劳力缺乏的年代,母亲把所有的力气都典当给了土地,换回来的只是土地并不慷慨的施与。我也常常跟着她做各种农活儿,懂得了体恤和抚慰。
我挣扎着起来,仿佛身上的病也被这温柔的雨带走了很多。从墙上摘下一顶斗笠、一件雨衣,一头钻进蒙蒙雨雾中。正是掌灯时分,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从门窗中透出,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村子显得更加寒陋。雨中劳作的人,都回家了,几声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宁谧。我紧抱着雨具,手握手电筒,沿着那条熟悉的村路朝前走。道旁突起的坟茔青幽、孤兀、残破、潮湿,雨水直流,一些高大的树在背后直挺挺地站着。我捂住胸口,把头顶的斗笠压得很低。
终于在熟悉的那块田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的身影,她正在犁最后一圈地。我与她隔着一百余米,但我得救了,那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塞回心窝。我知道,只要有母亲在身边,我的心就不会慌乱、惊恐。我鼓足最大的力气,叫了一声——“妈”,她没听见,我再叫一声,她似乎感应到了。喝住牛,回过头看向我,在茫茫的雨夜里,她是一帧凝重的剪影,斗笠和雨衣遮住了她的疲惫和劳累。她想叫我一声,却什么也没有叫出来。她又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的喉咙被一团软软的东西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走近田埂,她恰好忙完了。我帮她解下牛轭,牵着牛上田。她弯腰在沟渠中洗净双脚的泥。牛在最前头,我在中间,母亲在最后头,我们回家了。那天夜里,母亲为我熬了一碗热姜汤。我睡在母亲身旁,听了一晚的雨。雨滴檐下,也滴在乡村的琴弦上,铮然作响。
第二天,我的病竟好了。
此后经年,在我的生命中,这场雨从未停止过,它一直在那个春天的傍晚,淅淅沥沥地下在我的心里。故乡的雨就这样大一阵、小一阵、密一阵、疏一阵地下在这个小小的方圆里,下在世世代代母亲的怀里,也下在像我一样多愁游子的心里。
看过庐山烟雨浙江潮,无论走到哪里,故乡的阴晴雨雪都是我生命中的好天气。故乡的雨,丰沛、绵密、多情,滋润着这片养活了一代代人的土地。自从离开了村庄,就再也没有淋过故乡的雨。自从母亲老了,就再也没有陪她在故乡的雨夜里牧牛而归。
写给春天的书信,不知寄给谁。
春航船
春江潮水起,那时候,很多人来庐陵,都是坐船来的。比如苏东坡、江万里、辛弃疾、王守仁、李东阳、徐霞客,他们大多是从赣江这条主干道,顺流或逆流而来。谈不上浩浩荡荡,也谈不上扬帆远航。就像我们这个春天的一次并不壮观的航行。
信风吹,十余子,一叶舟,顺禾水而下。这是最接近古人的出游方式了。还记得南宋那位叫志南的诗僧吗?他写过一首诗:“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最喜系短篷(小舟)、过桥东这样的意象,当然还有杏花雨、杨柳风这样对仗工整的花信物语。志南游的是哪条河、过的是哪座桥,详不可考,像他的生卒一样。唯一可考的是他留给后人的这首诗,像一叶不系之舟,载着春天的花信,荡漾在我们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