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月色新(外一篇)

作者: 胡竹峰

入世渐深,小园的明月钻进了云雾,好在旧时星辰依稀,足底兀自藏了一缕少年故乡瓦屋地面的清凉。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深处的场景越发明晰。清晨草叶的露水,四月毛桃开花,雨天山林里无数蘑菇,冬天走过霜打的草地,簌簌有声。田里未收的萝卜,缨子兀自翠绿,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却忍不住一次次追忆。追忆似水年华,一念回到少年,一念潜入往事,忽而时序青春,转眼两鬓华发,瞬间已入老境——

晨光斜照透出几缕凄凉,残年风烛摇曳三分欢喜。

故园凄凉,故园欢喜。宋人词里说,无处话凄凉。或,欢喜的无是处。牛僧孺诗云,凄凉数流辈,欢喜见孙儿。文章如孙如儿,字字有心血;心血来潮时,斯意忽动耳,文章乃成。

文章只是忽动之存照,不小心照出故园竹木、瓜果、花草虫鱼、牛猪狗猫鸡鸭鹅的倒影。邻家无赖小儿,站在枇杷树下,斜斜在池塘投下一瓦片,几个起跃跳向石坝。水面波光粼粼,倒影晃动如乱麻。夕阳照过,坐在屋脚跟地基石上的老人磕磕旱烟斗,起身回家了。

三十年过去,小园一切都成为记忆中的往事了。

这是我的《小园赋》啊,相逢月色新呢。

作文多年,并无他求,但愿欣欣向荣,借天地间种种感触生机也。

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是旺相。我乡人最重旺相。新春祝福,总是祈愿旺相;麟儿初生,也是祈愿旺相。逢凶化吉是旺相,苦尽甘来还是旺相,无往不利更是旺相。

春天木旺,夏以火旺,秋则金旺,冬日水旺。人生宜趁旺相气,文章宜趁旺相气。满纸旺相,足以冲淡人生之苦。新年试笔,愿诸事旺相。

隋朝以前的事不详。唐人名字,董大、魏大、魏二、崔二、崔五、崔九、窦七、孟五、卢七、庞十、李十、李十二、李十六、李二十……时人诗中有记。

宋人名字,熊二,兴国军民;刘十二,鄱阳城民;周三,南城田夫;隗六,鄱阳小民;从四,符离小民;尹二,山阳渔夫;还有各类乡民如梁小二、董小七、张四、李十六、崔三、郑小五、陈二等,《夷坚志》上有记。《水浒传》上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俞樾怀疑宋时里巷细民,是没有名字的。

清人笔记上说,明初市集称呼有两类,一秀,一郎。秀者,须是聪慧之人,讲究门第;郎则多为群小之辈,贩夫走卒。秀称某几秀,郎说某几郎,人人分得清楚,不相逾越。大财主沈万三,被称作“沈万三秀”。此风或许源自宋朝。宋人判词法学汇编《名公书判清明集》中,有人名沈亿六秀、徐宗五秀、黎六九秀、金百二秀……身份则多为官家、贵人,或者财主。但宋人亦好称郎,杨家将从杨一郎到杨九郎,并无后来低人一等的意思。《水浒传》里武大郎、武二郎,算是市井人物,其他如宋三郎、史大郎、公孙大郎、西门大郎,家境皆颇为优渥。如果卖炊饼的武大入仕当官,或者发迹成了财主,可能就叫作“武大秀”了。

明清戏文演民间事,男子多是郎。秦小官卖油,就叫他卖油郎。黄梅戏《天仙配》里有董郎,《小辞店》里有蔡郎,《女驸马》中是李郎。清人顾张思《土风录》说,子弟无所事事,谓之郎不郎、秀不秀,大抵即今人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吧。

元朝制度,无职位者不得取名字,民间用行第或者父母年纪合计为名。男二十四岁,女二十二岁,合为四十六,生子即名为四六;男二十三岁,女二十二岁,合为四十五,生子取名为五九,所谓五九四十五。常遇春曾祖常四三,祖常重五,父常七一。汤和曾祖汤五一,祖汤六一,父汤七一,都是借数字为名字。明太祖朱元璋本名重八,因为生他时,其父四十八岁,其母四十岁,合为八十八。他父亲叫五四,二哥叫重六,三哥重七。

鲁迅的小说《风波》中有“九斤老太”,只因她丈夫出生时重九斤。此外《社戏》里还有六一公公、八公公。我乡有不少人是以数字为名的,有人叫八斤,因出生时体重八斤;还有人叫七斤,因出生时体重七斤;有人生来六斤重,故名六重。小二,次子也;三丫,必然行三;四伢,排行第四。

旧年乡俗,生儿育女的事总少不了求佛问祖。不少孩子应愿而生,村民里不少人叫观送、观来,都是观音送来的。而观佑、观保,皆承蒙观音保佑过。乡民最好拜越国公汪华,乡里有汪公庙,香火极旺,因此不少人名汪送、汪来、汪麟、汪保,都和汪公老爷有关。邻村有华公庙,供奉华佗,也有人取名华送、华家、华麟、华旺,或者兄弟几个依次为大华、二华、三华。麟字笔画烦琐,总被简写为林,是为汪林、华林。

乡民生子,多请人算命。那先生掐指一算,金木水火土五行,总有或缺。小小的村落里,有好些金旺、木旺、水旺、火旺、土旺者。还有人在医院,或者院子里所生,名为院生。路上生的,为路生。有生在牛栏的,叫小牛、牛大、牛二。为了小儿好养取贱名的,常唤其狗娃。

倘或在古代,我或许叫胡大,家里排行第一。也或许叫胡四一、胡五之类,我父二十一、母二十岁生的我,外人喊我胡大郎、胡五郎,或者四一郎。若万幸能读点书,取得功名,那就叫胡大秀、胡五秀、胡四一秀之类。

天热,手摸在水里,也有热意。在树荫下歪着身子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乱舞。

摘张荷叶顶在头顶,眼前一片浓绿如伞。剥几粒莲子,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口中,甜脆。风来了,软软潮潮,却又清清爽爽,带来水的气息。偶尔一只水鸟急扑水面,啄一小鱼,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消失在蓝天中。

阳光洒下,湖水泛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被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牧归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

秋日去司空山,夜行回客舍。夜气上来了,雾气上来了,夜气与雾气纠缠难辨。月也上来了,肥硕丰满的一轮月,挂在山顶。

月夜看山只有剪影,那剪影莫名巨大,笼罩前方。山风微凉,吹来秋草枯萎的气息,吹来白菜萝卜的气息。几声鸡鸣自农舍而出,忽而觉得孤寂。一百年的孤寂,一千年的孤寂,一万年的孤寂,亿万年的孤寂。沧海桑田,人生刹那,山影与月影不老。

游明堂山,遇见极好的雾。雾似迷,迷如雾,迷雾也是雾迷。人在雾中行走,迷蒙中不知来路不识去路,信步随行,不知名堂,觉得处处都是路。山间松姿或直或曲,长短浓淡不一,自有仙风。峰岚隐隐如莲花圣地。先闻人语,再见人影,近看彼此眉眼皆有露色、雾色,不禁相顾一笑。

惜字有儒风,不只惜字,实乃惜心,又有佛家心思。

亭子建于光绪八年(1882),童年每次从亭下路过,常怀古一番。孔子登泰山小天下,王粲登楼而伤客心,我因惜字亭而知古为之古,今为之今。如今以字为业,或许皆是亭子间的文气所赏赐。

惜字亭边有小河,不知道流了多少年,水通财,也通才,财源滚滚,才源滚滚,这是吉祥的亭子。有年清早,从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

有年傍晚,从惜字亭边经过,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缝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火炉中的巨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轻吟。天空如发黄的纸册,狗尾草勾勒其中,进行一天最后的眺望。

亭下如林下,人间烟火里,有几分林下心绪最好。惜字亭下的林下心绪更好。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日出作,日落息。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黄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

夏天到了,覆盆子红了。

经常上山摘覆盆子。鲁迅先生在书里说,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故家旧年习俗,没有人吃桑葚,任其老熟掉落,染得地上乌糟糟一团墨。

覆盆子并不好摘到,是童年颇奢侈的零食。每每吃得几颗,意犹未尽。

好的覆盆子特别甜,但非傻甜。甜里缠绕了一丝丝酸,若有若无,似有还无,衬得甜很丰沛,口感隐约丰腴饱满,不再有孤寡相。

覆盆子颜色不同,深红、淡红、绯红,口味虽然都是甜的,却甜得有别,甜出了异彩纷呈。以好看论,覆盆子越红越好,不仅喜气,还有一种鲜气与美气。个头大的覆盆子,颜色惹眼,红彤彤挂在那里,几可入画,但每每被错过了。见历代丹青妙手画樱桃、萝卜、白菜、芋头、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却没能作一幅覆盆子图。或许是他们没吃过。

少年每每摘到覆盆子,用衣兜装得满满的,很阔气地回来。

我对瓦的描述要从天气开始。

雨是擦黑时开始下的,一根根水线从瓦楞间流下,汇成流苏一样的幕帘,将人阻隔在漫漫山野中。视野变浅,近物历历在目,远景在烟雾中迷蒙模糊。雨点落在青瓦片上,沙沙沙,沙沙沙,像风吹榆叶。雨意弥漫,雨水的冰凉从肌肤慢慢渗透至体内,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雨渐渐大了,落在瓦片上,击瓦之声和屋檐飞流的雨线连成一体。有风从瓦面上吹过,拖着长长的呜呜的声音。地上的积水泛着天光,远方人家的屋顶,经过雨水的浸润,瓦片透着灰突突的亮光。一只淋湿的小黑猫无声无息地从瓦沟里穿过来,轻灵地从瓦当上跳下,钻进了灶台火口里。

父亲捡起一块瓦片,清理锄头上的泥土,瓦片与铁器刮出的吱吱声切开雨线,传得很远。小时候,喜欢听雨,喜欢有雨的时候坐在厢房,听着雨打瓦片的声音,那声音让人有些伤感,又觉得很有诗意。尤其梅雨季,密密麻麻的雨声是天地合奏的音乐,蕴藏着缓慢的节奏,让人心情愉悦。雨停时,瓦沟里的残水从夜里滴到天明,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更不知勾起了多少童年的情怀。

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往事像瓦片打在水面上,漂漂浮浮。瓦片打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荡起的涟漪里偶尔钻出几尾小鱼,银色的身子划过水面,像少时的梦境。水面椭圆形,很小,映不出白云苍狗,但斜斜看去,可见农户青瓦顶的倒影,一幅江南人家的旖旎。瓦是有乡情的,瓦的乡情会揉进一个人的生命与灵魂,它总在细雨如麻的黄昏或者大雨倾盆的午后,纠缠住一些人。

雨中在乡下行走,总有一缕温暖的惆怅。温暖是乡村给的,惆怅是雨水给的。一个人打着伞站在雨中,雨丝飘落在农舍的鱼鳞瓦上,总有些情怀被触动,总有一些心事被唤醒。烟雨湿答答弥漫,无比温暖的惆怅就在心中涌动。这样的感觉来自瓦,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与抚摸。

瓦上的乡情,是对过去岁月的迷恋。

每次回家,当大片大片的青瓦屋顶映入眼帘时,心里便多了一份熨帖与安妥。

常常是黄昏,汽车摇晃在山路上,窗外一顶顶瓦屋,炊烟四起。脸贴着窗,贪婪地看着,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投向山尖,淡淡的霞光慷慨地从薄云中流出,夕阳所照之处像涂抹了一层金黄色的乳液。山脊上那些松树的轮廓晶莹剔透,仿佛宝石和珊瑚的雕塑。山体沐浴在一片金黄当中,山边田畈上的人家,屋瓦被落日绚烂而美丽的残焰染成酡红色,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面目。

我喜欢有青瓦点缀的山水。山水之中,风生水起,终究虚空。虚空的山水,需要青瓦落到实处。青瓦让山水变得动人,青瓦是山水的眉批。

瓦下的日子,喝茶吃饭,拌嘴怄气,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一旦笼罩在瓦的青气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瓦,隔开风雨,挡着夜露,也遮住霜雪,但瓦下的人还可以感受到风雨、夜露、霜雪的气息,这是瓦的不一般。

夏天,住在瓦屋里,一方方小小的青瓦和绿色的爬山虎构成了一片古朴的氛围,有山野深处的清凉。夜里,一盏孤灯下,靠在床头翻书,让人一下子回到了久远的从前,一些奇怪的念头蜂拥而至,甚至会觉得,屋顶上会跳下一个披着猎猎风的侠客,会飘然飞出一个翩翩秀美的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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